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烨带着大黄狗迈着大步向火车站走去,一九四二年的深秋,天空下着蒙蒙小雨,长沙抗日会战结束,此时到处流传着日寇正在集结兵力准备又一次疯狂的屠戮。株洲火车站前人头涌涌,一票难求,粤汉铁路上的蒸汽火车满载着惶恐不安的人群在中原大地上呼啸往来。
站在一间馄饨铺的屋檐下,远远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陈烨刚刚从辽宁准备登上开往广州的列车,然而那时有外祖父和父母亲送行,有罗嗦的叮咛,有含泪的告别,此刻在异乡的屋檐下,只有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身边陪着一条同样孤孤单单的大黄狗。
当天开往佛山的火车票早已售完,甚至连火车顶上也爬满了买不到车票的人群,陈烨望着人群兴叹,其实凭他的身手要攀上火车简直易而反掌,但他始终舍不下这条大黄狗,这条大黄狗根本无法挤进人群里,他曾试图将它抛上车顶,但大黄狗还没有站稳就被人用脚无情地踹了下来。
看着眼前的情景,陈烨心中的酸楚实在难以言表,在这个古老文明的国度,曾经缔造无数的辉煌与奇迹,可是今天四万万的同胞却难以团结起来,甚至连一条狗也容不下。
一个卖烟的小男孩从他的身旁走过,手里托着摆满各种香烟的烟架,站在他面前问道:“先生,买包烟吗?”
十年了,陈烨已经十年没有吸过一支烟了,这个身体本来并不是他的,他没有资格将他摧残,他的灵魂却经受不起诱惑,他掏钱买了一包,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就在擦着火柴准备将它点燃的时候,大黄狗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陈烨朝着它叫声的方向看去,右前方的街道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旁苗晓男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脚上一双牛皮制成的褐色短皮靴,脖子上围着一条紫色的棉布围巾,身上披着红色的羊绒斗蓬,乌黑的长发扎成两道辫子,正撑着一把油毡雨伞站在街的中央笑意盈盈地望着陈烨。
大黄狗飞快地跑了过去,围着她欢快地跑着圈子,陈烨将嘴上叼着的香烟拿下,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屋檐下,来到他的身旁。三四天不见,但感觉里却仿佛隔了好久好久,陈烨本以为,这一辈子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苗晓男来到他的身边,道:“原来你还活着。”
陈烨看着她,“我当然还活着。”
苗晓男板着脸,道“我找了你整整一天了,你知不知道我找得多辛苦?我还以为你死了。”
“为什么找我?”
苗晓男道:“因为祥叔在卡车上装了炸药。”
陈烨点头道:“是的,你怎么知道了?”
苗晓男道:“说出来你一定想不到,回到怀化城我竟然遇到了我父亲。”
陈烨笑笑,道:“恭喜你,这么说来令尊的身体还好吧?”
苗晓男道:“我父亲根本就没有患什么肺病,这一切都是祥叔编出来的,患肺病的其实是贵州省的另一位大员,祥叔觉得在我家当管家实在没有多少出息,为了讨好那位大员谋得更好的职位,于是假借出来寻找我的名义作奸犯科,现在已经被我父亲捉拿回去了,等待他的将会是军法的严惩。”
陈烨道:“那么你呢?你们父女俩应该没什么了吧?”
苗晓男道:“其实还得多谢祥叔,原本我以为真的恨透了我父亲,如果不是祥叔骗我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我实在无法想像在听到我父亲已经去世的那刻原来我还是会伤心的,感谢上天给了我一次机会。”
“那么你父亲呢?你父亲原谅你没有?”
苗晓男笑笑,道:“如果为了捉拿祥叔,根本不必我父亲出马,我父亲今次出来本就是为了找我的,祥叔出来了那么久,还是一直没有我的消息,冬天就到了,于是他坐不住了,就亲自出来找我,还给我带来了许多衣物。”说完踮起脚尖旋转了一圈,微笑着问陈烨,“我这身打扮好看吗?”
陈烨点点头,“天底下的确没有哪个做父母的不爱自己的子女,只可笑那个祥叔,费了那么多心思,最后吃力不讨好,还落得个身陷囹圄。”
苗晓男道:“本来他差点成功了,只可惜没有想到我父亲会亲自出来找我,最后棋差一着,可惜你没有看到他在怀化城里遇到我父亲的情形,那么大一个人爬到车底下怎么也不肯出来,想想就好笑。”
“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苗晓男皱眉道:“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我亲眼看到他将那三十支盘尼西林还给了你,但后来我们在他身上又找到了三十支盘尼西林。”
陈烨看着她,道:“我还以为你有多么聪明,原来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也想不明白,当时他交还给我的那三十支盘尼西林是假的,真的其实还是在他的身上,他为了带你回去,才编了这么一个借口,如果不是后来遇到你父亲,那么回到贵州后他就立了两个大功,一个是把你带了回去,另一个就是得到了三十支盘尼西林,如果治好那位大员的肺病,他日后就青云直上了。”
苗晓男道:“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最难测真的莫过于人心。”
陈烨道:“开始我也以为他还给我的盘尼西林是真的,后来发现了卡车底下的炸药,我猜到你父亲肯定没有死,那只不过是为了把你引开从而将我和方贵杀人灭口演的一场戏而已,我就知道那包盘尼西林一定是假的了。”
苗晓男叹了口气,道:“不想说他了,我问你,你怎么那么好运,车底下的那包炸药你怎么发现的?”
