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汉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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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偷天换日:老而弥坚

从刘邦建国开始,反思秦亡就是一个课题,一种思潮,刘邦时期的陆贾,刘恒时期的贾谊,都是其中翘楚。刘邦/吕后、文帝、景帝三代人也确实亲力把反思的结果付诸实践,秦朝完全中央集权家天下,那我就分封诸侯;秦朝滥用民力,那我就无为而治;秦朝打匈奴打南越,国家负担太重,那我就和亲,谁也不打;秦朝老百姓负担太重,那我就把税率定到3.3%;秦朝法律太死太硬,那我就简化软化,粉饰包装一番,大搞以德化民……诸如此类。效果有好有坏,时好时坏,比如分封诸侯,前期可以稳定国之根基,后期成了祸害;比如自由经济后期造成比较严重的贫富不均。但是瑕不掩瑜,积极影响完全盖过消极影响,要不然后代文人也不会论及盛世必言文景。

到了刘彻时期,这股反思风潮非但没有弱化,反而有愈演越烈之势。什么东西到了极端,大概都会背离原始的轨道,人长太高会驼背,竹子长太高会弯。反思秦亡这个概念,在刘彻时期,进化成了俩字:崇古。

这是矛盾的结果。汉承秦制,无论在外围怎么修改美化,核心还是秦始皇那一套,以法治国,以法治民,所谓霸道治国。这一点谁都明白,高吕文景时代的学者,不否认这一点,反思秦亡就是反思,秦朝好的方面沿用,不好的改进---就是上文刚提到的那些,对秦朝的肯定其实是大过否定的,反思但是不反秦。这是非常积极的态度,批判地继承。但是到了刘彻这里,情形就不大对了。前文说过,刘彻这个人心太大,他要开拓领土,他要打匈奴,他要搞掉所有的诸侯,集权中央,唯我独尊,而且已经付诸实践了,于是问题出现了---这些都是秦始皇干的事情啊。反思秦亡反思了七十年几代人,又回到秦朝了,刘彻能承认自己是第二个秦始皇吗?当然不可能。不但不能承认,而且要大肆否认,把秦始皇和秦朝打入万劫不复,就如历来的大人物们,发动战争越多,杀人越多,越要标榜自己是为天下苍生,一个道理。所以刘彻要反秦,但是秦朝该反的都已经被他的先辈们反完了,留给刘彻发挥的没剩下什么,总不能反对秦朝中央集权,以法治国吧,当然不可能,这是帝国的核心。于是刘彻钻到竹简书堆里,一番尘土飞扬后,刘彻出来了,他找到该反什么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禁止天下文人以古非今,就反这个。秦始皇禁止以古非今,刘彻便大肆更化崇古。怎么崇古呢?学习周朝?乱死了,不要;商朝?不行不行;夏代?什么东西。再往前就是尧舜禹了,所谓上古唐虞三代(唐尧、虞舜),就它了。

上古这一摊不知道含水量多大的历史,是儒家文人的最大特长,随便找本论语读读,就知道唐虞三代在儒家是什么高度的存在,那简直就是完美旧世界啊。董仲舒就是靠这个,在刘彻第一年的求贤中,横空出世。但是董仲舒是一个纯粹的、高尚的、脱离低级趣味的学者,刘彻没他爷爷刘恒那份夜半虚前席的浪漫跟董仲舒探讨学术,刘彻追求实用---即便是虚,也要虚得实用。所以刘彻对董仲舒非常尊重,跟尊重汲黯一般,奉为帝王师,但也就仅此而已,董仲舒只是个高级顾问的角色。

刘彻第八年的春天,中原发生一次大灾。黄河由于严重的凌汛,在顿丘决口改道(河南清丰县)。当年夏季,黄河再次在濮阳县决口(河南濮阳市),洪水泛滥,十六个郡受灾。汲黯和郑当时,奉刘彻令,发动十余万人,抗洪救灾。但是当年的降雨量实在太大,决口堵一次垮一次。黄河是在南岸决口的,混蛋田蚡当时还在,他有一块地在黄河以北,他怕堵了南岸,再决口冲了北岸,淹了他的地,于是向刘彻施加压力,说黄河决口是天灾,既然堵了这么久还堵不住,看来是老天降灾,我们就不要逆天行事了,附和田蚡的大有人在。刘彻本来就有了放弃的想法,借田蚡的台阶,放弃黄河大灾不管了,任其泛滥----这个事情刘彻做得很不地道,可以理解,不可以原谅。

刘彻第九年,发生严重春寒,冻死青苗无数;第十年夏天,又闹虫灾,农作物减产严重。这些接踵而至的天灾,让刘彻非常无奈,郁闷,彷徨。刘彻在这一年再次发布求贤诏,也许就和天灾有关。他对四方贤良的策问题里,除了比较空泛的,比如“以当今的形势,我们如何才能回到唐虞三代般的美好世界?”一类,还包括一个有关近年天灾的现实问题,当然刘彻没有直接问,而是旁敲侧击,“禹时期发生大水灾,商汤时期发生大旱灾,诸位怎么看?”

