书城历史国运拐点:中西精英大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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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权欲映射下的国运——乾隆禅位和华盛顿卸任的区别(2)

1797年3月15日,华盛顿回到了久别的家园,在他所梦寐以求的那片土地,开始他告别政坛之后的新生活。这位六十四岁的老人动情地对妻子说:“我们终于回到了自己平静的港湾。”从此在弗农山庄,人们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个在田野上骑马漫步的闲散农场主。他每天天不亮起床,匆匆吃过简单的早餐后,便骑马巡视整个庄园,并听取管家的汇报,经常挽起袖子,与仆人、佃户或奴隶共同劳动。

当华盛顿用自己的行动,为美国开创了总统最多只能竞选连任两届的定例时,而在大清国最高权力宝座上的嘉庆皇帝,却很快就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儿。

嘉庆:“嗣皇帝”,“侍皇帝”?

按理讲,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连庶民百姓都知道这个老理儿。可一年前,面对朝野上下的“盛情挽留”,乾隆一方面表示若自己这个皇帝再当下去,“则朕初心焚香告天之语转为不诚”,老天爷也不会答应了,另一方面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活扣。按他的说法,嗣皇帝嘉庆好像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难以让人放心。所以自己虽然决心归政,却并就是真的放手不管归隐林泉。于是话锋一转,趁势宣布:

“归政后,凡遇军国大事及用人行政诸大端,岂能置之不问?仍当躬亲指教,嗣皇帝朝夕敬聆训谕,将来知所禀承,不致错失。”

总之,乾隆对群臣表示,你们放心吧,我当了太上皇一样管事,太子能否单独操持政事,还得先看能否从我这儿的岗前培训班顺利结业。这下完了,经过这一番折腾,颙琰转眼又降格为“实习皇帝”了。

为了让新皇帝理政之始“不致错失”,一年后乾隆再次在禅位诏书里明确宣布:“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朕未至倦勤,不敢自逸。部院衙门及各省题奏事件,悉遵前旨行。”那意思就是很严肃地说,我虽然正式退休了,但还不敢只贪图个人的轻松安逸,对军国大事还是要抓一抓、管一管滴,你们大伙儿从前怎么着,现在还得怎么着!

照理来说,大清朝已经进入嘉庆纪元。但事实恰恰相反,与其说是“嘉庆时代”,还不如说是“后乾隆时代”更加确切一些。对于乾隆皇帝来说,“禅位”不过是他又一次沽名钓誉的政治作秀——只不过这次作秀的规模大了些,包括嘉庆皇帝在内的天下臣民都成为配合他的演员罢了。

尽管已经是退休的“太上皇”了,可父皇仍然以“朕”自称,颁旨仍称“敕旨”。当初乾隆在宣布要“禅位”的时候,曾经大张旗鼓花费银子修葺宁寿宫,声称要在退休后入住,可是当禅位仪式结束后,搬迁之事却再也不提。老乾隆仍然占着“养心殿”这个法定皇帝的寝居之处,他找借口说:“居养心殿六十余载,最为安吉”,宣布自己住惯了不想搬,还要在这里“训政如常”。无可奈何的嘉庆皇帝只得继续在太子所居的毓庆宫里乖乖呆着。

这年初五举行的千叟宴上,乾隆吟诗道:“敬天勤政仍勖子,敢谓从兹即歇肩?”——在外人眼里他也许有些贪恋权力之嫌,但在他自己看来却是放着好好的清闲日子不过,还来继续帮你们里外忙活,朕也不容易呀!

明白了老乾隆“禅位”后的真实用意,臣工们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朝政公务。但总有不小心的马大哈要捅漏子,这不,仅仅在“禅让”礼举行12天后,湖广总督毕沅就触了第一个霉头。

嘉庆元年正月十二日,太上皇发脾气了。而且脾气发得颇为微妙有趣。事情起因是湖广总督毕沅上的奏折里边的一句话。毕沅在奏折里说:“仰副圣主宵肝勤求,上慰太上皇帝注盼捷音”。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说,我们努力工作以对得起皇帝的废寝忘食,并满足太上皇盼望打胜仗的愿望。这原本是句客气话,没什么实质性意义。而就这么句话,把乾隆太上皇给惹火了。在他看来,毕沅的这句话把嘉庆帝放到了主要的地位,而把自己放到了次要的地位。因为从语序上看,毕沅确实先提皇帝之后才提到了太上皇。而排名顺序在中国政治里的微妙之处,历来不可小视。是,太上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位搞文字狱已是炉火纯青的才皇帝火冒三丈,下令将毕沅交部议处,并特地下旨严辞驱痛批道:

“本年传位大典,上年秋间即明降谕旨颁示中外:一切军国大事,仍行亲理,嗣皇帝敬聆训诲,随同学习。其外省题奏事件,并经军机大臣奏定款式,通行颁布。毕沅并不遵照办理,是何意见?”

