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怎舍得把它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它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的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的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的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的,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的撇在一边。呀!
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的锦鱼;我的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的池”中的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那条路的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
别 话
素辉病得很重,离她停息的时候不过是十二个时辰了。她丈夫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把着病人的手臂,宁静而恳挚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的面上。
黄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的东西,眼睛不至于失了他们的辨别力。屋里的静默,早已布满了死的气色;看护妇又不进来,她的脚步声只在门外轻轻地蹀过去,好像告诉屋里的人说:“生命的步履不望这里来,离这里渐次远了。”
强烈的电光忽然从玻璃泡里的金丝发出来。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睑冲开。丈夫见她这样,就回复她的希望,恳挚地说:“你——你醒过来了!”
素辉好像没听见这话,眼望着他,只说别的。她说:“嗳,珠儿的父亲,在这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见我?”
“明天带她来。”
屋里又沉默了许久。
“珠儿的父亲哪,因为我身体软弱、多病的缘故,教你牺牲许多光阴来看顾我,还阻碍你许多比服侍我更要紧的事。我实在对你不起。我的身体实不容我……。”
“不要紧的,服侍你也是我应当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窝中所显出来的笑容并不是欢乐的标识。她说:“我很对不住你,因为我不曾为我们生下一个男儿。”
“那里的话!女孩子更好。我爱女的。”
凄凉中的喜悦把素辉身中预备要走的魂拥回来。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强些,一听丈夫那么说,就接着道:“女的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珠儿的父亲,珠儿的父亲哪,你佩服这话么?”
这时,就是我们——旁边的人——也不能为珠儿的父亲想出一句答辞。
“我离开你以后,切不要因为我,就一辈子过那鳏夫的生活。你必要为我的缘故,依我方才的话爱别的女人。”她说到这里把那只几乎动不得的右手举起来,向枕边摸索。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来,轻轻在她枕边摸出一只玉戒指来递给她。
“珠儿的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的,却是你给我的;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的母亲,表明我和她的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的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的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的妇人甚于爱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丈夫左手的无名指上。丈夫随着扶她的手与他的唇边略一接触。妻子对于这番厚意,只用微微睁开的眼睛看着他。除掉这样的回报,她实在不能表现什么。
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的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
“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的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的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的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的日子,因为我们的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现在要去的。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的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罢,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丈夫既不能说什么话,屋里只可让死的静寂占有了。楼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鸣钟。他为尊重医院的规则,就立起来,握着素辉的手说:“我的命,再见罢,七点钟了。”
