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似水流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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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寂寞长廊(下)

晚上回家之后我就把自己期中考试的成绩告诉了爸爸妈妈,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嘱我下次好好考。他们其实都没有想过,这样的一句话还不如狠狠地骂我一通,那样我或许还会像一匹受到鞭策的马一样勤奋地快跑几步,他们这样不冷不热的言语反而加剧了我的负罪感。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倒在床上,我此时好想给谁打一通电话。不管诉说些什么,总之只要能让我开口说些话就好。我打开手机通讯录的时候看到了韩畅的号码,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股深深的愧疚涌上了自己的心头,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因为自己的视线开始了醉人的朦胧。一层轻薄的雾水笼罩在我的眼前。我盯着手机里的通讯录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前所未有的寂寞淹没了我,我像是落入大海的旱鸭子,我在挣扎着,期望有人能够救我,但是没有,岸边是一片又一片的凄凉荒原,我绝望地注视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心里忽然就释然了。我看着手机中折射的自己,竟然露出了微笑,但是有两滴泪还挂在眼角,这样凄苦的画面竟然也要通过折射才能被我知道。我把手机丢到了一边,用被子深深地掩盖住自己,但是却掩盖不住自己身上那层厚重的孤寂。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在颤抖,我身上的一切事物都跟着在一起摇曳。我还是失败了,我连逃避这样最轻而易举的举动都做不到。我掀开被子喘息着,窗外已经是寂静的夜。

五月末是高考邻近的时刻,跟我们没有关系。这几天的课几乎没有一个人是认认真真上的,大家都在想着高考放假的事,尤其在最后一天的时候更是乱成了一团。高考那看似很神圣的假期,就这样平静如水地放了起来,平静得吓人。韩畅的那通电话点醒了我,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应该完成的是什么,现在要做的是什么。徐志晨,你怎么能在高中的伊始就此沦陷下去?你不是还有未完成的梦想吗,不是还有没有看到的曙光吗,你不能就此放弃自己的未来啊,你怎么能输给上帝?

高考放假的那几天,自己闷在家里刻苦地学习了整整一个星期。落在心底的那朵花始终散发着她的幽香,从未停止过,我的落寞与孤寂也从未消散过。6月16日前后,我们正在为学校所举办的体操表演加紧练习。这是我自上学以来第一次遇到会操表演,因为是全校性的活动,所以在这些天里我们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给了练习广播体操,也不仅仅是我们,所有高一高二的同学都在操场上拼命地练操。大概是学校的领导注意到最近学生做操的质量越来越差了,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来提高学生的做操质量,任谁都知道,这样做治标不治本。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所有人都在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不用上自习”而感到高兴。

下午七八节课是操场上人最多的时候。我们横七竖八地坐落于操场的各个角落,播放着同样的音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着广播体操,为的就是那个虚无的名誉。练操的这几天里气温不高不低,我想这大概是夏天快要到的征兆。

一天下午正课上完之后我们照常去操场上练操,那天李尚安跟汪天泽先下去了,我一个人走下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他们往学校超市的方向去。班长已经在组织站队,发现少了两个人,我说是李尚安和汪天泽。班长问他们去做什么了,我说去超市了。班长没再说什么,在队伍的前面组织了一会儿就开始放音乐。我们跟着音乐跳了两遍操之后汪天泽和李尚安才姗姗地跑过来,班长问他们怎么去这么久,他们两个说去超市买了点东西吃。班长让他们归队,我看着李尚安和汪天泽跑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大家再跟着音乐练一遍。”班长接着在前面放音乐,体育委员在前面领大家一起跳。一个温热的下午就这么枯燥又不枯燥地过去了。我们收拾东西回去的时候正好下午课结束的时间,在上晚自习之前是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天忽然有些热,我把身上的校服外套脱下来向校门走去,准备去外面的饭馆吃饭。还没到学校的大门口,我忽然听见身后有李尚安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果然是李尚安,但是他正在和汪天泽笑着谈论某件事情。我重新转过头来快步向门外走,生怕被他们发现。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叫住了我,我以为是李尚安,但是不是。

