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转了两个时辰,张晓雅觉得真没劲儿了,不知道再去哪里,就记起四爷说的看戏,觉得还是去看看的好,免得回去四爷问今儿演的什么戏啊,一点都说不上来。张晓雅怕四爷说自己贪玩竟在外面一整天瞎转悠。
张晓雅打听了到演戏的镇中学怎么走,就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踩着街上被小摊小贩扔的乱七八糟的垃圾碎片,就到了学校旁的戏场子。
戏已经开演了,是张晓雅很喜欢、但看过无数回的《卷席筒》,张晓雅就觉得没什么兴趣了,那个《卷席筒》里的苍娃太容易让她想起自己的身世,太容易让自己心里难受。
张晓雅看了两折,就决定以后再也不要看这样的戏了!张晓雅从人群里挤出来。张晓雅突然想上厕所,一打听才知,最近的厕所在学校里面。
这是镇上惟一的一所高中,五六栋漂亮的大楼,把整个校园布置得煞是壮观,在张晓雅没有见到这个学校以前,她一直认为她以前上初中的学校是最漂亮、最值得怀念的。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太没有见过世面,她对在能在这里面上学读书的人充满敬意,羡慕不已。
张晓雅问了一边儿正在修剪花圃的中年妇女,找到了厕所的准确位置。
今天是周末,学校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住校的大多数学生都跑去看戏了。张晓雅沿着一条铺满碎石两边不时有椅子的小径,来到了厕所。
这个厕所真是又大又漂亮,全是铺满瓷砖的。由于没有其它的人,张晓雅甚至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她觉得那种回声动听极了。
张晓雅褪掉裤子刚蹲下,却率先听到背后有哗啦啦的声响。张晓雅低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男厕所有人在小便,厕所是共享的一个粪池,张晓雅低头就能看见那隔壁的小便在池底飞溅。张晓雅觉得有一些恐慌。
接着张晓雅听见隔壁的粗犷的声音,一个男的在唱郑智化的歌,歌词她有点熟悉,不过被那人唱得乱七八糟——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年轻的我独自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歌声凌乱得厉害。
但是张晓雅还是觉得很好听,毕竟这是最近很流行的一首歌曲。张晓雅利索地从厕所里跑了出来。
她继续沿着刚才走的那条铺满石子两边有椅子的小径走,刚刚上路两步,发现身后有一个人,从男厕所跑了出来。张晓雅觉得刚才在厕所听到的几句歌词还是怪好听的,她想看看唱歌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张晓雅扭头一看,发现那个人是自己的初中同学杨杰!
杨杰先认出张晓雅。
杨杰先是愣了一下,看见有人在盯自己,定睛一看怎么是张晓雅?可能还是男生的反应要敏捷一些,杨杰一声大喊:
“晓雅,你也怎么也在这里!”
“俺,俺,俺,你,你是,杨杰?”
张晓雅支吾了半天,她本来要说自己是来看戏的,但又觉得还是先把人认准了再说。
“是啊!”
杨杰打量了一番张晓雅,特意盯着她的屁股看了半天,还在张晓雅圆润的脸蛋和胸脯看了半天,然后说:
“是啊,俺是杨杰,你以前的同班同学杨杰!”他的两眼放光,“你还是没有变,不,不,比以前漂亮多了!”
杨杰在盯张晓雅屁股的时候,有一瞬间不自觉地想起,他曾经帮张晓雅揭过一张血迹的作业本纸呢。
杨杰一阵眼神和大声的说话,再加上未曾想到的偶然相遇,张晓雅满脸通红,窘迫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张晓雅和杨杰才开始了闲聊。他聊过去上初中时,张晓雅的成绩是多么地好,她曾经在班上有多大的影响力,聊张晓雅辍学后班级里整整为她留了一个月的座位说张晓雅肯定会回到学校的,聊他们庄儿里这几年发生的许多鸡零狗碎的事情,也聊到张晓雅的哥哥张雅军。张晓雅在脑子里又演了一遍过去的电影。
杨杰说:“你对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想法?”
