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许地山经典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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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小说集锦(14)

慧思心里以为若要到黑洞里去找难胜,非得用那座灯台不可,因为它可以发出很大的光,而且每盏都有灯罩,不怕洞里的风把它吹灭了,但是鸢眼盘问之后,知道他也是难胜的人,不由得大怒,立刻命令侍卫来把他拖下去,也幽禁在那暗洞里。侍卫还没到之前,宫女忽然来报宰相在外庭有要事要见他。王于是径自出去了。

玉华叫慧思到她的床前,安慰他。在宫里,无论如何他是不能逃脱的。他只告诉公主他要那座灯台的意思。公主知道难胜被幽在洞里,也就教他先去和太子作伴,等她慢慢想方法把那座灯台弄出宫外去,刚刚说了几句话,侍卫们便来把慧思带出去了。

慧思在路上受尽许多侮辱,他只低着头任人耻笑,因自己有主意,一点也不发作,怒气只隐藏在心里,非要等到复国那一天,最好是先不要表示什么。他们来到水边,两个狱卒把慧思放在筏上,慢慢地撑进洞里。那两人是进去惯了的,他们知道撑几篙就可以到那浮礁。把慧思推上去之后,还从原筏泛出来。

慧思摩触难胜,对他说:“我是慧思呀。”又告诉他怎样从公主那里来。难胜的创痕虽好了些,可是饿得动不得了,好在慧思临出宫廷的时候,公主暗自把一些吃的掖在他怀里。他就取出来,在黑暗中递到太子的嘴里。

洞里是永远的夜,他们两个不说话的时候,除去滴水和流水的声音以外,一点也听不见什么。他们不晓得经过多少时候,忽然看见远远有光射进来,不觉都坐在礁上观望。等到那光越来越近,才听见玉华喊叫难胜的声音。她踏上浮礁,与难胜相见。这时满洞都光亮得很,筏上的灯台印在水面,光度更加上一倍。

玉华公主开始说她怎样怂恿母后把灯台交给金匠去熔化掉,然后教一两个亲近的人去与那匠人说通了,用高价把它买回来,偷偷地运出城外去。有一个亲信的宫女的家就在那洞口的水边,就把那灯台暂时藏在那里。她的难题在要把灯台送进洞里去的时候就发生了。小小的筏子绝不能载得起那么重的金灯台,而且灯球当着洞口的风也点不着,公主私自在夜间离开宫廷,帮着点灯,在太阳没出来以前又赶着回宫去。这样做了好些晚上,可是灯点着了,筏子又载不起,至终把灯球的气都点完了。到最后几盏,在将灭未灭的时候,忽然树林里飞来一大群的萤火,有些不晓得怎样飞进灯罩里去,不能出来,在罩里射出闪闪烁烁的光辉。这个,激发了公主的心思,她想为什么不把萤火装在一千盏灯里头呢?她即有了主意,几个亲信人立刻用纱缝了些网子到水边各处去捕获。不到两晚上,已经装满了一千盏灯。公主一面又想着怎样把灯台安在小筏上面。最后她决定用那一千个亚球,连结起来,放在水面,然后把筏子压在球上头。这样做法,使筏子的浮力增加了好些倍,灯台于是被安置得上。一切都安排好了,公主和两个亲近的人就慢慢地撑进洞里去。幸而水流还不很急,灯台和人在筏子上也有相当的重量,所以进行得很顺利。

洞里现在是充满了青光,一切都显得更美丽。好冒险的难胜太子提议暂时不出洞外,可以试试逆溯到洞底。大家因为听过传说,若能达到洞底,就可以到另一个天地,就可以成仙,所以暂时都不从危险方面着想;而且人多胆壮,都同意溯流而进。慧思的力量是很大的,只有他一个人撑篙。那筏离开浮礁渐渐远了。一路上看见许多怪样的石头,有时筏上人物的影子射在洞壁上头,显得青一片,黑一片的。在走了好些水程之后,果然远远地看见前面一点微光好像北极星那么大。筏子再进前,那光丸越显得大了些。他们知道那是另外一个洞口,便鼓着勇气,大家撑起来,不到两个时辰,竟然出了洞口。原来这洞是一条暗河,难胜许久没与强度的阳光接触,不由得晕眩了一会。至终他认识所在的四围好像是他从前曾在那里打过猎的地方。他对慧思说:“这不是到了我们的国境吗?这不就是龙潭吗?你一定也认得这个地方。”慧思经过这样提醒,也就认得是本国的边境的龙潭,一向没有人理会,那潭水还通着一条暗河。他说:“可不是,我们可以立刻回到宫里去。”

康国自从常喜王阵亡了之后,就没人敢承继,因为大家都很尊敬难胜,知道他有一天终会回来,所以国政是由几个老臣摄行。鸢眼王的军队侵略进来之后,大队不久也自退出去了,只留下些小队伍守着都城,太子同慧思到村落里找村长。村长认得是小主,喜欢得很,立刻骑上马到都城去,告诉那班老臣,几个老臣赶到村里来迎接他们,相见之下,悲喜交集。太子问了些国家大事,都说兵精粮足,可以报仇了,现在散布在都城外的各地,所等待的只是一位领兵的元帅。现在太子回来,什么都具备了。

慧思劝太子不要用兵,说:“对于邻国是要和睦的。我们既有了精强的兵力,本来可以复仇,但是这不会太伤玉华公主的心吗?不如把军队从刚才来的那个水洞送到那边去,再分一队把都城的敌兵围起来,若不投降便歼灭他们。我单人去见国王,要他与我们订盟,彼此不相侵略,从前的损失要他偿还;他若不答应我们再开仗也不迟。他们一定不会防到我们的兵会从那水洞泛出来的。胜算操在我们手里,我们为什么要多杀人呢?”