乾隆之所以声色俱厉,是他觉得这可不是个小事。这说明臣子们的政治敏锐性不强,原则立场不坚定。他立即敕谕全国,告诉天下,他不仅大权在握,而且“内而部院给衙门,外而督抚大吏等,奏章事件亦皆朕躬亲综揽,随时训示”(《清高宗皇帝实录》)。明确地告诉大小臣工:我还批着奏折呢,无论是地方、中央上报的奏折事情,都是我一手批示办理。你们真以为我退休了,不管事了吗?今后,你们得搞清蒸笼有几格,庙门朝哪儿开,给我学着点儿!

太上皇觉得自己大权在握这关键一点,不仅要让全国人民知道,还应该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嘉庆元年正月十九日,太上皇在圆明园召见属国使臣。在接见前来朝贺的朝鲜使者时,乾隆有意通过正式的外交渠道向属国“打招呼”:虽然归政,大事还是我办。使臣回国,向国王报告:皇帝“侍坐上皇之侧,只视上皇之动静,而一不转嘱,观于此亦可见其人品矣。”朝鲜君臣于是得出结论:庆贺中国皇帝万寿节,只贺太上皇圣节就可以了。(吴晗:《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第12册,第4912、4916页)

有了毕沅的前车之鉴,臣工们更加小心谨慎了。为了让天下人明白如今依然是老皇帝“掌舵”,不便明说其中奥妙的朝廷绞尽脑汁,煞费苦心。他们规定,臣子们上书上表,遇“天”、“祖”二字需抬高四格书写,遇“太上皇帝”字样需抬高三格书写。而遇“皇帝”字样,却只需要抬高二格书写。“嗣皇帝”过生日称“万寿”,“太上皇帝”过生日则是“万万寿”。

更有甚者,虽然已经改元“嘉庆”,但宫中却仍沿用“乾隆”纪年,连户部造出的铜币,也必须特制出一些“乾隆通宝”——哄老皇帝开心呗!

嘉庆这才闹明白,他除了接过一颗“皇帝之宝”的国玺,什么也没捞着,仍然只能靠边站。乾隆禅而不让,退而未休。一应军国政事,他都只能在太上皇不辞劳苦的“躬亲指教”下战战兢兢地小心办理。所有的旧官新进进宫陛见,都必须先恭请太上皇训话。嘉庆帝形如傀儡,“状貌和平洒落,终日宴戏,初不游目。侍坐太上皇,上皇喜则亦喜,笑则亦笑,于此亦有可知者矣。”。(吴晗:《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第12册,第4918页)

嘉庆刚登上皇帝宝座没几天就苦不堪言。他发现自己与其说自己是“嗣皇帝”,还不如说是“侍皇帝”。每天半夜他两点多钟就要起床,因为太上皇一大把年纪了没多少觉可睡,三点多钟就醒了。他一醒,嘉庆帝就得赶紧去请安,然后伺候太上皇处理军国政事,听太上皇唠唠叨叨,这叫“训谕”——自己正处在实习期,不管听懂听不懂,一律要点头称是,要是太上皇召见大臣、出席典礼,嘉庆帝就紧跟在太上皇的后边。嘉庆帝在养心殿一忙活就是多半天,两顿饭也只好在太上皇那儿吃了。当着太上皇的面怎么敢放开量吃?太上皇快九十岁的人了,新陈代谢处于一种勉强维持的状态,没有什么饭量,几筷子吃完了,嘉庆帝得跟着赶紧撂筷。结果嘉庆帝每天睡眠不足、半饥半饱,回到寝宫倒头就睡。如果说乾隆禅让是亘古未见的壮举,那么,嘉庆这个“儿皇帝”也是前无古人的创例,可这个儿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哪!

