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是贵族的时代,那时候,行军打仗有约定俗成的礼仪制度,如宋襄公的不重伤,不擒二毛。在战场上,已经中箭的敌人是不能补刀的,敌军中的黄毛小子和白胡子老头也不应该被活捉,更别说伤害他们。
两军交战前,主帅要相互喊话,报上自家家门,并且尽可能抬高自己身价,用以凸显显贵的出生和不凡的血统。
如果能追溯到祖宗十八代当然最好,屈原就说他老祖宗是黄帝他兄弟。
然后要交待战斗的原因。
阐述敌人的不义,己方的正义,用来彰显自己发动战争的必要性,用现在话来说就是当众撕逼。
当年齐桓公纠合八国联军南下伐楚,齐国与楚国相距千里,用楚威王的话来说是风牛马不相及。
然而齐桓公也很逗逼,他给出的战争理由是楚人不供包茂,具体来说就是楚国人没有及时向周王室贡献包草和茂草。
这当然都是扯淡。
春秋时代是贵族们的黄金时代,作为没落贵族的孔子对这个时代耿耿于怀,所以孔圣人用毕生精力去恢复周礼。
然而到战国时代,周礼崩坏。社会不再以礼义廉耻为荣,不再以谦谦君子为榜样,恪守礼仪的宋襄公在宋楚泓水之战,膝盖中了一箭被后人耻笑两千年。
依靠诡计擒获魏国大将公子卬的商鞅却被人称颂。
这是个疯狂的年代。宋君偃三年,公元前278年,商丘,北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纛烈烈,朔风凛冽。
宋齐两军数万人马对峙于商丘城郊。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本是一派生机盎然,却因为这场注定残酷血腥的战争平添浓浓杀气。
春季开战与周礼不符,周礼规定战争是在秋季进行,《黄帝内经》中说秋主肃杀。
然而现在齐人黔夫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如果不能尽早攻破商丘,回到临淄恐怕难以交差,即便齐王能饶了自己,临淄人的口水也会把黔夫淹死。
而对于宋国,尤其是对宋君戴偃来说,要想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去,要想守住这块四战之地,与齐国的恶战是不可能避免的。
戴偃披甲执戟,傲然屹立于商丘城头。
数以百计的刀盾手小心护卫宋君,这些刀盾手皆是沙丘宫侍卫,是戴偃信得过的心腹。
出发之前,荆叔段反复交代,他们的首要任务不是守城,而是保护宋君安全。
齐孟环顾四周,慨然道:”诸位不必在意寡人,只管努力杀敌!“
众甲士没有散去,齐孟厉声喝道。
“都给寡人滚开!”
各人这才散开,这时,城下传来高亢嘈杂的叫骂声,明显是齐鲁口音,齐孟找来翻译,那翻译战战兢兢。
“说,给寡人说,这厮说了什么!”
“小人不敢说,”
齐孟一把揪住翻译,怒喝道。
“不说,就把你丢下城头!”
那翻译被齐孟这样一吓,翻译技能顿时满血复活。
“戴偃小儿!无故抢粮!诛杀贤臣,残害大司马唐鞅,天子不能忍,齐王震怒,命本将军伐宋,今日你若自己开城投降,就留你全尸!”
城头哗然。
那翻译脸色惨白,生怕宋君暴怒之下会杀掉自己。
却见齐孟抬头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
身边众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滕国粮食,你们齐人抢得,寡人为何抢不得?!“
”从前,齐桓公挟天子以令诸侯,称王称霸,以致天下板荡,生灵涂炭,宋国乃商国后裔,寡人受商汤遗命,诛杀你们这群乱臣贼子!”
“今日你们来一个,寡人杀一个,来一双,寡人杀一双!”
“杀!“
齐孟挥剑劈向半空,双目睁圆,势若震雷。
宋军受到国君鼓舞,一起呐喊,山呼海啸。
“风!风!风!”
城下,齐军被这阵势镇住,竟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黔夫勒住马缰,朝城头冷笑。
“戴偃小儿,姑且让你先逞口舌之利,等破了城,老夫非要活剐了你!“”
智囊田子光站在黔夫身后,眼前所见让他脸色阴沉,虽然昨日被黔夫嘲讽一番,今日他还是亲临战阵。
黔夫回头望向田子光,咬牙切齿道。
“戴偃小儿竟敢如此张狂,可怪不得老夫心狠了。“
等到屠城之时,先生可不要心慈手软~
齐孟转身朝弓手使了个眼色,弓手们心领神会,弯弓搭箭。
“瞄准齐国大将,等寡人号令。”
“诺!”