张晓雅说:“俺觉得俺的想法很多,但是具体什么想法,俺还没有想出来!”
杨杰乐了:“嗯,你还是和过去一样,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走吧,俺陪你去街上逛逛,一边走一边聊!”
张晓雅同意了。
杨杰请张晓雅在街上的餐馆里吃了一顿饭,一起说了很多的话。
薄暮时分,他们留了联系方式,分手各自离开。
张晓雅愉快极了,她拿着自己买的本儿,蹦蹦跳跳地走在回去的街道的巷子里,周围有着各种各样店铺,她觉得每一个人好像都在看着自己。张晓雅突然从心里想,我以前的生活的范围多么狭窄啊,这外面的世界多好啊,我真的应该多出去走走。
张晓雅到四爷家门口时天色已经摸黑。两个月后的寒假里,张晓雅在四爷的店铺里收到了杨杰的来信。在信里面,除了很多关于他们过去上学时候的回忆,杨杰主要还告诉了张晓雅老家的爷爷去世了。
老家一直以来就是张晓雅最牵挂的地方,但是越是牵挂,她就越是想回避。张晓雅怕见到自己的亲人,奶奶、小叔、婶婶们,当然还有自己的亲哥哥,在每一次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是她背叛了大家。
张晓雅给杨杰回了一封信,说自己不想回老家,寒假了她要回新家去看看母亲的,但是她可以在老家的庄儿东头的树林子见见杨杰,说有什么事情一切就由他转告。张晓雅跟杨杰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
张晓雅在四爷那里说,临近春节要回家过年。四爷给了她结算了所有的工钱。
张晓雅把枕头芯里的钱,掏出来一数,居然有一千块钱之多,但是她把自己所有的行李收拾以后发现,那些家什居然和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有两布袋,一布袋的换洗的衣物,一布袋的洗漱用品。
她把两个布袋再往一个更大的塑料袋里一套,就搭上回家的汽车走了。
张晓雅到达老家的时候,刚好是她和杨杰约定的中午1点。
张晓雅一路打量着那些陌生得不见过去一点影子的环境,那条村庄外面的商铺,早七零八落地歪斜着,一些枯槁在墙头随风飘摇。
那个厕所依然健在,上面长满了许多死掉了的白色的苔藓。
张晓雅略过这些不堪入目的景观,直奔庄东头的那片树林。她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张晓雅见到了杨杰,他看上去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杨杰穿了一件蓝亮亮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最近流行的格子衬衣,他显出一身阔少的英气。这很让张晓雅觉得陌生,愣了一会,她终于在杨杰的面孔里,轻易找得过去的亲切,那些亲切早和她的记忆一起揉在了杨杰的五官里。
杨杰说:“晓雅,走,去俺家里玩儿吧。”
张晓雅不同意,她说:“俺是不能在这个地方再呆了,俺要赶紧回家。”
杨杰就叫张晓雅等一下,说等他回去一趟。一会儿,杨杰从家里出来,带来一盒泡好的方便面和一个馍。吃完以后,杨杰就用自行车托着张晓雅的行李,跟张晓雅一道去车站去等车。一路上走得很慢。太阳很好,冬季中午的阳光总让人觉出许多暖暖的惬意。
杨杰说:“俺真的想不到,命运会对一个人的改变会这么大?”
张晓雅默不做声。
杨杰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样丧气的话,杨杰琢磨着该说点别的什么。
“这就是命呗,不过,到现在这还说不上是好还是害哩!”张晓雅接过了杨杰的话。
“嗯,那,那你将来会不会很辛苦?你要时刻记住,自己去争取你的生活。”
“辛苦?经过这么些时间,俺也明白了,这个世界没有啥是不辛苦的。”
杨杰突然觉得对着这样一个早熟,曾经万分熟悉现在觉得有些陌生的小乡里,没有什么可以用来直接安慰和念叨的了。
杨杰把推着的车停了下来,他直直地看着张晓雅的眼睛。
张晓雅对杨杰近距离的凝视显得很是尴尬,她满脸通红,眼睛里装满了水。
杨杰只得慌张地看一下自己的手表。
“都一点了,你坐上后座儿走吧。”
张晓雅犹豫了一阵之后,就坐上了后座,她把行李放在了自己的怀里,自行车飞快地在宽敞的道路上穿行。
他们变得轻松和舒畅了许多。
“晓雅,你靠紧俺一点,车子晃得厉害,你也可以用手搂着俺的腰。”张晓雅听到呼呼风声中杨杰大声的喊叫。
“杨杰,你这不是想占俺的便宜吗?”