我跟宁如燕坐在饭馆里无所事事地看着窗户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这样的偶遇反而让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宁如燕像是饿了,她不断地往等餐口张望,期望着她的那份拉面能够快点好。我把视线收回来,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这是怎么了,我问自己,但是却得不出明确的答案。

我目光呆滞地盯着油腻的桌子发呆,一声不吭。宁如燕看我一眼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说没有。

“大概是中午没休息好的关系,下午练操有点累……”

“啊,我也是呢,连续不断地练操我都快受不了了,不过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最起码不用上课,多轻松啊。”说到这她“哈哈”地笑出来了,就跟初中一样,“你也知道,我特别不想上课,尤其是上我们班主任的课,她整天带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给我们上课,好像是我们怎样对不起她一样……”我们的面上来了。宁如燕拿起筷子就开动,可我不太饿,没有一点食欲,所以没有动筷子。

“怎么不吃?你刚不是说自己很累嘛。”宁如燕吃到一半抬起头来看我,我挪开自己的视线,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拉面,内心是一片翻腾的酸楚,没有办法诉说。

体操比赛的当天,我们班以92分得高分取得了会操比赛的高一年级组第一名。那天我们是最后一个上场的,在三班的支持下,我们迈着豪迈的步伐走进了比赛的场地。那真是一个激动的时刻,除了喇叭里那再熟悉不过的音乐声,周围是悄无声息的。我们认真地跳完了整套操,迎来的是热烈的掌声。成绩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公布的,我们焦急地在操场上等待着,在听到我们班级得到了第一名之后,所有人都欢呼雀跃了起来。

三班当时就在我们的旁边,也同样因为我们班的胜利而感到高兴。比赛就这样在我们的欢呼中结束了,为期一个星期的练习就这样结束了。我在高兴的同时瞥到了在我身后不远处的李尚安,他笑着在跟汪天泽攀谈,我戛然而止的笑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有人问我怎么了,我头缓缓地转过来,笑着什么也没说。周围已经是滔天的人声鼎沸了,响彻天际的欢呼声回荡在我的耳边,喇叭里是领导们千篇一律的祝贺词。我低头看着脚边的一颗石子,这个简单的俯视动作就让我联想到天地间孤傲的神。他们掌控着世间的脉络,他们是人们命运的掌控者,他们万能的驾驭能力倒映出了我们的卑微,他就是一面镜子,一面有许许多多棱角的镜子,他的棱角在我靠近的一刹那,映出了我自己所有的谦卑。

单调的学习生活在体操比赛结束之后又接踵而来了。因为接踵而来的枯燥繁重的学习,我开始喜欢上了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大街上骑自行车的感觉。那种感受到风在耳边猎猎作响的感觉,像极了翱翔在空中毫无束缚的轻盈。几乎是每个夜晚,当自己放学之后,陪伴我的都是浓稠的夜色,我觉得它是个忠诚的守护者,它从不背叛,就像天与地从来都是互相依存的,而夜色从来都不会离开我,它也从未离开我。

在这一点上,如果说白天是烦恼的创造者的话,那么夜晚应该就是烦恼的倾诉者了,你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烦恼一股脑发泄给它。这句话是董玉瑶告诉我的。想到董玉瑶,我的眼眶又一阵湿润,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他们了,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忙什么。我这个不经意间想到了韩畅他们的恍惚,让我的嘴被灌进了一股强烈的寒气,我的哽咽被那寒冷的风顶了回去,我的胃一阵剧烈的痛。有那么一瞬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得认为我自己的情感之路遥遥无期,自己所认为的美好的东西就像是末日的昙花一现,再怎么美都是短暂的一瞬间,紧接着就是排山倒海的末日严寒。波涛汹涌的海浪之中,那些海水拍打岩石所形成的浪花的声音,被我们这些渺小的生命,用某种特殊的途径,一点一滴的记录着,然后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化成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此时的我内心中就已经蕴藏了巨大的泪水,它们翻江倒海在我的内心激荡着,不停地撞击着自己内心的防线。