“你不要走,我还和你谈话。”
“明天我早一点来,你累了,歇歇罢。”
“你总不听我的话。”她把眼睛闭了,显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丈夫无奈,又停住片时,但她实在累了,只管躺着,也没有什么话说。
丈夫轻轻蹑出去。一到楼口,那脚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蹑回来,悄悄到素辉床边,见她显着昏睡的形态,枯涩的泪点滴不下来,只挂在眼睑之间。
我 的 童 年
延平郡王祠边
小时候的事情是很值得自己回想的,父母的爱固然是一件永远不能再得的宝贝,但自己的幼年的幻想与情绪也像叆叇的孤云随着旭日升起以后,飞到天顶,便渐次地消失了。现在所留的不过是强烈的后象,以相反的色调在心头映射着。
出世后几年间是无知的时期,所能记的只是从家长们听得关于自己的零碎事情,虽然没什么趣味,却不防记记实。在公元一八九三年二月十四日,正当光绪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八的上午丑时,我生于台湾台南府城延平郡王祠边的窥园里。这园是我祖父置的。出门不远,有一座马伏波祠,本地人称为马公庙,称我们的家为马公庙许厝。我的乳母求官是一个佃户的妻子,她很小心地照顾我。据母亲说,她老不肯放我下地,一直到我会在桌上走两步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嚷出来:“丑官会走了!”叔丑是我的小名,因为我是丑时生的。母亲姓吴,兄弟们都称她叫“妪”,是我们几弟兄跟着大哥这样叫的,乡人称母亲为“阿姐”,“阿姨”,“乃娘”,却没有称“妪”的,家里叔伯兄弟们称呼他们的母亲,也不是这样,所以“妪”是我们几兄弟对母亲所用的专名。
妪生我的时候是三十多岁,她说我小的时候,皮肤白得像那刚蜕皮的小螳螂一般。这也许不是赞我,或者是由乳母不让我出外晒太阳的原故。老家的光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我还不到一周年的时候,中日战争便起来了。台湾的割让,迫着我全家在一八九六年□日(原文空掉日子)离开乡里。妪在我幼年时常对我说当时出走的情形,我现在只记得几件有点意思的,一件是她要在安平上船以前,到关帝庙去求签,问问台湾要到几时才归中国。签诗回答她的大意说,中国是像一株枯杨,要等到它的根上再发新芽的时候才有希望。深信着台湾若不归还中国,她定是不能再见到家门的。但她永远不了解枯树上发新枝是指什么,这谜到她去世时还在猜着。她自逃出来以后就没有回去过。第二件可纪念的事,是她在猪圈里养了一只“天公猪”,临出门的时候,她到栏外去看它,流着泪对它说:“公猪,你没有福分上天公坛了,再见吧。”那猪也像流着泪,用那断藕般的鼻子嗅着她的手,低声呜呜地叫着。台湾的风俗男子生到十三四岁的年纪,家人必得为他抱一只小公猪来养着,等到十六岁上元日,把它宰来祭上帝,所以管它叫“天公猪”,公猪由主妇亲自豢养的,三四年之中,不能叫它生气、吃惊、害病等。食料得用好的,绝不能把污秽的东西给它吃,也不能放它出去游荡像平常的猪一般。更不能容它与母猪在一起。换句话,它是一只预备做牺牲的圣畜。我们家那只公猪是为大哥养的。他那年已过了十三岁。她每天亲自养它,已经快到一年了。公猪看见她到栏外格外显出亲切的情谊。她说的话,也许它能理会几分。我们到汕头三个月以后,得着看家的来信,说那公猪自从她去后,就不大肯吃东西,渐渐地瘦了,不到半年公猪竟然死了。她到十年以后还在想念着它。她叹息公猪没福分上天公坛,大哥没福分用一只自豢的圣畜。故乡的风俗男子生后三日剃胎发,必在囟门上留一撮,名叫“囟鬃”。长了许剪不许剃,必得到了十六岁的上元日设坛散礼玉皇上帝及天宫,在神前剃下来。用红线包起,放在香炉前和公猪一起供着,这是古代冠礼的遗意。
还有一件是妪养的一双绒毛鸡。广东叫做竹丝鸡,很能下蛋。她打了一双金耳环带在它的碧色的小耳朵上。临出门的时候,她叫看家好好地保护它。到了汕头之后,又听见家里出来的人说,父亲常骑的那匹马被日本人牵去了。日本人把它上了铁蹄。它受不了,不久也死了。父亲没与我们同走。他带着国防兵在山里,刘永福又要他去守安平。那时民主国的大势已去,在台南的刘永福,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预备走。但他又不许人多带金银,在城门口有他的兵搜查“走反”的人民。乡人对于任何变化都叫作“反”。反朱一贵,反戴万生,反法兰西,都曾大规模逃走到别处去。乙未年的“走日本反”恐怕是最大的“走”了。妪说我们出城时也受过严密的检查。因为走得太仓卒,现银预备不出来。所带的只有十几条纹银,那还是到大姑母的金铺现兑的。全家人到城门口,已是拥挤得很。当日出城的有大伯父一支五口,四婶一支四口,妪和我们姊弟六口,还有杨表哥一家,和我们几兄弟的乳母及家丁七八口,一共二十多人。先坐牛车到南门外自己的田庄里过一宿,第二天才出安平乘竹筏上轮船到汕头去。妪说我当时只穿着一套夏布衣服;家里的人穿的都是夏天衣服,所以一到汕头不久,很费了事为大家做衣服。我到现在还仿佛地记忆着我是被人抱着在街上走,看见满街上人拥挤得很,这是我最初印在我脑子里的经验。自然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依通常计算虽叫做三岁,其实只有十八个月左右。一切都是很模糊的。
我家原是从揭阳移居于台湾的。因为年代远久,族谱里的世系对不上,一时不能归宗。爹的行止还没一定,所以暂时寄住在本家的祠堂里。主人是许子荣先生与子明先生二位昆季,我们称呼子荣为太公,子明为三爷。他们二位是爹的早年的盟兄弟。祠堂在桃都的围村,地方很宏敞。我们一家都住得很舒适。太公的二少爷是个秀才,我们称他为杞南兄,大少爷在广州经商,我们称他做梅坡哥。祠堂的右边是杞南兄住着,我们住在左边的一段。妪与我们几兄弟住在一间房。对面是四婶和她的子女住。隔一个天井,是大伯父一家住。大哥与伯父的儿子辛哥住伯父的对面房。当中各隔着一间厅。大伯的姨太清姨和逊姨住左厢房,杨表哥住外厢房,其余乳母工人都在厅上打铺睡。这样算是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安顿了一家子。