张晓雅也大声地喊,但是,她的一只手已经环在了杨杰的腰上。
“什么?这也叫占便宜?要不你来托俺?”杨杰把头扭回来说,“小时候,俺还看见你光屁股在大河堤洗澡呢!”
“杨杰,你!”张晓雅急了,“洗澡咋啦,谁不洗澡,夏天你没洗澡的时候,都还光着屁股来俺家吃俺妈做的捞面呢!俺妈总把菜和鸡蛋给你,害得俺自己都没得吃!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蛋,都忘啦?!”
“没忘呢,俺婶儿做的捞面全庄儿最棒哩!”
“那还差不多。”
……
一路嬉笑,像是很随意的瞎闹,却透出几许些属于青春年少的孩子们特有紧张,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等汽车的公路上了。杨杰把车子靠在边儿上,这条公路去往张晓雅新家的汽车很多,大概十多分钟就有一班。
“晓雅,我希望你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要做一个乐观、积极的人。”杨杰突然很稳重地说。
“知道,你,你也要好好地上学。俺们庄儿就数你有点出息了,你要为大家争点气。我,我。”张晓雅有点吱吱唔唔。
“你怎么?”杨杰以为张晓雅要说什么紧要的话。
“我希望你有点出息,生活得更好……”
“什么好不好的?我不太明白。”
“就是你顺着现在的路子,做一个很有出息的人。反正,我觉得自己是挺遗憾的。”
“遗憾?有什么遗憾,这个世界的道路有千万条,我觉得及早地投入到社会,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哩。”
“也许吧,反正俺希望你有出息,俺希望你有幸福的生活。当然,你也相信,俺也会有幸福的一种生活的。”
“谢谢你,我会努力的。晓雅,你也要记住,不管今后发生了什么事,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如果你还觉得我还是你可以相信的人,就请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帮你的。”杨杰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你要时刻珍惜自己,珍惜身边的每一个机会,这样你就会进步,离想要的目标就更近,你还是要做一个有理想的人。”
张晓雅的脸绯红,不知道说什么,故意四处张望汽车,但是,她对杨杰所说的这一番话却倍受鼓舞,一字一句地记下了。
张晓雅说:“俺会记住你的话。”
这会儿汽车过来了,朝路边的人按着喇叭。
杨杰把行李塞给张晓雅,他说:“记住,无论你在哪里,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保重!”张晓雅挤进了车厢里面。
汽车在杨杰的面前启动,跑了起来,尘土飞扬。一些被压碎的麦秸顺着汽车跑动时产生的风,运动起来,其中有一根麦秸被高高地扬起,然后又缓慢地在公路的边上,重重地坠落!
张晓雅在车窗里看见,杨杰一直在原地没有动。
张晓雅回到家已经下午两点了。
她为大家买了许多的瓜子糖果之类的东西,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向她询问在四爷那里的生活情况。
凌惠珍去了一趟厕所,张晓雅跟了过去说:“妈,俺在四爷那里攒了一千块钱呢,交给你吧?”
凌惠珍赶紧迅速地把钱揉起来,抽出五百块给张晓雅,小声地说:“傻女子,这是你挣的,交出来这么多做啥呢?你把这五百块一会儿当着大家的面交再出来,其余的妈给你保管着。”
张晓雅同意了。
大家继续问张晓雅一些琐碎的问题。
奶奶说:“妞儿呐,在镇里生活得咋样啦?看那店铺辛苦不辛苦?”
母亲接过话柄说:“这干活的能不辛苦吗?起早贪黑,搬出搬进,还得算账,长心眼儿呢!”
