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其扬从三宝那里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月光清寒。轻轻推开门,却只见里面漆黑一片,先探手把灯打开。心里竟有些慌乱的意思,刚才他说了那些话,不晓得谢谢会不会很难过,肯定会吧,她从来都不是没心没肺的人。
带着一点紧张叫着她的名字,生怕那个小丫头没声没息的跑出去,他想来是不会再找得到的。只轻轻转过桌子,就看到谢谢蹲身在椅子后面,头深深地埋着,整个人显得小小的。莫名的心里紧了一下,带着关心的意味道:“谢谢?”谢谢闻声抬起头,见到是余其扬,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怔了怔,才笑道:“阿其哥,你回来了?”余其扬弯下身子,柔声道:“蹲在这里做什么?”谢谢吸了吸鼻子,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阿其哥,我在反省呢。”
余其扬伸出手,有些嗔怪的意味道:“蹲了多久了?快起来吧。”谢谢借力站起身,有些兴奋的拉住余其扬的衬衫袖子,眼睛里面微微闪着光,有些不敢相信道:“阿其哥,你不生我的气了,是吗?是这样吗?”
余其扬正过身子看着她,微微摇首道:“是我错怪你了,小薪把事情经过都告诉我了。你,别生我的气,嗯?”谢谢听了这话赶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其实怎么算也得怪到我头上,如果我是我一时起意的话,胡芦娃的手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我没考量周全,没照顾好他。”
余其扬笑了笑,轻轻揉了揉谢谢的头发,低首望着她道:“谢谢,你委屈吗?伤心吗?”谢谢望着余其扬,道:“哪有那么严重,比起胡芦娃的伤,我这都不算什么的,真的。”认真说起来,委屈,伤心,甚至是生气,这三年以来似乎离自己很遥远了,如同前尘往事一样,远的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它们的模样滋味,对于她来说,它们只是一个词语而非一种情绪。而今天,还有人能问自己这样的话,谢谢觉得心里很感动。
余其扬有些愧疚的意思道:“本来打算好今天陪陪你来着,结果没想到有这么多的事,这样吧,明天补上,你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好不好,嗯?”谢谢特别喜欢听余其扬和你商量事的时候尾音里轻轻“嗯”的那一声,温柔的那样,好听的那样,就像微甜的棉花糖,舒服的那样。
很有些开心的抱着余其扬的胳膊,老实不客气的嚷嚷道:“镇江路的桥记米线,我们一起去吃好不好?对了,还要叫上三宝,然后我们去静安寺,那里的小吃摊可以流连整整一个下午,根本不会舍得回来,晚上呢,唔,让我想一想,对了,我们可以去闸北,那里晚上的海鲜摊在上海很有名望的,如果再温上一壶酒,看着海景,也算美事一桩,还有那个橘子,不对不对,是橙子,也可以一起叫过来啊。”
余其扬见她说得高兴,时不时的还吞口口水,很是可爱的样子,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轻声道:“明天就交给你安排,高兴叫谁就叫谁。”谢谢感慨了一声,道:“唔,二瑶在就好了,她很喜欢吃海鲜,又能喝酒,可惜了。”余其扬望着谢谢眼里一闪而过的忧伤,安慰道:“没事,总有机会的。”
谢谢点点头,两个人开始坐下来磋商明天的行程事宜。这时听得一个声音道:“其哥,你搬到这儿来啦,让我一通好找。”余其扬偏头看过去,却是三爷堂口的阿零,招呼道:“阿零,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阿零自己坐到一旁的竹椅上,端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两口道:“其哥,没想到一面之缘你竟然还记得我。要说,我也不好意思来找你,但是实在没有办法,泰山欠了人一大笔钱,我那没见识的娘们在家里一直哭哭啼啼个没完没了,浦江商会的人都说你其哥仗义,我也只好过来碰碰运气,其哥,你别见怪。这钱啊,我日后一定给你还请。”
余其扬拍拍他的肩膀,道:“都是兄弟不说这些话,家里的事重要,你直接去我的台面上支就行了。”阿零拱了拱手,郑重道:“其哥你信得过我,我记住了,感激的话也就不多说,以后凡是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帮忙,家里乱的很,我这就先走一步了。”说着起身告辞,余其扬把他送了出去。看到谢谢站起身,有点担心道:“台面虽说是你接管,可是钱是商会的呀,就这么支走了,会不会,把你怎么样?”
