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演电影,像我们当教员当主笔的一样,也是正当的职业。我一向是信从职业平等的。我对于执任何事业的都相当地尊重他们。看优伶为贱民,为身家不清白,正是封建意识的表现。须知今日所谓身家不清白,所谓贱,乃是那班贪官污吏,棍徒赌鬼,而非倡优隶卒之流。如果一个伶人为国家民族愿意做他所能做的,我们便当赋同情于他。捧与颂只在人怎样看,并不是人人都存着这样的心。在张先生的大文里以为替伤兵缝棉衣,在国破家亡的时候,是每个男女国民所当负的责任,试问我国有多少男女真正负过这类或相等的责任?现在在中国的夫人小姐们不如倡优之处很多,想张先生也同我一样看得到。塘西歌姬的义唱,净利全数献给国家。某某妇女团体组织义演,入款万余元,食用报销掉好几千!某某文化团体“七七”卖花,至今账目吐不出来。这些事,想张先生也知道罢。我们不能轻看优伶,他们简单的情感,虽然附着多少虚荣心,却能干出值得人们注意的事。
一个演电影的女优,她的色是否与她的艺一样重要?(依我的标准,×××女士并不美。此地只是泛说。)若是我们承认这个前提,那么“色相”于她,当等于学识于我们,一样是职业上的一种重要的工具,能显出所期的作用的。假如我们义卖文章,使国家得到实益,当然不妨做做。同样地,申论下去,一个女优义卖她的照片,只要有人买,她得到干净的钱来献给国家,我们便不能说她与抗战和民族国家无关,更不能说会令人肉麻。如果我们还没看见她要展卖的都是什么,便断定是“肉麻”,那就是侮辱她的人格,也侮辱了她的职业。
×××女士的“造像”我一幅也没见过,据说是她的戏装和电影剧装居多。我想总不会有什么肉麻的裸体像。纵然会有,也未必能引青年去“看像****”。张先生若是这样想,就未必太看不起近代的青年了。****重的人就是没有像××××××,对着任何人的像,甚至于神圣的观音菩萨,也可以****的。张先生你说对不对?她卖“造像”×××××××××,人们的亵行与可能的诱惑,与她所卖的照片并没关系。当知她卖自己的造像是手段,得钱献给国家是目的。假如一个女人或男人生得貌美而可以用本人的照片去换钱的话,只要有人要,未尝不可作为义展的理由。我们只能羡慕他或她得天独厚,多一道生利之门罢了。某人某人的造像卖给人做商标,卖给人做小囡模型,租给人做画稿,做雕刻模型,种种等等,在现代的国家里并没人看这些是肉麻或下贱无耻。
捧戏子,颂女优,如果意识是不干净的,当然是无聊文人的丑迹。但如彼优彼伶所期望办理的事是值得赞助的话,我们便当尊重他们,看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有人格的,不能以其为优伶,便侮辱他们。我们当存君子之心,莫动小人之念,才不会失掉我们所批评的话的价值。我以为对于他人所要做的事情,如见其不可,批评是应该有的,不过要想到在这缺乏判断力的群众中间,措词不当,就很容易发生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的事,于其他的事业,或者也会得到不良的影响。
谢谢二位先生费神读这封长信。我并不是为做启文的人辩护,只是对于以卖自己的照片为无耻的意思提出一点私见来。先生们若是高兴指教的话,我愿意就这事的本身,再作更详尽的客观的讨论。
许地山谨白。
“七 七” 感 言
欧洲有些自然科学家,以为战争是大自然的镰刀,用来修削人类中的枯枝败叶的。我不知道这话的真实程度有多高,我所知的是在人类还未达到“真人类”的阶段,战争是不能避免的。这所谓“真人类”,并非古生物学的,而是文化的。文化的真人是与物无贪求,于人无争持的。因为生物的人还没进化到文化的人,所以他的行为,有时还离不开畜道。在畜道上才有战争,在人道与畜道相遇时也有战争。畜生们为争一只腐鼠,也可以互相残啮到膏滴血流,同样地,它们也可以侵犯人。它们是不可以理喻的。在人道的立脚点上说,凡用非理的暴力来侵害他人的,如理论道绝的期候,当以暴力去制止它,使畜道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猖獗起来。
