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简单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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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胡威拖着那个暗红色的箱子匆忙地走在自家楼栋下面的过道里,水泥的地面最近翻了新,一些孩子在上面跑来跑去,可是他竟感到这上午的景象有了一种黄昏的感觉——这回家的情景静止得像一幅画,一幅熟悉的画。想了半天他才记起,原来他已经不是一次拖着同样的箱子和拖着同样的心情在条道路上经过了。但是这些景象为什么会跟黄昏重现、而不视这上午晴好的阳光呢?是不是记忆出现在黄昏的人有一种致命的宿命般的浪漫和悲观?为什么归家在欣喜背后会透出一股无法释怀的忧愁?我,是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我发誓我不是,而且,绝对不能是!胡威走在路上像一个没有魂魄的影子。

有几个从楼里下来的邻居与他打了个照面,他与他们就随意地站立着,乖巧地听他们说“回来了?”、“为什么不想读书了?”之类的问候。其实,这些邻居他们都知道胡威家的情况,知道他家里没有钱供他上学,但是他们还是要问。人就是这样,知道问的话没有实际意义也要亲自地得到了答案才满足,如果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需要问的话,那么是不是邻居间就会变得无话可说!——那是不是很可怕?胡威停下来,脑子里闪过一丝原谅的电光,他还给邻居每人上了一支烟,然后大声地回答他们——唉呀,还是社会好!您呀,不晓得,我的那些高中同学一个个在社会上混都成了款儿爷!唉,悔就悔当初啊,早知道这样子,那时拼命读书做啥子呢,真是傻戳戳的!叔,你说是不是?我到现在算是弄明白了,社会才是最后一站,这个大熔炉早晚得进来!邻居们很是愣了一阵,然后,如闷响的门一般发出剧烈的笑声——是哦,嗨!人家那些有本事的人,真是斗大字也识不得几个的!胡威,不说了,改天再聊,你赶紧回家看看你妈妈去吧,你爸刚上班走了!胡威这才忙不迭地掂着箱子爬楼,身子在楼梯里一拱一拱的,然后消失。

一进门,家里的房间就涌来一股浓烈的药气味道,是那种中药的味道,让人闻得心里很不好受,像是有颗非常纤细的钓鱼钩儿在喉咙里滑动一样难受。胡威一看原来每扇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他就在心里生气,认为父亲难道是闻不到气味吗?他为什么不把窗户打开通通风再走?但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太愚蠢了!父亲在附近的化工厂虽说只是看门的差事但也得早九晚五呐,他只能趁中午休息的间隙才能赶回家,这大冷的天,窗户敞开几个钟头母亲能受得了吗?胡威在门口毛躁地刚把箱子放下来,就听到母亲的房间里有响动,赶紧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威威,是威威回来了吗?”母亲已经把半个脖子从枕头上仰了起来。

“妈,是我呢,您老人家耳朵还真灵!”胡威把母亲扶起来躺着。

“灵?儿啦,妈是个废人!给你父子俩一点忙都帮不上,这些年一直躺在床上就练就了这双耳朵,”面对刚回家的儿子不知道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母亲突然兀自哭了起来,“这耳朵好也不能干点别的事啊,就只在家听个门儿,什么事都帮不上啊!儿呐,是妈耽误了你读书耽误了你的前程呐!”

“妈,你也太搞笑了吧,是我自己不想上学的,你,你不知道现在的学校有多烂吗?全******一个大商场、旅馆!我们不遭那个罪!”胡威想换用一种语气让母亲相信他说的就是事实,他看着窗户外蓝哇哇的天空愤怒地说,然后转身拉着母亲的手,“妈,中午了,您想吃点什么呢?我去给您做。”

“妈不饿,你坐下来跟妈说说事。”

“什么事呢?”

“你不念书,有没有想好怎么打算呢?”

“打算?上班啊!你看你儿子像是找不到工作的人吗?”

