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左江无忌,是一个傀儡师,但又不仅仅是一个傀儡师。
我还是一只“鸦子”,江淮渡鸦。
左江不是一个复姓,我姓左,名江,无忌是我的字。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会取字了,我的字是我爷爷取的。不过,我从不叫他爷爷,而是叫他“臭老头”。
七岁那年,臭老头跟我说过,我们这群人来自江淮,我们是停栖在灵魂渡口的乌鸦,游走在阴阳两仪之间。
没错,换句话说,我们这群被称做“江淮渡鸦”的,就是一群阴职者,从不被世人知晓,也从不被历史记忆。
神州大地,幅员辽阔,在整个大中华的版图上,分布着数不清的阴职者派系。既有割据江淮、淞沪,自成一系的渡鸦,又有隐没于湘西苗疆、独来独往的蛊术师,发源自古南蛮,兴盛于南洋,善恶莫测的降头师,更别提自古便是阴阳正统的道家了。但是不管是哪一系、哪一派,归根究底,都是跟死人打交道,跟活人做买卖。
自臭老头动身前往中原后,我已经近三个月没有接到“单子”了,虽然说干我们这一行,素来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但是大把时间无处打发,倒也着实让人无聊得紧。好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却也不是特别寂寞,至少还有福爷、蔡伯陪着我。
福爷是一只“老猫”。老,固然是指它活得够久,但又不仅如此。民谚有云,年久必有异,或精或妖或怪。就是说,但凡一个东西上了岁数,有了年头,便要生异数,成精成怪。草木土石,飞禽走兽,莫不如是。
谁也不知道福爷到底活了多久,据臭老头说,这只猫的年纪比他还大的多,做他爷爷都绰绰有余。我总喜欢当着臭老头的面,叫这只猫为“福爷”,把他气得七窍生烟。至于这只猫怎么来的,则要从三年前那个雨夜说起。三年前,我跟着臭老头出去“走趟儿”,帮一个高干子弟“唤魂”。活儿不大,也干得挺干净,谁知回来的路上,身后就一直跟着这只老猫。
过去有个说法,说吃死人饭的,身上或多或少都要沾点东西。啥东西呢?各家说法不一,或邪或魅,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寻思这一路尾随而来的老猫莫不是哪一单活计没弄干净,留下的脏东西日积月累,凝成了形。那这东西就不得了,在渡鸦这一行当里管这东西叫“祟”,能直接影响人运势的。
想到这里,我已起了杀意。
我和臭老头并肩走在一条老巷子里,都披着一种呢子质地的黑斗篷,兜帽盖住头,雨水顺着斗篷流泻。一路上行人寥寥,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却愈发闷热。我们俩走走停停,那老猫也不紧不慢地跟着。我的双手就藏在斗篷下面,十指扯动,傀儡线慢慢收紧,“嘎吱”一声脆响,傀儡的机簧被重置,齿轮和插销咬合在一起—这是江淮傀儡术发力的前奏。下一瞬,我怀中的傀儡就要从斗篷下弹射而出,三个呼吸间就能割下那老猫的头。
我有这个自信。
然而,还未出手,另一只手却伸了过来,阻止了我接下来的杀戮。是臭老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臭老头叼着烟,如是说。
“三个月后就是渡鸦祭,你要是死了,我可不帮你收尸。”我兀自嘴硬,却不肯松开傀儡线。
三个月后是淞沪区三十二年一度的渡鸦祭,将会从淞沪的大小把头中遴选出最强者,作为新一代的淞沪区“鸦首”。臭老头为了这天已经等待了七十八年,这一次他势在必得。如果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惹上能干扰运势的“祟”的话,那是不能允许的。
绝对不能让任何东西阻挡他的路,凡可见,皆可杀。
臭老头悠悠地往老猫那边走去,而我则站在原地,伺机而动。那只老猫却也是呆立原地,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塑。雨愈发大了,夜色也愈加深沉,臭老头不设防地走到那只老猫跟前,蹲下身,从宽大的斗篷下,伸出手,轻抚着它额头上毛发。
“呵,活了这么久啊,也真是难为你了,”臭老头嘬了嘬几口烟,一把把它抱起来,随即走到我面前,挑起老猫额前的毛发,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臭小子你看,这家伙活得太久了,都快成仙了呢。”
眼前这只老猫全身雪白,唯有一条闪电状的黑色条纹自额头沿着脊骨劈到长尾。更加奇特的是,在挑开的毛发之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还没完全成形的“王”字印记。
那是一个“干”字,我突然很想笑。谁知被臭老头抱在怀中的老猫,却像看不见我似的,自顾自地眯上眼睛,举起猫爪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它神情慵懒的像是一个贵妇,像是在说,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大爷么。须知,就在几分钟前,这家伙差点就要身首分离了。
“九命猫君,百年一遇。有这家伙给你续命,臭老头,看来这一次你想死也死不了了,”我松开十指上的傀儡线,转身便走,“这家伙给你带来了福气,年纪又这么大,干脆就叫它福爷吧。”