陈烨摸着下巴笑笑,道:“你恨不得我早点死?”
“老大不正经。”苗晓男道:“当我知道祥叔在卡车上装了炸药的那一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紧张?在来株洲的路上,我眼睛都不敢睁一下。”
陈烨笑笑,心中说不出的感动,道:“其实多亏了大黄,大黄嗅到空气中引线燃烧发出来的硫磺味,我这才发现卡车底下的炸药。”
苗晓男道:“你救了它,它救了你,看来好心还是会有好报的。”
看着天空中飘洒着的灰蒙蒙的小雨,陈烨轻声道:“世间因果报应,种下什么样的因自然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只可惜方贵,我没能救下他的性命。我曾经答应过他,一定会将他的妻子儿女救出来,希望你对你父亲说一下,这件事只有交给你去办了。”
苗晓男点点头道:“小事一桩而已。”说完透过雨帘看着火车站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又道:“你要到哪里?”
陈烨道:“广东佛山。”
苗晓男道:“非去不可吗?”
陈烨点点头。苗晓男的眼里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忽然笑笑,道:“那就让我为你饯行。”
陈烨道:“谢谢。”
苗晓男道:“刚才经过梨花街,我看见那里有一间酒楼好像还不错。”
陈烨拿过苗晓男手上的油毡雨伞,道:“那就走吧!”
小雨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两人肩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大黄狗紧跟在他们的身后,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那一辆黑色的轿车。
苗晓男挽着手,边走边道:“我曾经很不喜欢下雨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但现在我发现,原来下雨天也有它的好处。”
陈烨道:“有什么好处?”
苗晓男道:“那就是大街上少了许多人,可以打着雨伞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在雨中慢慢地走,这种感觉真好。”
陈烨点点头,道:“就像一个不喜欢粤菜的人,总觉得淡而无味,但在热辣辣的夏天来上几道清淡的小炒,可能会忽然发觉很合自己的胃口。”
苗晓男叹了口气,道:“那也得看看是和什么人在一起吃。”
陈烨道:“这当然是一个问题。”
苗晓男转头看着陈烨,“你到广东佛山难道就是为了吃粤菜吗?”
陈烨摇摇头,“当然不是。”
苗晓男道:“如果我想吃粤菜,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陈烨沉默片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模棱两可地问道:“什么时候?”
苗晓男笑了,笑得很可爱,道:“你不用担心,当然不会是现在,其实我根本就不爱吃粤菜。”
她的笑容虽然很可爱,但陈烨却隐约可以察觉她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这刻他仿似浑然忘记了天地间的一切,毅然决然道:“只要你想吃,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带你去。”
苗晓男抿着嘴,低下头看着地下,小声道:“谢谢你,只是我这次发现我父亲真的老了许多,我想通了,在这世间我就剩下这么一个亲人,我已经答应他会在他的身边好好待一段时间。”
陈烨点点头,道:“这样做就对了。”说完抬起头来看着灰沉沉的天空,难道真的是造化弄人么,为什么要让我在这错误的年代遇到那么真实的你?
就这样在雨中默默地走着,看着大街上匆匆匆忙忙走过的人,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陈烨真的希望这路永远没有尽头。
梨花街没有梨花,有的只是像梨花一样的雨。有人说,梨花落的时候最好看,却又最令人伤感,绵绵密密,如烟似雾,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尽是离人的泪。
从来没有人为他这么隆重地饯行,只可惜再隆重的饯行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分别,而且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远,但你是否想过,情有深浅,真爱无言?
喝完最后一杯茶,道完最后一句珍重,陈烨将大黄狗托付给苗晓男,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他不敢回头,只怕一回头泪就会忍不住地流下来,像那漂漂洒洒的梨花雨。
没有梨花的梨花街,注定这一辈子都会把你铭记在心底,陈烨默默地走远,苗晓男带着大黄狗站在屋檐下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仿佛空了。
就在当夜,陈烨冒着细雨登上南下的火车,一千多里的路途,火车走走停停,三天两夜后终于到了粤汉铁路的终点站广东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