就快要崩塌了,我有了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眼前的飘忽让我没有注意到十字路口红绿灯的指示,我继续往前骑,直到发现侧面驶来了一辆车,我及时刹住了自己的单车,两脚撑着车子。汽车的急刹车声把我朦胧的意识给打破了。汽车一个惯性停在了我的旁边,司机摇下车窗抬出脑袋来骂我,我回过神来,沉默着什么都没说,下了单车推着车子向前走着,把背影留给了这个黑夜。我想起了那天晚上跟宁如燕吃饭的画面,饭吃完的时候宁如燕起身说要跟同学去旁边的小区逛逛,我说好你去吧。我看着她拎上衣服转身出门,她的身影在门外暗淡的日光里若隐若现,一直到消失在一片人海里。这种感觉,让我联想到了扔进深渊去的一颗石子,没有一丝的回音。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把枕头揉来揉去,试图营造一个最舒适的环境。我什么都不去想,让自己放轻松。为了让自己尽快地入睡,我在黑夜里一个人默默地数绵羊。我甚至还为到底应该数山羊还是数绵羊为纠结苦恼了半天。终于,我睡着了,我在黑夜的陪伴下睡着了。梦中的我看到了我内心中的那朵花,那花是那么的迷人,像是暗藏了人的精魂。我看着她失了神,慢慢地,我看着那花渐渐地枯槁凋零,像是深秋里所有的草木一样,带着浓郁的凄凉色彩,它凋零了,不再像以往那样摇曳生姿散发诱人的气味。我的心骤然变得空虚,像一块冰中间被凿碎了一大块,中空的部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地扩散,那份凄凉也跟着一起壮大。我忍不住了,我被这残忍的掠夺折磨地放下了自己狼狈的自尊。

梦中的我哭了,泪水像是四月里清冷的雨露,逐渐地绽放开来。我看到了一堵墙,一堵横在我面前的高高的墙,那墙散发着刺骨的幽暗寒冷,我感受到了它像上帝一样对我那怜悯的俯视。我似乎听到了墙那边有人在欢笑,那个人在跟某个人说话。是谁,我喊出了声音,但是没有人回答我。墙那边依旧是欢声笑语,我恍惚间看到了李尚安灿然的笑脸。

我的梦醒了,时间是早上六点。我听着妈妈起床到厨房去做饭的声音,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现实。我想,我的抉择大概已经在昨夜的那场梦里想好了,应该想好了吧徐志晨?我把踌躇的那层外皮褪去了,这是我自己所做的决定,我想我不会后悔。这个抉择并不是一夜之间的草率,而是我从之前开始,酝酿了好久好久的答案。

期末考试的临近,让班级里所有的人都像世界末日里拼死拼活也要死里逃生的人们一样,企图在最后的时刻里临阵磨枪。这个时候班里的每个人都是在加紧复习中的,一切枯燥乏味的测验考试开始接踵而来。每天的那些周而复始的正课,跟我预想中的不一样,它的沉重非但没有让我觉得身心极度的疲惫,反而让我看到了一种短暂的解脱。乏味使我期盼着暑假快一点到来,窗外早就已经有纷飞的自由鸟群了,明媚的阳光加上泛绿的枝丫刻画着夏日的临近。我想等到期末考试结束的时候可能就会好了,至少能够得到短暂的休息。

考试来得波澜不惊,那天气温很高,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空气里有着丝丝的凉意,但是到了十点左右的时候,气温骤然地升高让我燥热难耐。期末考的前两科是历史跟地理,不需要认真作答,在考试快结束的时候会有老师过来帮助我们。不过老师会故意把答案念错几个,好让我们得不到满分。我以为这一天是轻松的,可是结果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那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发烧了。仅仅是在早上起床的时候觉得有点头痛,但是没有在意。吃完早餐之后没有什么感觉,所以没放在心上。可是开考二十分钟的时候,我盯着试卷的眼睛就有些恍惚了,肚子是一阵阵隐隐的疼,我用手捂住肚子,以为是拉肚子,忍一忍就会过去,可是过了半个小时,我的肚子还在痛,疼痛的感觉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演越烈。我的周身已经在冒冷汗,握住笔的手不停打着寒战,我抬眼开了看时间,只是过去半个小时多一点,老师还没有过来念答案,要是在自己上厕所的时候老师过来的话那这一科就完了。