说了一大套好像不着边际的话,作者到底是何所感而言呢!他觉得许多动物虽名为人,而具有牛头马面狼心狗肺的太多,严格说起来还不能算是人,因此联想到畜道在人间的传染。童话里的“熊人”,“虎姑”,“狐狸精”,不过是“畜人”。至于“人狼”,“人狗”,“人猫”,“人马”,这简直是“人畜”。这两周年的御日工作也许会成将来很好的童话资料。我们理会暴日虽戴着“王道”的面具,在表演时却具足了畜道的特征。我们不可不知在我们中间也有许多堕在畜道上。此中最多的是“狗”和“猫”。我们中间的“人狗”、“人猫”,最可恶的有吠家狗引盗狗,饕餮猫与懒惰猫。两年间的御日工作可以说对得人住,对得祖宗天地住。但是对于打狗轰猫这种清理家内的工作却令人有点不满意。
在御×工作吃紧的期间,忽然从最神圣的中枢里发出类乎向×乞怜的狺声,或不站在自己的岗位,而去指东摘西的,是吠家狗。甘心引狼入宅,吞噬家人的是引盗狗。我们若看见海港里运来一切御×时期所不需的货物,尤其是从“××船”来的,与大批的原料运到东洋大海去,便知道那是不顾群众利益,只求个人富裕的饕餮猫的所行。用公款做投机事业,对于国家购入的品物抽取回扣,或以劣替优,以贱充贵,也是饕餮猫的行径。具有特殊才干,在国家需要他的时候,却闭着眼,抚着耳,远远地躲在安全地带,那就是懒惰猫。这些人狗,人猫,多如牛毛,我们若不把它们除掉就不能脱离畜道在家里横行,虽有英勇的国士在疆场上与狼奋斗着,也不能令人不起功微事繁的感想。所以我们要加紧做打狗轰猫的工作。
又有些人以为民众知识缺乏,所以很容易变成迷途的羔羊,而为猫狗甚至为狼所利用。可是知识是不能绝对克服意志的,我们所怕的是意志薄弱易陷于悲观的迷途的牧者。在危难期间,没有迷途的羔羊,有的是迷途的牧者。我的意思不是鼓励舍弃知识,乃是要指出意志要放在知识之上,无论成败如何,当以正义的扶持为准绳,以人道的出现为极则。人人应成为超越的男女,而非卑劣的羔羊。人人在力量上能自救,在知识上能自存,在意志上能自决,然后配称为轩辕的子孙。这样我们还得做许多积极工作。一方面要摧毁败群的猫狗,一方面要扶植有为的男女,使他们成为优越的人类。非得如此,不能自卫,也不能救人,不配自卫,也不配救人。所以此后我们一部分的精神应贯注在整理内部,使我们的威力更加充实。那么,就使那些比狼百倍厉害的野兽来侵犯我们,我们也可以应付得来。为人道努力的人们,我们应当在各方面加紧工作,才不辜负两年来为这共同理想而牺牲的将士和民众。
今 天
陈眉先生曾说过,“天地有一大账簿:古史,旧账簿也;今史,新账簿也。”他的历史账簿观,我觉得很有见解。记账的目的不但是为审察过去的盈亏来指示将来的行止,并且要清理未了的帐。在我们的“新账簿”里头,被该的帐实在是太多了。血账是页页都有,而最大的一笔是从三年前的七月七日起到现在被掠去的生命,财产,土地,难以计算。我们要擦掉这笔账还得用血,用铁,用坚定的意志来抗战到底。要达到这目的,不能不仗着我们的“经理们”与他们手下的伙计的坚定意志,超越智慧,与我们股东的充足的知识,技术,和等等的物质供给。再进一步,当要把各部分的机构组织到更严密,更有高度的效率。
“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的名言是我们听熟了的。自军兴以来,我们的武士已经表现他们不惜生命以卫国的大牺牲与大忠勇的精神。但我们文官的中间,尤其是掌理财政的一部分人,还不能全然走到“不爱钱”的阶段,甚至有不爱国币而爱美金的。这个,许多人以为是政治还不上轨道的现象,但我们仍要认清这是许多官人的道德败坏,学问低劣,临事苟办,临财苟取的结果。要擦掉这笔“七七”的血账,非得把这样的坏伙计先行革降不可。不但如此,在这抵抗侵略的圣战期间,不爱钱,不惜死之上还要加上勤快和谨慎。我们不但不爱钱,并且要勤快办事;不但不惜死,并且要谨慎作战。那么,日人的凶焰虽然高到万丈,当会到了被扑灭的一天。
在知识和技术的贡献方面,几年来不能说是没有,尤其是在生产的技术方面,我们的科学家已经有了许多发明与发现(请参看卓芬先生的近年生产技术的改进。香港大公报二十九年七月五日特论)。我们希望当局供给他们些安定的实验所和充足的资料,因为物力财力是国家的命脉所寄,没有这些生命素,什么都谈不到。意志力是寄托在理智力上头的。这年头还有许多意志力薄弱的叛徒与****民贼的原因,我想就是由于理智的低劣。理智低劣的人,没有科学知识,没有深邃见解,没有清晰理想,所以会颓废,会投机,会生起无须要的悲观。这类的人对于任何事情都用赌博的态度来对付。遍国中这类赌博的人当不在少数。抗战如果胜利,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运气好,并非我们的能力争取得来的。这样,哪里成呢?所以我们要消灭这种对于神圣抗战的赌博精神。知识与理想的栽培当然是我们动笔管的人们的本分。有科学知识当然不会迷信占卜扶乩,看相算命一类的事,赌博精神当然就会消灭了。迷信是削弱民族意志力的毒刃,我们从今天起,要立志扫除它。
