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互相对峙着的时候,二楼的包厢内走出一群人,有男有女,还有三个日本人,都站在围廊上,为首一个身穿华袍锦服,上身套着一件皮袄,年约五十的光头男人双手抓着扶拦,居高临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大堂内众人,声若洪钟道:“大吵大闹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洪队长见到他,肃然起敬,弯腰道:“原来是金八爷,小人不知道金八爷您也在这里,打扰了您的雅兴,实在是对不起。”
这位金八爷看来是个人物,背着双手不动声色地一步步自围廊的扶梯上走下,绕着众人走了一圈,道:“原来是王公子,又闯了什么祸啦?弄得这么狼狈?”
王世平道:“金八爷,救救我。”
金八爷看着陈烨,道:“这位兄弟,可否先将王公子放开?大家不妨坐下来平心静气,化干戈化玉帛,我金老八为人最公正,我给你们主持公道,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是是非非转眼即过,何必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陈烨笑笑道:“金八爷金口玉言,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我那几位兄弟,八爷可否让人把他们给放了?”
金八爷挥挥手,道:“把枪放下,全都把枪放下。”
此话一出,洪队长果然乖乖地收起手上的枪,其它十余名巡警见队长收枪,也纷纷把长枪挎回背上,看来这人说话确是有一定的份量。
陈烨拉起王世平,按着他在身旁坐下,然后向石小华周宇源他们招手道:“各位兄弟,有金八爷给我们作主啦!大家都过来坐下。”
石小华数人对望一眼,点点头,随即站起来。
洪队长却大声喝道:“不行不行,你们不能过来,都给我蹲下,都给我蹲下。”
陈烨看着金八爷,道:“八爷,此间好像还是有人不甚满意你的做法。”
金八爷面有怒容,对着洪队长道:“洪队长,既然这位兄弟已经放了王公子,你自然也应当放了人家的兄弟们。”
洪队长道:“八爷,这小子算个什么东西?何必您老跟他们多费口舌,瞧我现在就一枪蹦了他。”说完果真掏出手枪对准了陈烨。
陈烨脸色一沉,心想不露一手实难慑服众人,于是单手撑着桌子凌空跃起,洪队长的枪声响了,只可惜陈烨已人在半空,弹头呼啸着从他的身下飞过。洪队长做梦也想不到,他只觉眼前人影一晃,陈烨已一脚踢飞他手上的枪,接着一把将他拦腰抓起,高高地举过头顶,转了几个圈子作势就要把他往地上砸下。
只简简单单地露了这么一手,陈烨已令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洪队长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哇哇”大叫,陈烨举着他走回到王世平的身边把他放下,洪队长仍然是晕头转向站立不稳,陈烨按着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好,自己则在他与王世平的中间落座,伸开双臂抱着他俩人的肩膀,道:“洪队长,王公子,金八爷说得好,人生在世短短不过百年,是是非非转眼成空,何必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这样坐下来大家好好地喝上一杯,一笑泯恩仇岂不是最好?”
王世平和洪队长两人战战兢兢,不停地点头道:“是,是。”
陈烨站起来拍拍手掌,又朝石小华他们招招手,道:“那就最好不过了,兄弟,落座。”然后对着金八爷道:“八爷,您老请上座。”
金八爷点点头,也不推辞,大马金刀地在上座坐下,石小华他们狐疑地看着陈烨,犹豫着,陈烨笑着对他们道:“兄弟们,金八爷都落座了,你们还不过来坐下?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有八爷为我们主持公道呢!”
石小华等人终于鼓足勇气,走过来坐下,一张大桌子刚好坐满十二个人,陈烨打开一支香槟,笑笑道:“好酒应当同享,一人独酌无味,来,大家先喝一杯。”说完陈烨挥手让缩在柜台后正张望着的服务生过来斟酒。
金八爷也不客气,棒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掏出一支碧玉烟斗,装上烟丝擦着火柴点着了,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边吸边道:“王公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先说来听听。”
王世平一脸的苦瓜相,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和几位朋友正在吃饭喝酒,他们一伙人冲进来对着我们就是一顿乱揍。”
金八爷看着陈烨,道:“小兄弟,是这么回事吗?”