余其扬一脸严肃的样子,眼睛微微上翻,有些担忧道:“也没什么,账目少了就吊起来打一顿就算了。”谢谢“啊”了一声,提着裤子撒丫子就往外面追,埋怨道:“你傻呀你,真为朋友两肋插刀啊。”
余其扬看到她那副紧张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喝着茶道:“是啊,万一账目太多,还要被赶出商会呢。”谢谢闻言坐了下来,很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道:“算了,老天保佑他多多的借,让浦江商会把你赶出去了才好。”余其扬笑笑,玩转着手里的杯子,有些试探的意味道:“怎么?这么不喜欢浦江商会?”当然了,那个什么破商会,拖了阿其哥一辈子,能喜欢才怪,简直恨不得它明天就倒了呢。只不过这话要是说出口,不被阿其哥废了才怪呢。想着,转移话题道:“哪有啦,对了,阿其哥,你到底有多少资产啊?”谢谢说出这句话以后,发现其实她真的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的说,还很没出息的往前凑过去了一点。
余其扬想了想,老实道:“嗯,一个月堂口上的工资,大约是二百多,还有台面的提成,唔,大概有个万百块吧,如果常爷他们有任务分下来的话,还会有格外的打赏。”谢谢惊呆了,对比了一下小月桂一年辛辛苦苦才挣着两个大洋还且基本上还算是中上级水平的国民基本工资,谢谢觉得眼前这位大爷,委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高富帅,当即很是激动的拉住余其扬的袖子,真诚道:“土豪,我们做朋友吧。”
余其扬微微一笑,喝着茶道:“唔,其实也没那么多,每次常爷的打赏我都推掉了,台面上的分成除了支给那些有需要的兄弟,都上交了商会,也在也算是不成文的惯例。”谢谢点头表示理解,人们往往会会把别人的好心当做是习惯,就像是那个每天给乞丐十块钱最后因为破产反被乞丐暴揍一顿的秀才,阿其哥就是人太好了。心里一面有些怨念阿其哥实在是太不珍惜发财的机会了,一面默默计算到底还能剩下几个子。
余其扬看着谢谢对着手指不停地念念算算,不由好笑,刚喝了口茶,却见阿零又冲了进来道:“其哥,我想起来一件事,来的路上,我看到笙歌叫他们堂口里的人生了九盏灯,看样子要开堂啊,你师父最近挺不安分的,会不会是。。。。”余其扬神色一紧,问道:“在哪里点的灯?”阿零想了想道:“是秋风堂。”余其扬起身取了一件风衣套上,语速很快对谢谢道:“我有事出去,你别等我。”
谢谢很有些不放心的意思,追着他到了门口,余其扬住了步,转过身来轻轻一笑安慰道:“没事的,早点睡,我明天带你出去玩,乖乖的啊。”说着急步出去,听着谢谢那个小丫头在后面喊道:“阿其哥,你也要乖乖的啊。”
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进去,不要在门口吹风。开了车门,就往秋风堂赶。走到堂口,果然看到升起的九盏明灯,血色红光刺得眼睛有些发疼,心里一沉,大步赶了进去。守堂的看到是余其扬并没有加以阻拦,一路走到底,只见白皮陈三被人捆起来扔在地上,而郑笙明坐在堂中央的位置,看样子大约要动手了。笑了笑,一面往里走,一面道:“笙歌,好久不见啊。”
阿笙看到余其扬也是一惊,他本来打算借这个机会把白皮陈三赶出浦江商会,省的他再祸害阿其,也算是自己对余其扬的一点弥补,却没想到,事情不周密,给这小子知道了,只好拿出气势,正经道:“余其扬,这是我们三爷堂口的事情,不用你来插手,你师父赌钱嫖妓抽大烟,犯的是商会的规矩,这你总不会不知道吧,今天到这里,难道想以权谋私吗?”