我强忍着自己肚子所传来的剧痛,拼尽全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开始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想自己在放暑假的时候会去哪里玩,我想暑假的时候就可以跟韩畅他们像以前一样聚在一起了,我想起了我爸爸妈妈,想起了我家里面的事情,紧接着我就想到了李尚安上次去我家时候的情景。他还是坐在客厅里跟我议论着游戏的关卡怎么过,他的面容很模糊,我的视线越来越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了。

我的头无意中碰到了桌子,额头处传来了一丝疼痛,这跟肚子那里的疼痛比起来相差甚远,完全可以被我忽略。我闭上眼睛,感受这试卷所传来的油墨味,感受着周围同学“沙沙”的写字声,感受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动声。我又抬头看了看时间,八点四十分。很好,我又撑过去十分钟,只要我再努力一下就会过去了。我这样激励着自己,但是身上的苦痛渐渐占了上风,他们像恶魔一样撕裂着我的身心,让我产生剧烈的难过。

终于,我在八点五十分的时候举起了手,示意老师我要去厕所。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不然老师不会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得到老师的允许,我飞快地跑去了厕所。我觉得我的头好晕,浑身使不上来力气,跑的时候甚至深深地喘了起来。我勉强来到一楼的厕所,在里面呆了将近二十分钟,回来的时候那个公布答案的老师正好跟我一起走进了教室。很好徐志晨,你今天的运气还算不错。

我快速回到自己的座位,听着讲台上那个老师念着试卷的答案。去了一趟厕所之后人清醒了不少,但是肚子那里还是会传来疼痛。老师念完答案的时候是九点二十分,离收卷还有一段时间,我坐在那里闲来无事,翻看着手中的试卷。五分钟过去,肚子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肚子,趴在桌子上试图让自己舒服一点。可是没有用,强烈的难受再一次袭来。

终于挨到收卷子的时候了,我看着老师把我的卷子收走,再一次快速地跑向了一楼的厕所。离地理考试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时间足够,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竟然在厕所里吐了。我刚跑进厕所,胃里的翻江倒海就一下子涌上了喉,我吐了很久,直到胃里吐出的是水。我看着沿着我嘴角滴下的口水,头一阵晕眩,我的右手快速地扶住旁边的墙,好让自己的身体能够平稳地站住。

自己现在竟然已经站都站不住了啊,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摸着自己的额头,才意识到自己发烧了。当我强撑着自己的身子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楼道里已经没有了人。我意识到已经到了发卷子的时刻,现在估计已经开考十分钟左右。还来得及徐志晨,老师不会这么早去的。

当我回到考场的时候,我尽量表现出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自欺欺人我会,只需要撑过回到自己位置的这一段路就可以了。我脸上的表情僵在一个连我都捉摸不透的面孔上,我的手冷冰冰地垂在身体的两侧,我觉得我一定像个僵尸。果然,我的异常举动引来了老师和周围同学的目光,他们纷纷地注视着我的脸,希望能够看透什么端倪。我没有让他们得逞,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匆忙走回自己的座位,时间是十点十分不到,老师没有提前来。

时钟静悄悄地转了半圈,在这个期间我觉得我似乎是睡过去了,因为这段时间我的记忆一片空白,而且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的头枕在试卷上面,额头压住的地方有一片湿湿的地方,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烫,而且还在冒着细密的汗。胃里一阵翻涌,我忍不住了,我想抬起手来示意老师自己要去校医室,可我的手忽然间使不上力,我的双脚在不住地颤抖,我勉强站起身来什么都没说,自己忽然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用一个眼神来示意老师,老师看着我的脸色明白了一切。他冲我点了点头,关切地问我需不需要个同学跟我一起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需要一个同学,现在这个考场里真的有那么一个角色吗?这个时候,我身后响起了凳子挪开的声音,我感觉到有人从后面走了过来。我不需要回头去看就已经猜到是谁了,在这个考场里,只有一个我们班上的同学。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不是李尚安,不是汪天泽,更不是韩畅或者卢梦达。他是我的同桌张衍。