陈烨点点头,道:“不错,但到底是为了什么,恐怕就要问问这位兄弟了。”说完指指石小华,在这伙人当中,陈烨看出他最有胆色。
石小华果然没有令人失望,他站起来对着金八爷拱手抱拳,不卑不亢道:“既然有金八爷为我们主持公道,小弟也不妨直言了,这位王公子为非作歹,本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今天早上,为了垄断米行,他派人来到我义兄干活的福华坊米店里,逼迫老板拿出两百元的入会费,老板拿不出来,他们就将铺子砸了个稀巴烂,还将我义兄打成重伤,现在还是生死不明。”
金八爷看着王世平道:“王公子,可有这么一回事?”
王世平讪讪地道:“昨晚我喝酒去了,直到中午才起来,实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哦!”陈烨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真的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那么你有没有吩咐手下砸铺打人?”
王世平吱吱唔唔地道:“这个,这个我实在不清楚。”
陈烨笑笑,盯着他道:“那么小弟就实在有点不明白了,酒楼内那么多的人,为何谁也不打偏偏就打你?”
王世平避开陈烨目中的锋芒,道:“这个,恐怕他们认错人也说不定。”
陈烨抬头看着石小华道:“你们有认错人吗?”
石小华坚决地道:“没有。”
陈烨道:“那么兄弟你能把今天早上砸铺伤你义兄的人指出来让金八爷瞧瞧吗?”
石小华指着那几名黑衣壮汉道:“就是他们。”
陈烨道:“你肯定?”
石小华道:“肯定。”
陈烨道:“当时他们砸铺打人的时候你在场吗?”
石小华道:“我虽然不在现场,但我身边的这几位兄弟都是亲眼看到的。”说完指指周宇源等三人。
周宇源站起来道:“不错,小弟的确亲眼看到的。”
陈烨对着王世平道:“不知王公子还有什么话要说?”
王世平道:“他们打人砸铺是他们的事,那与我无关。”
陈烨点头道:“好,好,既然王公子有此一言,那就请恕小弟不客气了。”
说完站起身,拎起一个黑衣壮汉来到他的面前,对黑衣壮汉道:“这位大哥,今天你的运气真不好,这位王公子已经不当你是朋友了,现在我要将你的手砍下来,作为你今早伤人砸铺的惩罚。”
黑衣壮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对着王世平哭求道:“大哥,大哥,你可不能这么绝情啊!”
金八爷忽然长身而起,一拍桌子,指着王世平怒道:“你这畜生,真真他妈的是个王八蛋,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既然做得出就不怕承认,你是这样对待自己兄弟的吗?我看日后还有谁愿意跟你,到时候给砍死也没有人再愿意出手帮你。”
王世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沉默半晌,终于一摊手道:“不错,这事的确是我让他们干的,我给你们赔偿,这样总可以了吧?”
金八爷道:“这样还算个男人,这样吧!伤人砸铺你就赔偿人家两千元,还有今天这里酒家的损失你也要负责,听明白没有?”
王世平低下头道:“明白了。”
金八爷道:“明白了还不掏钱?若不是看在和你老父亲有几分交情的份上,连我也想捶你一顿。”说完叼着烟斗转身离去。
王世平全无生气,苦着脸割肉般从怀中掏出一叠钞票,数了两千递给石小华。陈烨拍拍王世平的肩膀道:“王公子,怎么样?这桌子的酒菜钱恐怕不用我费心思去算了吧?”
陈烨说完大笑着站起身,一挥手对石小华周宇源等人道:“兄弟们,咱们走吧!”