申不益道:“君上,敌将还没有回阵,这样怕是不妥!”
“等他回阵,寡人就回不了阵了!放箭!”
三百名弓手在城头同时放箭,箭雨呼啸着洒在齐军阵中,黔夫虽然狡诈,却没想到戴偃会来这一手,好在距离城墙足够远,只有十几支箭希希落落射在楚国大将军身上。
临阵射杀敌将,不要说是在春秋,就是在战国时代也是令人发指的事情。
黔夫身披重甲,在这个距离,箭矢不能伤到他。
黔夫伸手抓住一支箭羽,愤怒折断摔在地上。
“戴偃!
这样无耻的突然袭击将黔夫彻底激怒了。
“攻城!”
随着低沉的号角声,两千名轻甲兵推着盾车缓缓朝城墙逼近,装着四个大轮子的盾车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声。
盾车后面跟着数以万计重甲兵,这些重甲兵手持刀盾,负重前进,嘴里呼哧呼哧,场面异常壮观。
重甲兵后面跟着的是齐军弓手,弓手们依靠重甲兵保护,小心翼翼往前推进。
当轻甲兵推着盾车前进到距离城墙百步左右时,弓手们从盾车缝隙中朝城头抛射。
黔夫与田子光站在战阵后面,望着正在攻城的甲兵,微微颔首。
“看这架势,宋人最多坚持半个时辰,今日我们便可以进入商丘了,”
田子光没有搭话,显然对这场战斗有不同的看法。
“智囊有何顾虑?”
“我军派到商丘的细作,至今下落不明,将军不知么?”
两军交战,损失几个斥候在所难免,智囊多虑了。
唐昧不以为然道。
“让儿郎们加紧攻城,务必尽早攻破商丘,”
商丘城头,齐孟身披铠甲,亲临城头。
“城头危险,君上快些回宫吧。”
荆叔段来到城头劝说道。
“寡人不亲临战阵,将士们如何用命。”
荆叔段不再说话,连忙命令刀盾兵保护好戴偃。
“郢城何时发兵救援?”
相比个人生命安全,齐孟此刻更关心的是楚王承诺的援兵。
已到商丘南郊了。
好,只要能顶住齐军这波进攻,商丘就能得救了。
宋人顽强阻击给齐军造成了很大麻烦,在付出一千多人的代价后,正面城墙终于被齐军突破,城墙暴露出一段可供匹马经过的豁口,齐孟派人用竹筐布袋塞满石头瓦砾堵住城墙缺口,继续做殊死抵抗。
战斗惨烈简直就像是人间地狱。
护城河填满了齐人尸体,密密麻麻的尸体填充在护城河里,尸体身上大都黝黑,要么是被水淹死要么被火烧死。
清晨,齐人匆忙搭建一座浮桥,两千死士分成六个梯队,轮番向商丘城发动攻击。
就在他们快要到达商丘城城下时,一件令黔夫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商丘城头,赫然出现了楚国的黑色大纛。
齐国人还没反应过来,商丘守军将箭镞蘸满桐油,点燃后朝浮桥射去,浮桥很快陷入一片熊熊火海,齐人身上穿着的藤甲漆满桐油,遇到火星立即燃烧。
渡河一半的齐人进退两难,脚下的浮桥熊熊燃烧,跳下护城河,河水顿时被鲜血染红,浅水中安插着尖锐的竹签。
烧死的人,被淹死的人,被竹签刺死的人,所有不幸的越人都在流沙城下不幸遇难,
半个时辰后,木头还在冒烟,空气中残留着焦炭燃烧的味道。
连续三波进攻都被宋楚联军击退。
攻守双方留下的尸体混杂在一起,在空气中腐烂,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成百上千只乌鸦聚集在尸体周围,享受着饕餮大餐。
黔夫杀红了眼还要发动第四次进攻时,被身边谋士田子光挡住。
齐国将军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损失了三千人马,只好下令退兵。
夜归的乌鸦呱呱叫着掠过大营上空,凄厉尖叫声在暗夜中格外渗人。
齐军大帐。
大将军黔夫的脸像被霜打过的茄子,阴沉黝黑,
众人目光聚集在斥候身上。
“天杀的熊槐救宋国了!”