我跟张衍走在空荡的楼道里,缓慢地向校医室行进,这期间我们都没说话,用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来演绎我的疲惫。这正合我意,我想,我现在只想面前有一张大床,然后我就可以冲它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美美地睡上一觉。我相信,一觉醒来之后我就会好的。于是我眼前就真的出现了一张床,它近在咫尺,柔软得像天上的云朵。我想冲过去扑在上面,但是被旁边的张衍拦下了。

“你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我听见他的呵责声悠悠地传来,我没理他,我现在只想美美地睡一觉,我接着奋力冲过去,但是胳膊被张衍狠狠地拉着。我嘶哑着嗓子喊着,张衍拼命摇着我的脖子拍打我的脸,看样子他是想让我清醒一点。真是可笑,我又没喝酒,我怎么会迷糊呢,我想我现在比谁都清醒啊。这个傻瓜,他以为他是谁啊。

我甩开他的手继续向那张柔软的大床走去,他突然冲到我的前面拦住了我,用力地推了我一下,我一个踉跄没有站住,狠狠摔在了地上。这一下我清醒了,我看清了周遭的事物。我们在通往校医室的天台上,天空是一片寂静的蓝,风猎猎地吹过我们的头顶,我望了望远方那张“柔软的白色大床”,心中泛起了茫然的酸楚。那是实验楼前的空地上,一条白色的长廊,它像枕头一样横在了实验楼的前面。我还颓然地坐在天台的水泥地上,有股温热的气息透过被阳光照过的水泥地面升腾起来。

张衍走过来把我拉起来,我沉默着借着他的手臂勉强站起来继续往校医室走,可还没到校医室,我的胃中翻腾的物质又一次涌到了喉咙。我甩开张衍的手跑向走廊里的水房,趴在水池的边缘开始狼狈地呕吐起来。我吐了很多,吐到最后又剩下一股股的酸水。吐过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头轻了不少,我似乎把大脑里那些不该存在的垃圾都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张衍在我身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拍着我的后背。我吐了这么久,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他站在我的后面。我虚弱地站起身来擦了擦嘴,示意他接着往校医室走。现在我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蝴蝶,身后长出了一对翅膀,轻盈地飞舞在走廊里。张衍的声音传了进来,我睁开眼看着他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

“咱们这就快到了,你再坚持一下。”我强撑着牵出了一个笑容。到了校医室之后医生给我量了体温,三十九度。

“怎么弄得,发这么高的烧还来考试。”张衍诧异道。

我没说什么,我也没有力气说什么。按照医生的指示我躺到病床上,她先给我打了一针,然后又安上吊瓶给我输液。

“这个是一天吃三片,这个一天吃两片……”张衍不知道什么时候拿来了医生给他的药,站在床边自言自语道。我转了转头,看到了墙上的钟表。已经十点半了。

“第二科快要公布答案了,你先回去吧。”我急切地说。

“没事的,这两科的分数又不加到总成绩里。你尽管躺着,好好睡一觉。”他又给我倒了一杯水,来到我的床边。

“不是说,如果会考不及格就不能上高二吗?”我问他。

“谁跟你说的?”他笑道,扶我起来吃药。

我在校医室的病床上一边输液一边睡了一觉,张衍把我安排妥当后就回去接着考试了。今天上午的考试幸亏不是主要科目,要不然我就太对不起张衍了。我还在自我愧疚着,张衍这个时候推门回来了。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一段时间。

“怎么过来了?考试怎么办。”

“老师已经念过答案了,你的那份卷子我也已经跟老师说明原委之后帮你抄上答案了,没事了已经。”他又推了推他的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看上去像是滑稽的小老鼠。

“该怎么感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笑道。

“说什么呢,都是同学。”他笑着,露出了两个大大的酒窝。他的脸蛋看上去很红,而且喘着粗气,应该是跑着步过来的。

“药钱我下午带给你。”我说。

“再说再说,那些事都是小事。”他冲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怎么样,现在感觉好点了没有?”