人们不禁要问,乾隆既然如此嗜权如命,为何还要作茧自缚地来一场假惺惺的“禅位秀”呢?

这实在是情不得已,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秋,乾隆到盛京谒祖陵回銮时,在路上遇到了一位胆大包天的锦县生员金从善,他从道旁递上呈词,请求当今皇帝早点公开册立太子,以固国本。中国****王朝历史上总有那么一些冒死敢谏的人,会猛不冷丁地从人群中跳起来,不管不顾地朝皇帝发飙,完全是一幅大公无私置身家性命于不顾的亡命劲儿。这个金从善就充分体现了大无畏的蚁民阶级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他居然质问皇帝:“大清不宜立太子,岂以不正之运自待耶?”

什么叫“以不正之运自待”,就是自己不拿自己当人,准确点儿说,自己不把自己看成一个合法政府。这话说得太重了。潜台词就等于责问当今皇上:你拖着不立太子,是想自己千秋万代,永享万民敬仰?

不管是金生员真的忧国忧民也好,还是取宠邀功也罢,此言显然违背大清秘密建储之制,皇家大事岂容草民多嘴?乾隆气得火冒三丈,一刀就砍去姓金的那颗多嘴的头。但杀了金从善,还不解气,又诏告天下,说谁说我不立太子,早在三十八年就立太子了;谁说我贪恋皇位,我早在元年就发誓,能活到乾隆六十年就自动退位,传位太子。这一下,普天之下都知道皇帝大公无私。为了安定人心,从乾隆五十八年(1793)起,乾隆皇帝就专门在年节、庆寿宴会、恩科、恩赉、巡幸、祭祀、普免、加授等活动中,都加入“归政”的宣示。那意思很明白:再等等吧,让我再干几年就交权啦!

乾隆确实洪福齐天,果真就顺顺当当地活到了85岁。君无戏言,这个时候再不交权,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一旦自食其言,上天不容,百姓又会怎样议论这个言而无信的皇帝呢?

但中国式政治的特色就在于圆融通达。乾隆深谙其中精髓,这才搞了个幕后遥控。嘉庆如梦方醒,自己虽然荣登大宝,却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而操作木偶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然归政的太上皇。

二、一个留下烂摊子,一个创立好制度

老人当国的恶果

老人当国,如老牛拉破车,只图消极无事。尽管老迈的乾隆自我感觉良好,然而老门神难以捉新鬼,权欲熏心者已看守不好权力。因循守旧、画地为牢使整个大清国陷入了停滞状态,“盖太上皇,诸凡事务不欲异于前日,故自下举行甚难云矣。”任何国家大事,老皇帝不松口表态,谁胆敢轻举妄动?

有清一代,乾隆和其祖父康熙都算是中国历代帝王中身体较为强健的。乾隆八年东巡之时,他途中打猎,用弓达九力之多(弓的型号分十二力,八力以上皆为硬弓)。年逾六旬以后,“虽弓力渐减而不下三四力”。他虽然操劳一生,但满族人尚武强悍的本质仍然没有蜕化。

但时间这个最无情的裁判对待任何人都是公正的,无论你是草民百姓还是帝王将相。虽然一再自称“精神纯固”,事实上,中年之后,乾隆的身体就不可避免地出现种种老化的征兆。在乾隆六十年的一首诗里,老皇帝自注道,四十五岁以后,他的左耳听力就有所下降,六十五岁以后,左眼视力也明显下降。“左耳重听者四十年,左目欠明者亦二十年,有合今之俗人所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者,作《戏语》。”乾隆四十五年年及古稀之后,他身体衰退之象就更加明显。

当了太上皇后,乾隆的健忘症一天比一天厉害,这个病无药可治。先是不知饥饱——用完早餐太监把太上皇搀扶到御案前坐好,然后献上一杯香茶,退到角落里边等着太上皇吩咐。太上皇捧着茶陷入沉思,半天也不吩咐。太监急了,不得不上去问:老佛爷,老佛爷,军机大臣在外边候着呢,是不是叫几位大臣的起儿啊?太上皇神思恍惚缓缓地说,不忙,让他们先候着,咱们先传膳。嘉庆帝跟太监们面面相觑,不是刚吃完吗,怎么又要传膳?但谁又敢驳太上皇的吩咐呢!当时御膳房都是提前一天做好皇帝的饭,上百样菜做好,放到炉子上保温,一声“传膳”很快又摆上了太上皇的餐桌——“宦侍不敢言已进,而皇帝亦不觉悟。其衰老健忘,推此可知。”