石小华站在一堵矮墙上,张开双手昂着头望着漆黑的苍穹和满天的星斗,疯狂地大声吼叫,尖锐的叫声在弯弯曲曲的街巷里来回激荡。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秋风吹来,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星光下矮墙上的他威风凛凛有如沙场上一名从天而降的战神。
也许他真的将自己当作了一位战神,因为他足足喝了一瓶一斤装的五十二度白酒。
教堂后有一座残破的老宅,住了一位福联火柴厂的工人,也是今晚参与打架中的一人。老宅也有一个小小的后院,虽然杂草丛生荒芜已久,但却是石小华、周宇源他们这帮佛山老乡喝酒谈心的好地方,这里有一张圆圆的石桌,可以打牌、下棋,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
石桌上摆着许多的小吃,矮墙下面的草丛中已经丢弃了八九个空酒瓶,五十二度的烈酒灌进喉咙里又呛又辣,但此刻喝起来感觉却一点也不输琼浆玉液,九个人每人几乎喝了一瓶,就连最不能喝的那个也忘乎所以地灌进了大半瓶,酒精在血液里燃烧,大伙又唱又跳,一会儿开心得手舞足蹈,仰天大笑;一会儿却又抱头痛哭,涕泪长流。
陈烨独自倚立墙边,嘴角带着微笑看着他们,谁能有他更明白他们此刻的心情?这是最痛快的哭,也是最痛快的笑。
读中学的时候,因为家里穷,经常吃不饱肚子,那时的陈烨又瘦又小身体还没有长开,因此总是班上那些持强凌弱的同学捉弄的对像,时间长了,他的个性也变得沉默寡言,有时被欺凌也不敢告诉老师和家长,只能独自默默地忍受。
有一天上晚自习,班上号称金刚狼的那个大块头不知从哪里拾来一个烂麻袋,硬要往陈烨的头上套,说是给他戴帽子。很多同学都笑着准备看陈烨出丑,陈烨一再地忍让躲避,但金刚狼就是不肯放过他,就在那个烂麻袋套上头顶的那刻,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一股热血直冲陈烨的脑门,陈烨终于再也忍受不住了,发疯一般往金刚狼的身上扑去,又撕又咬。和金刚狼玩得最好的几个同学蹦上来帮他一起揍陈烨,陈烨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顾一切地抓起自己座位上的凳子以一敌四,直至双方打得头青面肿,最后他们为陈烨的气势所慑,再也不敢还手。
后来听其它的同学说,那一晚的自己有如挣脱枷锁的疯狗一样,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可怕的陈烨,也从来没在校园里看到过如此凶狠的打斗场面。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各被记大过一次,但这算什么?那一晚陈烨一夜没睡,躲在被窝里放声大哭,但心情却感觉从未有过的舒畅,从那一晚开始,陈烨赢得了尊重,陈烨发誓自己再也不是被任意凌虐的对像。
也许他们现在的感觉就像那一个晚上的自己,陈烨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石小华从矮墙上跳下来,抱着陈烨的肩膀道:“谢谢你,兄弟。”
陈烨的思绪从遥远的从前飘了回来,“谢我什么?”
石小华道:“今晚若是没有你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真的不敢想像,我们闯下了多大的祸。”
陈烨悠然道:“天助自助者,你们若是不敢起来反抗,即使我愿意相助又如何?”
石小华点头道:“我们已经忍受了太久,你看看我们,你看看我们大伙,他们有哪个没有挨过骂?哪个没有挨过打?每天早出晚归劳碌奔波,有哪一个吃得饱穿得暖?我们再也不想过这种生活。”
陈烨点头道:“你有这种意识的确是件好事,但有很多事情你认真想过没有?”
石小华道:“什么事情?”
陈烨道:“到底是什么造成你们今天这样的局面?到底是什么令你们每天早出晚归劳碌奔波却依然吃不饱穿不暖?”