“工作倒是不难,但是好的稳定的工作不好找啊。”

“没关系的,我先找找看,如果不行我就帮同学打工去!路子多的是!妈,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了!”

这时胡威的父亲提着一个保温杯回来了。他把保温杯放进厨房,一脸沉稳地走进房间。

“爸!”胡威起身叫了一声。

“娃儿啦,我知道你回来了,今天的这个日子真是特别!”

“爸,您歇会儿,我来做饭吧。”

父亲没有做声。

胡威就跑到厨房去做饭,翻得锅碗瓢盆哗哗地响。好一会儿,他听到父亲在大门口说话:

“胡威,你把保温杯里的抄手儿趁热倒碗里给你妈吃了,我下楼买两瓶酒!”

胡威赶紧在门背后的毛巾上把手蹭了,从厨房里跑将出来。他看见父亲依旧一脸沈郁在门口换鞋,但他还是小声地说:“爸,您不是不喝酒吗?”

“破个例吧。”父亲把他拉到胸前抱着他的肩说,“今天算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为什么?”

“我们家算是一个贫穷的家庭,今天你辍学了,还有,今天我也从岗位上退了下来。今天我们父子要好好喝点酒,往后这个家我要交给你了!”胡威趴在父亲的肩上听到了他喉部咕隆的声音。然后他抬起头,望着父亲点了头。

“爸,那我下楼去买酒吧,我跑得快!”胡威转身咚咚地下楼,听到父亲在身后大声地叫:“你慢点,就一瓶,买几江牌儿的高粱酒!”。

胡威大声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声音的回声在楼道里嗡嗡地转。

等他回来,父亲已经炒好了菜,在母亲的床边撑起了小桌子。一钵木耳菜粉丝汤,一盘红烧土豆,一盘麻辣豆腐,一盘炸花生米,很丰盛的样子。胡威把酒放在小餐桌上,就去厨房里拿了筷子。

父亲拿了碗盛了饭,夹了许多的菜给躺在床上的母亲,然后他就叫胡威坐下来喝酒。

开始的时候,大家士气都很高,胡威给父亲倒满了酒,说父亲为这个家庭操劳了一辈子,现在退下来也是应该的,该好好地休息一下,母亲在家也好有人陪着说话。父亲和母亲听了心里特别高兴。他们把酒盅里的酒一仰脖就干了。

但是几杯酒吱吱地下肚以后,父亲就开始扯这个家庭以后的打算,胡威就一下子闷了起来。——他现在刚回家工作还没有着落,很多话尽管嘴巴里说得牛都踩不烂,但是终归是还没有兑现的事情,自然心虚得很。

父亲端了酒递到他的面前:“从今往后,你——就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了,我要敬你一杯!”父亲的话看上去像是喝得有些高了。

“不,爸,是我敬您!”

“你不要打岔,这酒你也不是那么好喝!我敬你,但是从今往后我得给你定上三条规矩!”

“爸,什么事儿,您说,我一定做到!”

“好!老子说!”父亲把酒杯放了下来,“你不要以为你老子喝多了是在说酒话,你要仔细地给老子听到!”

胡威嗯了一声,望着父亲。

“一是,你在25岁之前不许耍女朋友!有没得问题?”

胡威想了一下,25岁之前,还有4年,耍不耍女朋友老爸他也不是神仙,肯定知不道的,这一条没问题:“爸,这个没得问题!”

“想好了?到时你不要说老子老古套,不讲道理!”父亲把酒盅逼了过来,“能做到的话,你就把这酒给老子喝了!”

他刚端上酒,父亲还在说:“男人应该先有事业,再有家庭,这个你明不明白?”

“嗯,明白!好,我听您的!”胡威把酒干了,再望着父亲满是油光的脸,“那么,第二条呢?”

“第二条,就是你踏了社会往后无论什么情况不许赌钱!”父亲顿了一下,“这个道理还需要老子再给你讲一遍吗?”