黔夫没搭理惊慌失措的斥候,脸色越发难看。
三日前,这名斥候被派往商丘城郊侦查敌情,直到今天清晨,商丘南郊竖起连绵不绝的楚军大纛,整座商丘城都陷入红色海洋,三万齐军被楚人军威震撼,斥候才匆忙回来禀告楚将唐昧率兵救援宋国了。
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黔夫如何不怒。
齐军围攻商丘志在必得,临淄已经做好准备庆祝,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唐昧。
援助楚军的具体数量,众说纷纭,有说是三万,有说是五万,更有说十万,不管是多少人,黔夫都不想再在商丘待下去了。继续留在宋国会有被合围的危险,就这么走又不甘心。
黔夫杀人的心都有了,直到现在,斥候还不能准确汇报楚国人兵力多少。
斥候在大将军盛怒之下瑟瑟发抖。
第一天战斗结束,宋齐两方伤亡惨重。
齐军方面,三名百夫长战死,一名百夫长失踪,士兵伤亡不计其数。
可以说,齐军完全被打蒙了,包括智囊田子光在内,没有人料到戴偃这样难缠,商丘之战如此难打。
一向以稳重著称的黔夫开始坐立不安,一遍又一遍询问部下伤亡,接到各部伤亡报告,他颇有些后悔没有听从田子光建议,稳中求胜。
然而现在还没到最后时刻,数百人的伤亡对三万大军来说还是可以承受的,只要在接下来的攻城战斗中不再犯错,攻破商丘,擒拿戴偃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宋军方面,不连商丘城被焚毁的房屋,被流矢射死的黔首,这一天单是死在城头的精锐甲士就有两百之多。
如果不是宋君提前准备,在城头布置被褥沙袋,伤亡恐怕只会更大。
虽然只是两百人的伤亡,对齐孟来说却是承受不起的。
楚国人还在隔岸观火,虽然齐孟已经下了血本,把康城割让给楚王。
齐孟知道,在宋齐两军两败俱伤之前,唐昧是不会出手的,换句话说,如果楚军出手过早,即便是击退齐人,宋国恐怕也不会感激楚王。
三万楚军不远不近待在商丘南郊隔岸观火,等待最佳时机出手。
尽管如此,齐孟还是丝毫没有怀疑联合楚国的策略失败,弱国无外交,这条真理一样适用于春秋战国。
齐军撤退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等到第二天清早,商丘城中至少有一半人知道齐军逃走了。
宋人对消息异常灵敏,就像狗能闻见远方的骨头,这是他们生存本能。
毕竟商人的本能,就是互通有无。
为了庆祝齐人撤退,戴偃和他的心腹大臣们在沙丘宫宴饮,人在极度疲惫之后需要一场狂欢,当晚,齐孟喝了不少酒,酒酣耳热,回到离宫,王夫人温柔缱绻,又是一夜缠绵悱恻。
与此同时,商丘城内幸存的黔首自发聚集到北门,目送把他们害得无家可归家破人亡的齐军滚回齐国,数以万计的黔首、商人、士兵,聚集在北门城墙,伸长脖子朝北望去。
北门秩序很快失控,以至于申不害派出两百卫士来维持秩序,然而只是徒劳。
商丘城头已化作欢乐的海洋,人们心头积压的郁闷一扫而空,至少他们以后不用再吃死老鼠肉了。
唐昧手下的楚军则显得神色冷漠。
唐昧还没有出兵,齐军便已撤退,唐昧深知,楚军不能参与商丘之战,楚人便无法将势力深入宋国。
虽然戴偃许诺将康城割让给楚国,康城凶险,能不能吃到嘴里还是个问题。
唐昧叹息一声,脸色更加阴沉。
败退的齐军沿着荒芜的驿道向北方退去,撤退的队伍像一条受伤的蜈蚣,走走停停,铠甲旗帜被丢了一地,几匹孱弱的病马被人抛弃,匍匐在荒草中,嘴里发生低沉的哀鸣。
齐孟穿着件粗布麻衣,夹杂在人群中,冷冷望着远去的齐军。
“君上英明神武,一举击退强齐!”荆叔段发出由衷赞叹。
“黔夫回到临淄怕是性命不保了,可惜一代名将。“
齐孟回头瞅瞅两位大臣,叹息一声道。
按照宋楚联盟规定,击退齐军后,楚军要撤退到南部定城。
可是照眼下架势,楚国人并没有撤退的意思。
“君上,我听唐昧说还要继续留在商丘,'
荆叔段压低嗓音,齐孟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示意他不要高声。
“宋楚联盟是要长期坚持的,齐国威胁未除,决不可打楚人主意!”