奶奶说:“那是,那,四爷给你多儿钱儿一个月呢?”
“嗯,妈,这是俺出门第一次挣的钱,家里活儿俺没有帮上啥忙,大家辛苦了,俺现在全部拿出来用来补贴家用吧!”张晓雅看了一眼看母亲的眼色,然后一张一张地数给母亲,刚刚五张。
母亲说:“俺大妞儿就是懂事,知道心疼做老的了,往后啊,俺们这些妞儿们啊,一定要学着!”凌惠珍翻着钱继续说,“咱们大妞儿,真是可怜扒拉儿的,回家知道买个东西慰劳大家,自己什么也没有买,还穿着去四爷家时候的旧衣衫。妞儿,这二百块你自己留着用吧,上街买件衣服什么的。”
凌惠珍当着大家的面,再把二百块揉给张晓雅。
张晓雅惊慌地看着母亲,这时继父和奶奶都说:“妞儿呐,拿着吧,自己挣的做个零用,妞儿大了,哪里都缺钱的。快过年了,明儿去街上添置点东西吧。”
“嗯,俺明儿去街上顺便买点羊肉,俺们全家包饺子吃,俺妈包的饺子皮儿薄馅儿多,可香了。妈,俺们今儿晚上吃什么呢。雅莲,走,跟姐做饭去!”
第二天一大早,张晓雅和妹妹起来把饭做好,准备吃完饭去往街。
张晓雅去水渠里打水洗脸,她刚把炉火上的热水壶里的水兑在脸盆里,就听母亲的房间里一阵吵闹,以及一些东西被翻倒的声音。
张晓雅赶紧跑过去一看,才知道是母亲和继父在打架,屋子里的衣柜玻璃被碎了一地。
“就是不给!上个月才给你一百块,什么事情都没做,又开始要钱了!要钱,要钱,天天要钱!”凌惠珍坐在床沿儿大口地喘着粗气。
李连富说:“不给可以!俺上街去把种豆子卖了,大不了明年啥都不种,这个骚叉子,连爷们抽烟都要管!真是不得了!”
“靠你妈!你抽烟会没有钱吗?你三天两头的拿钱买烟买酒,这开春的肥料钱往哪里弄去,老娘手头的钱是有计划的!你少给老娘胡说,俺知道你这鳖孙就是见不得昨夜黑俺大妞那三百块钱!有本事自己去挣啊,想弯子想算计老娘!靠你祖宗八代!”
张晓雅瞄了一眼母亲,母亲正在气头上,脸一阵一阵细微的抽搐。
那天上午,张晓雅没有吃早饭就往街了。
张晓雅什么也没有买,她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穿啥吃啥已经不再重要。
张晓雅路过一个邮局,想买个信封邮票的,但是犹豫了一阵,她还是没有买。在出邮局的时候,她看见有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代办火车长途汽车票。
张晓雅开始对通往外面世界的信息变得敏感。
回到家,妹妹们在房间里看电视。一个又臭又长的连续剧,打发了她们多少宝贵的青春,当然我自己也是浪费了很多宝贵的青春,我每天不是一样在几个固定地块里穿梭么?我的生活空间应该还有更广阔的领地,张晓雅看着妹妹们专注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感慨。
她走到母亲的房间,母亲和继父都往街了,但是那堆碎玻璃还在,被窗口的阳光晒着,闪闪发亮。
张晓雅把玻璃清理后独自一人在门外的水渠沿上走来走去。
庄上的人大部分都往街了,四处显得清清落落。水渠的水在缓缓地流动,不远的地方有几只山羊在蹦来蹦去。
张晓雅在堤边走了五六个来回,她用脚轻轻地踢了水渠边上的一块土坷垃,她想由土坷垃是否滚到水渠里来做一个决定。
土坷垃懒洋洋地滚动,由于动力不足明显地越来越慢。张晓雅不能确定土块会不会掉进水里,但是由于水渠边沿是有坡度的,土坷垃翻过一个突兀的边沿,居然咚地一声落进了水中。张晓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土块缓缓地被流水吞没。她在那一个瞬间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