“老汉,这个我还是晓得的!赌钱发不了财。”

“那好,给你说最后一条:不偷盗,不做违背良心的事!”父亲被酒染红的脸,严肃起来真有点可怕,“前面两条是让你有更多的时间放在工作上,往后这个家就是你的了,只有拿金钱才撑得起来。但是这没有快捷方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老爸,你看你儿子像那种人吗?知道了,知道了。”

“你不要不耐烦,你不知道生活很残酷,在踏入社会之前你必须记住老子给你说的这三条!”

“我记到的。”

当天晚上,胡威感觉非常疲乏,加上父亲的训话,以及酒精的作用,所以他很快就困了。胡威是一个醉酒后什么话也不说的人,喝完最后一口他倒头就睡,以至于他根本不记得曾经与父亲探讨过“酒经”,而且父亲还给了他约法三章。但是,当他半夜醒来的时候,却听见了父亲在隔壁的房间里和母亲一道叹气。

从听到的情形看,父亲显然是刚把房间收拾完毕歇息下来。父亲说,我啊,这辈子实在是对不起你们娘俩,没有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母亲说,你就不要说了,我跟孩子是那种贪图享受的人吗?其实,要说,明摆着是我拖累了你们,你不是在转着弯儿埋怨我吗?父亲赶紧强调,哪里是嘛,我们这个家,就是一根藤上瓜,大家是一起拖着走的嘛!听父亲的声音好像急得不得了。

胡威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他想过去陪他们一块儿聊聊,刚准备开门又退了回来,还是让他们俩好好的聊聊吧,不要打扰的好。他轻轻地推开窗,外面天空一片漆黑,冷风在外面呼呼地响,便把窗重新关了,回到床上,不觉中再次进了梦乡……

三天以后,胡威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把自己要找工作的事情,向所有的“关系”发布了出去。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家里安心地等待那些人的回音。所以,他一下子无所事事,无聊透顶。他在房间里待了不到两个小时,突然想起要去人才市场看看。他翻了报纸,查找到明天刚好是本周的最后一场招聘会!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夏浊街的人才市场。

单从大厦外面的景象就能让人看出这个市场的火暴—— 看来,这的确是一个人口拥挤不堪的城市,3000万,多么庞大的数字啊,这还只是一小撮呢;这个城市还有太多的人处在水深火热的状态之中——人类进化了这么多年,竟然依旧没有摆脱摆生存的难题,这是不是一种悲哀?胡威满脑子对社会的不满和抵触的情绪。

大厦外面也很多人在举着牌子招聘,整个大厦门前那片开阔的地带全是黑压压蠕动的人群,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在这些人群的蠕动里不时有警察在里面维持着秩序,但仍然有人在惊慌地叫喊钱包不见了!而在大厦外面活动最为剧烈的大多数是职业中介机构和保险公司的人,他们粗鲁地挡住任何一个撞到眼前的人,止不住地纠缠——“先生,你需要什么工作?我们什么工作都有!”——“先生,我看你是本市的吧,做保险最适合你了,收入最高!”,以及还夹杂着无数随时准备见缝插针的“职场投机分子”的恶劣行径——“先生,你买支签字笔吧?两块钱,包你旗开得胜!”他们把笔塞到路人手中,根本不容许你推辞。

由于场面太过混乱,有上次被中介公司骗钱走人在这里抓到现形的,也有小偷专业趁火打劫的,以及受里面正规的招聘单位强烈要求,警察和市场管理人员对非法招聘的人进行现场驱逐,人群一阵阵地像烟花一样开放!胡威站在一个花圃的围栏上,花了整整10分钟才把这种状况弄了个究竟,他沿着人群的最外层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终于在门口处卖了一张5块钱的门票,进到了大厦的里面。