“随寡人回去,召唐昧进宫,重重有赏,”
留给宋国的时间不多了。
半个时辰后,沙丘宫,群臣正襟危坐,目光落在宋君身上。
距离齐孟不远,唐昧站立一旁,脸上不无得意之色。
齐孟环顾四周,冷冷道。
“这次能一举击退齐军,靠的是诸位上下一心!努力杀敌,“
说到这里,齐孟目光落在唐昧身上,举起手中酒爵道。
“多谢楚王鼎力相助,大将军唐昧及时赶到,逼退齐军!寡人敬将军!”
唐昧嘿然一笑。
“仰仗宋君指挥调度,唐某岂敢贪功!请!”
两人共饮。
“来人,赏赐唐将军!”
卫士抬上满箱珠宝,唐鞅瞟了眼,嘴角浮现出淡淡笑意。
群臣都不说话,没人知道齐孟想要做什么。
齐孟放下杯爵,抬头凝视唐昧,意味深长道。
“寡人听闻,楚王这次派将军来商丘,授权将军便宜行事,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宋君何出此言?”
唐昧猝不及防,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齐军已退,将军为宋国立下不世功勋,不如留在宋国,辅佐寡人治理宋国,将军以为何如?'
留在宋国?
群臣目瞪口呆,没想到国君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唐昧哑然失笑,双手摆的像拨浪鼓似的,连忙谢绝。
“宋君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君命在身,恕难从命。”
齐孟见状,笑了笑说。
“寡人听闻,楚王生性多疑,将军常年领兵在外,怕是楚王要猜疑吧?“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齐孟想要干嘛时,齐孟又接着说道:
“将军已击退齐军,不如依照宋楚盟约,就此退兵?“
听见齐孟这么说,唐鞅脸色由震惊转为淡定。
“黔夫虽然退走,陶丘定丘还未平定,就怕楚军退去,齐人会卷土重来啊。”
唐昧虽然不知道楚王对宋国是什么态度,但作为一名楚将,争取将楚国利益最大化是他的本能。
”寡人与贵国结盟前,魏王多次请求与宋结盟,抗衡齐国,三万魏军在宋魏边境随时待命,听候寡人调遣。将军可早日回国,以免造成误会。”
齐孟抬头望唐昧一眼,继续说道。
“至于齐军,寡人猜想他们应该暂时不会回来了,这一点,将军大可放心。”
唐昧脸色阴沉,他早料到宋君会催促他回国,没想到戴偃如此强势,竟然搬出魏国来压自己。
“宋君可真会骑墙术,与我楚国结盟却不忘和魏国交好,两边都不耽误。”
这话说得已经很过分,充满挑衅意味,下面赵定国荆叔段正要发作,被齐孟使了个眼色,只好忍住。
“将军所言甚是,寡人心知,虽然如此,宋国暗弱,间于齐楚,商丘乃是天下名城,将军在此逗留日久,恐怕魏国不会答应,再者,寡人听闻,将军粮草不济,不如顺势而为,班师回国,也可功成名就。”
说话之间,虎贲卫士将珍宝抬到唐昧面前。
“唐将军,这是寡人一点心意,烦请你禀告楚王,南部康城,寡人割让给楚王了,多谢楚国鼎力相助。”
唐昧盯着面前的珠宝,也不说话,他要说的话戴偃都已经说了。
“刚才是在下冒昧了,多谢宋君美意,既然如此,楚军明日便回国。”
待唐昧退出大殿,齐孟转身对群臣道。
“寡人决意,从今以后,不再征收商人税收!”
宋国以商业立国,国库收入大部分靠的就是商业税收,现在戴偃突然宣布不再向商人征收税收,没有人能够接受。
虽然对戴偃准备实行改革早有耳闻,可是突然听到他这么说,所有人还是感觉震惊。
“君上真的要免除各国商旅的税收!”
”正是!“
齐孟的死对头,宋国显贵萧一民仍旧坚持和宋君唱反调,现在更是第一个跳出来对宋君表示反对。
“君上,宋国以商业立国,倘若免除这些商旅税收,国库收入如何维持?”
在国策上,齐孟显然不准备和群臣商量。
“寡人心意已决,等到楚国人退走,便在全国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