身后臭老头气急败坏的怒骂穿过雨帘直达我的耳际:臭小子,不叫我爷爷也就算了,竟然认畜生叫爷,岂有此理!我只顾向前走着,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自此,这只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猫就跟着我们一起闯荡江湖,一直到臭老头坐上淞沪区江淮渡鸦的第一把交椅后,才在魔都上海定居下来。
与福爷不同的是,蔡伯是一只“伥鬼”。旧时民间有则怪谈,说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化作鬼,为虎所拘,不能超脱,只有帮老虎找到下一个枉死者,才能奔赴黄泉。这个鬼就被称作“伥鬼”,成语“为虎作伥”说的也正是这件事。据蔡伯自己说,他本是明朝成化年间蔡姓书生,莆田人士,自幼家境贫寒,唯有苦读四书五经,望有一天能取得功名,光宗耀祖。成化十三年,蔡生含泪告别家中二老,带着些许盘缠,就此进京赶考。谁知途中为奸人所害丢失所有盘缠不说,更迷失于崇山峻岭中,不复得路。是夜,月光惨淡,树影婆娑宛若鬼影,更听得林间野兽逡巡,鸪鸟低鸣,甚是骇人。蔡生本就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早就没了主意,料想自己谋取功名无望,性命堪忧,家中尚有老父老母,不禁悲从心中来,倚靠一尊巨石而坐,失声痛哭。
岂料,这不哭不要紧,一哭之下,竟引出一条吊睛白额大虫。蔡生突闻一声冲天虎啸,登时止住啼哭,山野也俱归死寂。只见从那幽暗林间走出一只巨虎,此虎神韵初备,足下隐有云雾缭绕,非精必怪。一双核桃大虎眼瞪着蔡生,陡然张开血盆大口,蔡生骇得身如抖筛,只得闭上双眼,心呼:吾命休矣。谁知从那狰狞虎口中,竟口吐人言,曰:“汝已殒命多时,奈何在此耍泼啼哭,扰我山间清静,不赴那黄泉之路?”
蔡生起初不敢言语,静待半响再无异变之后,方才睁开双眼。眼前这等巨兽虽面相凶恶,却似无加害之意,料想许是指路仙人幻化,急忙拜伏于地,口中亦祷告:“小生本是赴京赶考的举人,岂料途中为奸人所误,流落此境,打扰到仙人清修,还望仙人恕罪。”说到这里,蔡生联想自己的处境,悲戚之情不能自已,哽咽道:“谋取功名无望无妨,小生性命之虞亦无妨,奈何家中尚有老父老母无人照看。还请仙人指条明路,允小生归乡侍奉双亲,小生必日夜奉香祭祀,答谢仙人恩德。”
蔡生陈词甚是恳切,却见那巨虎摇头晃脑,目中流露鄙夷之色,道:“都说当今八股盛行,天下读书之人皆迂腐如木,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你且看你身上是不是多了三个拳眼窟窿。”
蔡生低头一看,肚子上当真有三个拳眼大的血窟窿,这才想起自己被那奸人用利器捅了三下,早已命绝死透,奈何生前执念之强,硬是吊着一口生气不肯离去。也这才想起方才巨虎说自己殒命多时,只是当时被骇得肝胆俱裂,身不由己,哪能听得真切。一念至此,蔡生心中悲苦再也无法抑制,旁若无人地顿地啼哭起来。
巨虎虽体格硕壮,牙锋爪利,更具人智,却奈何不了眼前这撒泼啼哭的蔡生,只得掏出虎爪挠了挠腮边的毛发,虎吟一声道:“哎呀呀,你这书生也是奇哉怪哉,杵在吾家,撒泼耍赖,岂不有辱斯文。”蔡生此时感怀自身命运悲苦,身世凄离,更心忧双亲,哪里还顾得上读书人讲究的门面,兀自痛哭流涕,全不做理会。
“罢了罢了,你我遇见亦是缘分一件,又见汝颇遵孝道,姑且与汝做个买卖。”巨虎被逼无奈只得做出让步。蔡生一听,立马收住悲戚神色,把鼻涕眼泪擦干抹净,似是不曾有过。巨虎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但是为时已晚,说出去的话又岂能轻易收回,只得接着说道:“吾代汝手刃奸人,为汝双亲奉上金银珠宝若干,可保二老余生无后顾之忧。”蔡生心知天下没有无本的买卖,沉声问道:“那小生可为仙人做些甚么?”
“汝须跳出六道轮回,永生永世化作伥鬼,伴吾身侧,看守这钟灵巨岭。”巨虎沉吟道。蔡生甫听到“伥鬼”一词,本以为要助这巨虎图谋人命,那可绝对万万使不得,直待听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多虑了,当下也再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巨虎见蔡生首肯,向后退了几步,先是四只虎足生出白色云气,继而全身化作云雾之状,忽有一阵风吹来,这团云气便向东南方飞去。蔡生看得目瞠口呆,然而须臾间,又有一阵风吹过,一团白色云气落地凝成一只虎形,正是方才化云飞身的巨虎,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巨虎口中叼着一颗头颅。蔡生走近一看,那不正是害我性命的奸人么?那巨虎又伸出一爪递给蔡生看,上有一张被撕掉的门联,正是他自己所写,贴在自家门前的。当下,蔡生再无疑虑,三拜九叩,感谢巨虎大恩大德。自此,蔡生便做了这只巨虎的伥鬼,而四百年后,有一个叫左不杀的少年闯进了这座钟灵巨岭,拜谒山神虎道人,更收留了蔡生。
这个少年就是臭老头,而蔡生如今也成了蔡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