物质的浪费是削弱民族威力的第二把恶斧。我们都知道我们是用外货的国家,但我们都忽略了怎样减少滥用与浪费的方法。国民的日用饮食,应该以“非不得已不用外物”为宗旨。烟酒脂粉等等消耗,谋国者固然应该设法制止,而在国民个人也须减到最低限度。大家还要做成一种群众意见,使浪费者受着被人鄙弃的不安。这样,我们每天便能在无形中节省了许多有用的物资,来做抗建的用处。
我们很满意在这过去的三年间,我们的精神并没曾被人击毁,反而增加更坚定的信念,以为民治主义的卫护,是我们正在与世界的民主国家共同肩负着的重任。我们的命运固然与欧美的民主国家有密切的联系,但我们的抗建还是我们自己的,稍存依赖的心,也许就会摔到万丈的黑崖底下。破坏秩序者不配说建设新秩序。新秩序是能保卫原有的好秩序者的职责。站在盲的蛮力所建的盟坛上的自封自奉的民主,除掉自己仆下来,盟坛被拆掉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那盟坛是用不整齐,没秩序和腐败的砖土所砌成的。我们若要注销这笔“七七”的血账,须常联合世界的民主工匠来毁灭这违理背义的盟坛。一方面还要加倍努力于发展能力的各部门,使自己能够达到长期自给,威力累增的地步。
祝自第四个“七七”以后的层叠胜利,希望这笔血账不久会从我们的新账簿擦除掉。
老 鸦 咀
无论什么艺术作品,选材最难,许多人不明白写文章与绘画一样,擅于描写禽虫的不一定能画山水,擅于描写人物的不一定能写花卉,即如同在山水画的范围内,设色,取景,布局,要各有各的心胸才能显出各的长处,文章也是如此。有许多事情,在甲以为是描写的好材料,在乙便以为不足道,在甲以为能写得非常动情,在乙写来,只是淡淡无奇,这是作者性格所使然,是一个作家首应理会的。
穷苦的生活用颜色来描比用文字来写更难,近人许多兴到农村去画甚么饥荒,兵灾,看来总觉得他们的艺术手段不够,不能引起观者的同感,有些只顾在色的渲染,有些只顾在画面堆上种种触目惊心的形状,不是失于不美,便是失于过美。过美的,使人觉得那不过是一幅画,不美的便不能引起人的快感,哪能成为艺术作品呢?所以“流民图”一类的作品只是宣传画的一种,不能算为纯正艺术作品。
近日上海几位以洋画名家而自诩为擅汉画的大画师,教授,每好作什么英雄独立图,醒狮图,骏马图。“雄鸡一声天下白”之类,借重名流如蔡先生褚先生等,替他们吹嘘,展览会从亚洲开到欧洲,到处招摇,有失画家风格。我在展览会见过的马腿,都很像古时芝拉夫的鸡脚,都像鹤膝,光与体的描画每多错误,不晓得一般高明的鉴赏家何以单单称赏那些,他们画马,画鹰,画公鸡给军人看,借此鼓励鼓励他们,倒也算是画家为国服务的一法,如果说“沙龙”的人都赞为得未曾有的东方画,那就失礼了。
当众挥毫不是很高尚的事,这是走江湖人的伎俩。要人信他的艺术高超,所以得在人前表演一下。打拳卖膏药的在人众围观的时节,所演的从第一代祖师以来都是那一套。我赴过许多“当众挥毫会”,深知某师必画鸟,某师必画鱼,某师必画鸦,样式不过三四,尺寸也不过五六,因为画熟了,几撇几点,一题,便成杰作,那样,要好画,真如煮沙欲其成饭了,古人雅集,兴到偶尔,就现成纸帛一两挥,本不为传,不为博人称赏,故只字点墨,都堪宝贵,今人当众大批制画,伧气满纸,其术或佳,其艺则渺。
画面题识,能免则免,因为字与画无论如何是两样东西,借几句文词来烘托画意,便见作者对于自己艺术未能信赖,要告诉人他画的都是什么,有些自大自满的画家还在纸上题些不相干的话,更是噱头。古代杰作,都无题识,甚至作者的名字都没有。有的也在画面上不相干的地方,如树边石罅,枝下等处淡淡地写个名字,记个年月而已。今人用大字题名题诗词,记跋,用大图章,甚至题占画面十分之七八,我要问观者是来读书还是读画?有题记瘾的画家,不妨将纸分为两部分,一部作画,一部题字,界限分明,才可以保持画面的完整。
近人写文喜用“三部曲”为题,这也是洋八股。为什么一定要“三部”?作者或者也莫名其妙,像“憧憬”是什么意思,我问过许多作者,除了懂日本文的以外,多数不懂,只因人家用开,顺其大意,他们也跟着用起来,用三部曲为题的恐怕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