大厦里面的场景和外面一样,并未显得有多少秩序,整个两层楼齐刷刷地沿墙壁一家单位挨着一家单位地摆摊揽人,所有的应聘者居然是一个挨一个地连接在一起从一张张桌子的面前游过,如果谁觉得寻找到了跟自己带点关系的信息的话,就停下来问问桌子后面的人,然后运气再好一点就会得到他们一张表格,猫下身子迅速地现场填好塞给他们,等待着他的审问和旁边人的审视,而这个时候其它的不感兴趣的人就从你弓着的背上爬过去,继续这场“蚂蚁大赛”。胡威在这两层大厦的蚂蚁链条里裹挟着,一共停下来弓了5次腰,塞出2张表格,爬过无数弓着背的人,当然这个“无数”当中,他记得有3个是身材极好的妹妹。当他询问完最后的一个摊位时,他竟觉得机会渺茫。他为这种“不公正的待遇”满腔怒火!——也许这是在场里每一个应聘者的怒火,因为就在他们继续着蚂蚁链条活动的时候,突然他们被一种剧烈的声音惊呆,所有的脑袋整齐划一地偏向了大厅的中央!

在大厅中心位置一张桌子上竟然站立着一个人,30多岁,用一块银色真丝的领带裹住额头,上书“伯乐绝种!”,那人手攥两个空矿泉水瓶子,一边拼命地敲击,一边在桌子上舞蹈!面对这样的场景,所有的求职全都围了过来,被这个焦点吸引,因为时间到了中午,所有的人饥肠碌碌已经没有心情填表了。胡威也跟着人流挤了过去,他仔细地打量了那个人,短发,满精神的,皮肤白皙,表情沉着,地上还放着一个真皮的黑色挎包。他显然不是一个素质低下疯癫的求职者,他肯定在为中国的这种现状,做出鄙视和反抗。胡威看了不到一分钟,便因这生猛的场面而受到刺激,他觉得这不单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求职者,更是一个充满勇气和自信的家伙,他给了中国人才状况一记致命的耳巴子!胡威默默地退出了人群。

退出人群的胡威仍旧心情沉重,他站在窗前重新打量了大厅里混乱的局面,以及透过窗户再次看见大厦外的混乱,他涌起一股想骂人、想吵架的烦躁心情。他静静地站了5分钟,突然想到他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个叫张晓雅的女孩,她现在还是一个环境陌生离市区5公里的地方!她也是一个需要工作的人,她该怎样溶入这座混乱不堪的城市呢?这个人口众多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的马城!他转过身,在墙角的地上捡了一张皱巴巴的废纸,再次沿着墙壁的招聘摊位挑了几个觉得适合张晓雅工作的公司,记下电话,然后匆匆地离开这令人诅咒的地方。

胡威赶到位于半山腰的那片开阔地带的旧屋时,在门口敲了半天,就是没有人开门。他就以为张晓雅出去买东西什么的了,便如一只不能归家的狗一样蹲在门口一阵等候,惶惶然地在门口那块逼仄的地方挪来挪去。

有一瞬间,他发现走道里怎么突然变得异常的干净利落了,那堆报纸不见了。他思忖着,呵,这人儿还挺勤快的。真的有意思,这些事情太有意思了,我和她算不算奇缘?该不该发生点什么事情?思绪翻飞时,他觉得蹲得脚麻木了,便回到问题的本身来,她为啥这么久还不回来?难道是搬走了?还是找到工作了?早知道,当时自己也该配一把钥匙。他涌出一种恐慌和失落。

胡威开始烦躁起来,站起来在门口反复地走动。然后,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一听,发现里面居然有动静!

刚想敲门,张晓雅却率先把门打开了。

“怎么是你呢?你回来了?你,你怎么不敲门?”张晓雅面对胡威竟一下子有点语无伦次,“我觉得门口有人在走来走去——原来是你!”

胡威说:

“我哪里没有敲门呢,我敲了的!我总不会把门敲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