石小华挠着头,道:“我这个人读书少,说不出大的道理。我只知道我们今天遇到了你,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大哥,我们兄弟都服你。听说金八爷早年也只是个收杂货的小贩子而已,后来带出一帮兄弟,现在是整座广州城数一数二的人物,李大哥,你就带着我们这帮兄弟干吧!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金八爷那样,住洋楼、坐洋车、喝洋酒。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些曾经当我们是垃圾一样的人跪在我们的面前,叫我们大爷。”
陈烨的心中在叹气,望着满天的繁星,缓缓道:“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变成了金八爷那样的人,那么离死也就不远了。”
石小华道;“为什么?”
陈烨道:“你认为金八爷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石小华沉呤片刻,道:“应该是个好人吧!”
陈烨笑笑道:“应该?什么是应该?只因为他今晚帮了你们?不错,帮过自己的人,打心眼里我们的确认为他是个好人,但你是否知道,金八爷能有今天的八面威风是踩着多少人的尸骨、趟着多少人的鲜血一步一步走上来的?”
石小华道:“那又怎么样?映画戏里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石小华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这种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又有哪一个不是踩着别人的尸体、趟着别人的鲜血走出来的?别人还不是一样称他为大英雄?”
陈烨看着他,道:“如果这样,我们与那王世平又有什么分别?今天他垄断米行,如果明天他垄断了天下,你会不会认为他是个大英雄?”
石小华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但却又吞了回去。
这时候喝得晕头转向的那帮家伙听到陈烨和石小华在讨论,都纷纷歪歪扭扭地聚到他们的身旁嘻嘻哈哈地你推我搡。一个喝得半醉的叫陶虹的火柴厂工人拿着半只吃剩的鸭头很不识相地笑嘻嘻往石小华的嘴里递,含糊不清地说道:“小华哥今晚真勇猛,来,吃一口。”
石小华有点气恼地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声道:“吃吃吃,吃你的头,李大哥根本就看不起咱们,我没心情吃,要吃你们吃个够。”说完推开众人就要走。
周宇源的酒量很不错,此时还很清醒,他一把拉住石小华,道:“小华,李大哥只不过和我们萍水相逢而已,初见面便豁出性命来帮我们,怎会看不起我们?你的小性子又犯了。”
说完对陈烨笑笑道:“李大哥,小华直肠直肚,向来就是这个性子,你不要见怪。”
陈烨笑笑道:“宇源兄言重了,我的意思绝不是看不起大伙,我只是认为人生在世,不一定要扬名立万,不一定要非富即贵,其实人生还有许许多多的道路可以走,我们为什么非要重复走别人走过的路?”
周宇源道:“生活在这个年头,我们这伙兄弟活得真的很苦,今晚遇到李大哥,众位兄弟就像遇到贵人一般。凭借李大哥的身手胆色,将来必有一番成就。如果李大哥有什么谋划不妨说出来参详参详,我们众位兄弟惟宝晴大哥马首是瞻。”
陈烨笑笑道:“宇源兄高看小弟了,如果众位兄弟真的看得起小弟,大伙不妨坐下来好好谈谈。”
夜已深,冬将至,风露渐浓,可是每一个人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寒冷,每一个人的心中似乎都燃烧着一盆热火,这一盆盆的热火聚在一起,可以将黑夜照成白昼,让天上的星光也失却了颜色。
陈烨的心中也燃烧着一盆火,只是陈烨心中的这一盆火与他们心中的那一盆火不同,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兴奋的脸和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陈烨相信自己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成功地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对自己的信任也就是周宇源对自己的信任,只有信任,陈烨才可以将周宇源从苦海中解脱出来,也只有信任,陈烨才能够为他解开那一个连陈烨自己也不清楚的生死劫。
但只有陈烨自己才知道,这种信任是用一种多么不道德的手段换来的。或许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问题,他们在酒楼里明明快要将王世平一伙解决了,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出现了一伙警察?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也许永远无法知晓,因为洪队长那伙警察是陈烨用钱收买了一个小贩偷偷地赶去通风报信的。
只有在他们情况绝对危急的关头,他的拯救才显得更有意义。
但这样做陈烨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但他的真诚却是绝对的丝毫没有夹带着半点杂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