公孙弘的对策文,毫无特色,跟刘彻的问题一样空洞,没必要提。但是对于天灾的问题,公孙弘是这么回答的:尧时期遭遇洪水,尧指派禹治水,但是后来禹即位后,并没发生洪水;商汤时期大旱,一定是夏桀的余恶。

也就是说,公孙弘把造成天灾的原因,都推给了上一代,与当前的君主无关。也许就是这句彼此都知道是胡说八道的话,安慰了刘彻那颗破碎的心。七十岁的老头子公孙弘,得分倒数第一的公孙弘,被刘彻定为本次诸贤良的第一位。

公孙弘从刘彻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博士官衔,待诏宫门。待诏就是等待诏见,皇帝有事儿喊你过来,没事就在那儿老实呆着,跟宦官一样。当然无论如何,公孙弘还是比一个宦官要高不少档次,皇帝找宦官是办杂事儿,找公孙弘们是为了咨询,境界就不一样。

公孙弘想从宫门出位,很不容易。通过求贤和自荐而来的四方人才,挤满了办公室,都在等待刘彻点名。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论才干,都不输于公孙弘,这是混下去的基本条件;论文采,公孙弘属于一般化,刘彻对文采漂亮的人很有好感;论年龄,全部比公孙弘年轻,谁都知道刘彻喜欢年轻人;论性别…这就别论了。公孙弘想在人精满地爬的首都求上位,太难为老人家了。

我们说老年人,总喜欢用一个很有厚度的词:睿智。其实就是老奸巨猾的另一个说法。公孙弘老而弥坚。现在有个说法,关于男女情事的,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人称三不原则,主要是男人对女人。很混蛋很无聊的逻辑,但是被无数人奉为第九重神功。公孙弘应该算深谙此道的人物,当然他三不的对象不是女人了。

非要把公孙弘往不主动上套,还是太牵强了。未央宫人才成堆,对皇帝不主动,几天就把你忘了。公孙弘对一个级别的同僚们,倒是很低调很谦逊,权且把这一项称为不主动吧。前边刚提到的那个九十岁的辕固,就不这样,他倚老卖老,毕竟那是在景皇帝座下混过的。辕固对公孙弘说,小公孙啊,你做学问就好好做学问,知道吗?不要上边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曲学阿世)。他不只针对公孙弘,他对同一办公室所有人都这么说。结果就不用多想了,他被大家一起赶回老家种菜了。辕固老先生对学术的态度值得尊敬,可惜时代变了,学术要为政治服务,免不了扭曲原生态。

不拒绝和不负责还是跟公孙弘的行事风格很搭的。刘彻派下来的任务,公孙弘从来都是全力以赴,态度不是一般的端正,最后公孙弘一般会得出一个以上的结论,依次摆给刘彻看,由刘彻决定采用哪一个。公孙弘当然有自己的倾向,但是从来不坚持,刘彻说是哪一个,就哪一个。当时刘彻正在对大西南(云贵一带)、沧海郡(辽东)进行大规模开发,史记和汉书都明言记载,这次开发对边民是一场灾难,对国家是一个负担,各方的压力非常大。刘彻让公孙弘去西南走一趟,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公孙弘回来后,强烈要求刘彻停止开发西南,因为这项大工程导致巴蜀老百姓的负担太重了。刘彻不以为然,他开发西南和辽东为的是拓展领土,半途而废,总说不过去吧。公孙弘没有坚持,没有进行正谏歪谏活谏死谏,不同意就不同意吧。

公孙弘这种行事方式,刘彻是感觉很舒服的,这老头儿不错,会做事,还知道给我留面子。于是公孙弘升职了,一年时间,升为左内史。后来任御史大夫,最后至丞相。

公孙弘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他当然不是靠上文刚说的那些小把戏划时代,这些充其量只是“术”,划时代需要“道”,后文详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