白皮陈三呸了一声,叫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徒弟可是三个堂口的堂主,那是常老爷的义子,将来浦江商会的继承人,你来不快乖乖把老子放了,不然到时候我要你全家陪葬。”
余其扬自然明白阿笙是为了自己好,走到一旁随意道:“白皮陈三的事情我自然不应该过问,一切按商会的规矩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逐出商会,是这样吗,笙歌?”白皮陈三听他这么说,当即脸就白了,骂道:“阿其你个臭小子,你没良心啊,你忘了我可是你师父!”
阿笙见余其扬这么说,算是有些宽慰,放了心,道:“白皮陈三,你听到了吗?从此以后,你和浦江商会没有任何关系。”白皮陈三急了,在浦江商会的人,拼杀这么多年,哪一个不是血债累累,仇家甚重,一旦没了商会的保护,能活的过三天才怪,赶紧跪下来道:“阿其,你可要救救师父啊,你看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连个小娘们都没有,我容易么我,你可是我徒弟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总听过吧。”
余其扬望着他,眼里看不出一点情绪,冷声道:“你活该。”阿笙更是气愤,指着他道:“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白皮陈三,你特么也配。阿金,白屏,你们这就把他撵出去,收了他的家产。”
这时听得余其扬道:“慢,白皮陈三犯了浦江商会的大忌,不按规矩来不能平人心,但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帮规里有一条,商会以义为先,如果徒弟愿意为其以赎刑,本人又有意悔改,那么可以网开一面,师父,你可愿悔改?”
白皮陈三一时愣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连连道:“我改,我改,我一定改,阿其,你快,快救救我,救救师父。”
阿笙一时也愣住了,他自然知道是有这条规矩的,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如同一纸空文,毕竟,那个徒弟没有受过师父的欺压凌辱,谁会愿意呢?先啐了白皮陈三一口,拉着余其扬小声道:“阿其,你疯了,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而面前人却没有说话,淡然的喝了口茶,掏出了身上的瑞士匕首,看都不看就插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阿笙还愣神呢,听到余其扬很轻很轻的说了声“他是我师父。”然后看着他像个没事人似得,一步步走向台阶,走到白皮陈三面前,弯着腰,慢慢解开绳子,柔声道:“师父,地上凉,天色不早了,快回去休息,明天早上来堂口,可别又迟了。”
白皮陈三看着血不停地流下来,大滴大滴的砸在地上,声音都有些发颤,道:“阿其,你快去医院,快去医院啊。”阿笙这才反应过来,赶上去驾着余其扬就往外走,听他道:“笙歌,麻烦你找个人,送我师父回家。”
阿笙转过脸,只见余其扬面色苍白如纸,不由骂道:“别说话,有我呢。”那个人却笑了笑,道:“笙歌,你别急,我没事。这件事肯定瞒不过三爷常爷,你先去告诉常爷说我是因为和人打架才进的医院,常爷为了商会的声誉会帮忙把这件事压下来的,三爷他们也不好再做什么文章。你告诉常爷,我一定会尽快回来。”阿笙有些着急,厉声骂道:“余其扬你他妈别说话了,我们先去医院,不会有事的。”
而那个人不知道怎么,明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还是笑着开口道:“死不了的,笙歌,你别担心,你去******,只要告诉辛妈妈她们,说我去了外地办事,最近半个月,不能帮他们带东西了,我一回来就会去看沁云的,让她照顾好自己,对了,我家里有一个小丫头,一会儿你去把她送到圣约瑟教会学校,让玛丽嬷嬷找个人教她画画,就说她画的画实在是太难看了,还有,你跟成子讲。。。”
他一直在讲,还想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刻说完,他还记得余其扬昏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在自己打算把他塞进车里时,余其扬手上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抓住他的手腕,断断续续道:“别。。。别。。。常爷的。。。车。。。别。。弄脏了。。。”阿笙真恨不得把身后的人给狠狠的揍一顿,却发现身后的人已经没了知觉,顿时眼泪都掉下来了,挨着余其扬左腿的地方,已经是一大片血迹,这个人,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大半晚上偏偏又连个黄包车也找不到,和几个弟兄轮流背着余其扬,赶往最近的医院。
谢谢坐在窗前,等得天都快亮了,才进来一个人,说是因着余其扬的话,要送自己去圣约瑟教会学校,谢谢便晓得,阿其哥,出事了。有些无措的站起身,有一会儿,才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道:“我,我的画哪有那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