祠堂前头有一条溪,溪边有蔗园一大区,我们几个小弟兄常常跑到园里去捉迷藏;可是大人们怕里头有蛇,常常不许我们去。离蔗园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区果园,我还记得柚子树很多。到开花的时候,一阵阵的清香教人闻到觉得非常愉快;这气味好像现在还有留着。那也许是我第一次自觉在树林里遨游。在花香与蜂闹的树下,在地上玩泥土,玩了大半天才被人叫回家去。
妪是不喜欢我们到祠堂外去的,她不许我们到水边玩,怕掉在水里;不许到果园里去,怕糟蹋人家的花果;又不许到蔗园去,怕被蛇咬了。离祠堂不远通到村市的那道桥,非有人领着,是绝对不许去的,若犯了她的命令,除掉打一顿之外,就得受缔佛的刑罚。缔佛是从乡人迎神赛会时把偶像缔结在神舆上以防倾倒的意义得来的,我与叔庚被缔的时候次数最多,几乎没有一天不“缔”整个下午。
上 景 山
无论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以后。晴天,眼界可以望朦胧处;雨天,可以赏雨脚的长度和电光的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无色界的滋味。
在万春亭上坐着,定神看北上门后的马路(从前路在门前,如今路在门后)尽是行人和车马,路边的梓树都已掉了叶子。不错,已经立冬了,今年天气可有点怪,到现在还没冻冰。多谢芰荷的业主把残茎都去掉,教我们能看见紫禁城外护城河的水光还在闪烁着。
神武门上是关闭得严严地。最讨厌的是楼前那枝很长的旗竿,侮辱了全个建筑的庄严。门楼两旁树它一对,不成吗?禁城上时时有人在走着,恐怕都是外国的旅人。
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齐。怎么一个那么不讲纪律的民族,会建筑这么严整的宫庭?我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我们可以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一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究还要回来的。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的,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样修不可。但纪律因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薰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只要守着盖房子的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自来的。所以我们要问在我们的政治社会里有这样的薰风和暖日吗?
最初在崖壁上写大字铭功的是强盗的老师,我眼睛看着神武门上的几个大字,心里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强盗的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过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的糊涂奴仆,或贪婪臣宰,讨,瞒,偷,换,到连性命也不定保得住。这岂不是个白痴强盗?在白痴强盗底下才会产出大盗和小偷来。一个小偷,多少总要有一点跳女墙钻狗洞的本领,有他的禁忌,有他的信仰和道德。大盗只会利用他的奴性去请托攀缘,自赞赞他,禁忌固然没有,道德更不必提。谁也不能不承认盗贼是寄生人类的一种,但最可杀的是那班为大盗之一的斯文贼。他们不像小偷为延命去营鼠雀的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盗,凭着自己的勇敢去抢天下。所以明火打劫的强盗最恨的是斯文贼。这里我又联想到张献忠。有一次他开科取士,檄诸州举贡生员,后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剥皮,有司教官斩,连坐十家。诸生到时,他要他们在一丈见方的大黄旗上写个帅字,字画要像斗底粗大,还要一笔写成。一个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用大缸贮墨汁将草笔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来写,果然一笔写成了。他以为可以讨献忠的喜欢,谁知献忠说:“他日图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杀来祭旗。献忠对待念书人是多么痛快。他知道他们是寄生的寄生。他的使命是来杀他们。
东城西城的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的鸽子。除去打麻雀,逛窑子,上酒楼以外,这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这种娱乐也来得群众化一点。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地飞绕着,教人觉得在一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的老鸹的讨厌。然而在刮大风的时候,若是你有勇气上景山的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的鸦群,噪叫的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扬,直像从什么大树飘下来的败叶,凌乱得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