“嗯,就是头还有点晕,但比刚才来的时候好多了。”我竭尽全力捕获着此时身子的感受。

“那就好,现在离放学还有二十分钟,你再睡一会儿吧,发烧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的。”我重新躺下去,把目光放在天花板上。

“有没有做梦?”张衍坐在旁边的病床上问我。

“有啊,而且是个好梦呢!”我笑道。

“是嘛,那你可得跟我讲讲。”他笑得开心。

我忽然间不说话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我想那个梦只有我能够读懂,我在考虑要不要跟他讲。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又难受了。“没关系,难受就不要说话了,你好好躺着,我也托你的福躺一会儿。”说话间他侧着身子躺在了旁边的床上。

在剩下的二十分钟里我根本就没睡,我满脑子里都是刚才的梦境。我的眼窝处有一扇闸门,我的倦意帮我把它深深抑制住,不让它崩溃。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我的思绪只溜走了短暂的一瞬,预示着考试结束的铃声就在这寂静的校园里突兀般地响了起来。我再一次看了一眼时钟,差二十分钟十二点。

“我刚才去找班主任,可是他不在办公室。本来想通知他的,但现在看你好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幸亏下一科数学是在明天,要不然你的期末成绩真的会惨不忍睹。现在能不能起身回家,还是在这里再躺一会儿?”他起身推了推眼镜,我也跟着起身。

“已经没什么大事了,我能自己回家。”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那摇摇欲坠的身子已经证明了一切。张衍想让我再躺一会儿,但是我却拒绝了。我起身走出了校医室,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之前的难受感觉又来了,可我没有表露出来,执意要让张衍扶着我走下楼。在走下楼的这个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停下来蹲在台阶上喘着气,我的头还是很晕的,像转了一百个圈,即使再怎么克制都没有办法。张衍很有耐心,他跟着我一点一点来到了楼下,然后出校门在马路边帮我打了一辆车。

“有打车钱没?”我说有,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叮嘱了我那些药该怎么吃,看着我上车之后他便回去了。

昏昏沉沉的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知道我考试的妈妈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在家里等着我,但是我却没有任何的食欲。他们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就问我怎么回事,我把自己发烧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他们让我去房间里躺着,然后去客厅找体温计。我倒在床上之后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放松的我让那扇眼窝处的闸门轰然间打开来,眼泪像泉涌一般刹那间流到了鼻子的两端。

妈妈在客厅里找到了体温计,她走到我身边抬起我的胳膊,把体温计塞进了腋窝处让我夹着,我照做,但是思绪却在未知的世界里迷离着。

“三十八度”妈妈说,“我去给你找一床厚被子,顺便给你倒点开水,多喝开水。”妈妈转身走了出去,屋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又剩下我一个。

那个梦是记忆犹新的,它刻在我的脑海中像电影一样不断地闪现着。梦中的我坐在寂静无人的长廊里,阳光是明媚的,天跟今天一样,是一望无际的蓝。我不知道自己坐在那里干什么,似乎是在等一个人。后来,脚步声出现了,我以为是要等的那个人来了,但转头一看发现似乎不是。那个人背对着我,留给我一个斑驳的光影。“我带走了。”他说。

“什么?”我恍然间哽咽了一下。“我带走了。”他重复着。

“带走什么!”我吼道。他没答话,低下头迎着阳光接着往前走。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眯着眼看他渐渐走远,半张着嘴说不上一句话。他还是消失了,消失在了长廊的另一端。阳光瞬间变得黯淡了,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流下了怅然的泪水。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我不敢承认。

我就在这个时候醒了,我重新睁开了眼睛。困顿的我分不清现在的自己处于梦境还是现实,就像我在那个长廊里的时候分不清那个人消失的方向,是西还是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