接着是太上皇不知冷暖。清制礼帽分凉帽暖帽两种,上自皇帝下至臣民,同日更换。一次皇帝从热河回京,天气稍冷,皇帝就换上了暖帽,群臣纷纷效仿。要不然太上皇质问大冷的天你戴顶凉帽,你如何回答?可“秋老虎”正当头,你戴顶棉帽子进进出出,这不是有病吗?过几天,天气又暖,皇帝又戴凉帽,大臣们也忙着换帽子。皇帝奇怪大臣们为什么这么换来换去,仔细一想才恍然大悟,苦笑着说:“不怨大臣,是朕年老所致也。”

后来,太上皇发展到表达不清,写字像画符——军机大臣聚集到一块儿研究太上皇的批示,根据多数人的意见称太上皇写的应该是汉语,当然个别人还坚持是满语。至于内容是什么,谁也不敢说。太上皇说的话别人也很难全听懂,又不敢追问。

老年乾隆精力确实不济了。原来军务紧急之时,从早上五点钟起床,一直到晚上十二点看刚刚送到的情报,大脑高速运转,从不疲倦。而此际,只有早上一两个小时头脑可称清楚,能够处理复杂的政事。过了这段时间,就调动不起精神来了。年轻时大脑如同镜子一样清晰,读书过目不忘,理事丝丝入扣,如今只能记得三五天之内的奏折和一些特别重大的事件,因而处理政事的准确度大大降低。嘉庆三年十一月中旬,乾隆为镇压川、楚、陕白莲教起义而“以勤致疾”,有时“昏眩”,不能如前临朝。

太上皇急剧恶化的健康状况,甚至已经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根据来中国进贡的朝鲜使臣回国报告说,“太上皇容貌力气不甚衰耄,而但善忘比剧,昨日之事今日则忘,早间所行晚或不省。”这样一来,“故侍御左右,眩于举行”,就是说太上皇身边的人,早已让他折腾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即使这样,对于权力的牢牢掌控老皇帝却一点儿也不糊涂。尽管精力、健康和智慧只剩了年轻时的几分之一,然而他依然如同一头衰病残疾却顽固异常的老牛,要拉着沉重的大车,步履艰难地迈向前方。

乾隆虽然从中年起就一目不好,晚年更兼老花,但披阅章奏,阅览书籍,仍然不愿戴老花镜。他不喜欢在臣下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老态。大臣们进献了许多花镜,他都“屏而弗用”。并且因此写了一首《戏语》:“半见还当半不见,半听亦可半不听,此虽俗语合至理,执两用中法舜经。”意思是说,凡事不可求全,也不必明察太甚。一目视力不佳,他正乐得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正符合“执两用中”的“中庸”之道。这首自我解嘲的诗固然是一时玩笑之作,但却形象地反映了老年乾隆为政心态的巨大变化。

乾隆晚年处理政务力图简明,但求清静。避免“烦扰”,减少麻烦。皇帝既然喜欢清静,地方大员们当然更乐于高枕无忧。懒惰之风在政界迅速蔓延,官员们对于案牍之劳避之不及。遇到公事,层层推诿,一层一层向下转批:“不问事理之轻重,动辄批委属员,督抚既委之司道,司道复委之州县,层层辗转推延,初若不与事者。”(《乾隆朝东华录》)坐堂审案,处理民间纠纷是地方官的重要职责,然而乾隆晚年的官员们“终年以坐堂审事为苦”,千方百计推拖不理:“民间呈状俱由宅门投递批准,不审,终年延搁。小民拖累不堪,赴控,上司批查,亦屡催不复。”也就是说,老百姓告状,他不开庭审理,一拖就是一年。老百姓等不及,越级上访,上司询问,他也懒得答复。还有的官员恨百姓越级上访,给自己添麻烦,就想方设法打击上访者:“恨民上控,必加刑责,而案件仍不为审。”(《乾隆吏科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