这话把与会的文武官员都说服了。难胜即日登了王位,老臣们分头调动军队,预备竹筏,又派慧思为使者骑着快马到羝原国去。

鸢眼王看见当日的乞丐忽然以使者的身份现在他座前,不由得生气,命人再把他送到黑洞里去,慧思心里只好笑,临行的时候对他说:“大王不要太骄傲,我们的兵不久就会到你的城下来。”

兵士把他送进暗洞里像往日一样。但一到浮礁,早有难胜的哨兵站在那里。他们把送慧思来的兵士绑起来,一面用萤火的光做信号报告到帅府。不到三个时辰,大兵已进到水洞。个个兵士头上都顶着一盏萤灯,竹筏连结起来,简直成为一条很长的浮桥。暗洞里又充满了青光,在水面像凌乱的星星浮泛着。

大队出了洞口,立刻进到都城。鸢眼王真是惊讶难胜进兵的神速,却还不知道兵是从哪里来的。他恐慌了。群众都劝他和平解决,于是派遣了最信任的宰相来到难胜军帐中与他议和。难胜只要求偿还历次侵略的损失,和将玉华许配给他。这条件很顺利地被接纳了。他们把玉华公主送回国去,择个吉日迎娶过来。

从此以后,那黑暗的水洞变成赏萤火的名胜,因为两国人民从此和好,个个都忆起那条水和水边的萤虫,都喜欢到那里去游玩。

难胜把那座金灯台仍然安置在宫廷中间。那是它永久的地方,它这回出国带着光荣回来,使人人尊仰。所以每到夏夜,难胜王必要命人把萤火装在一千个灯罩里,为的是纪念他和玉华王后的旧事。

危 巢 坠 简

一、给少华

近来青年人新兴了一种崇拜英雄的习气,表现的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们献剑献旗。我觉得这种举动不但是孩子气,而且是毫无意义。我们的领袖镇日在戎马倥偬、羽檄纷沓里过生活,论理就不应当为献给他们一把废铁镀银的、中看不中用的剑,或一面铜线盘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东西,来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一个青年国民固然要崇敬他的领袖,但也不必当他们是菩萨,非去朝山进香不可。表示他的诚敬的不是剑,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献给国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样崇敬自己。不会崇敬自己的,决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骄慢的表现,乃是觉得自己也有成为一个有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与希望,时时刻刻地,兢兢业业地鼓励自己,使他不会丢失掉这可能与希望。

在这里,有个青年团体最近又举代表去献剑,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经断绝了。剑当然还存在他们的行囊里,而大众所捐的路费,据说已在异国的舞娘身上花完了。这样的青年,你说配去献什么?害中国的,就是这类不知自爱的人们哪。可怜,可怜!

二、给樾人

每日都听见你在说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资格做民族英雄,好像这是一个官衔,凡曾与外人打过一两场仗,或有过一二分勋劳的都有资格受这个徽号。我想你对于“民族英雄”的观念是错误的。曾被人一度称为民族英雄的某某,现在在此地拥着做“英雄”的时期所榨取于民众和兵士的钱财,做了资本家,开了一间工厂,驱使着许多为他的享乐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诩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鸦片,赌轮盘,玩舞女和做种种堕落的勾当。此外,在你所推许的人物中间,还有许多是平时趾高气扬,临事一筹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说,苍蝇也具有蜜蜂的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说:“以天地生民为心,而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够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试问亘古以来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为近几百年来差可配得被称为民族英雄的,只有郑成功一个人,他于刚明敏达四德具备,只惜沉深之才差一点。他的早死,或者是这个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够得上被称为“烈士”、“伟人”、“名人”罢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连上上等的神人还够不上做民族英雄,何况其余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条件认识明白,然后分析民族对他的需要和他对于民族所成就的勋绩,才将这“民族英雄”的徽号赠给他。

三、覆成仁

来信说在变乱的世界里,人是会变畜生的。这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事实的证明。小汕在乡下种地的那个哥哥,在三个月前已经变了马啦。你听见这新闻也许会骂我荒唐,以为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样的怪事,但我请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岭东的沦陷区里,许多农民都缺乏粮食,是你所知道的。即如没沦陷的地带也一样地闹起米荒来。当局整天说办平粜,向南洋华侨捐款,说起来,米也有,钱也充足,而实际上还不能解决这严重的问题,不晓得真是运输不便呢,还是另有原由呢?一般率直的农民受饥饿的迫胁总是向阻力最小、资粮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的哥哥也带了充足的盘缠,随着大众去到韩江下游的一个沦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馆投宿,房钱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同行的旅客都失了踪!旅馆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当铺去。回店之后,他又把自己幽闭在账房里数什么军用票。店后面,一股一股的卤肉香喷放出来。原来那里开着一家卤味铺,卖的很香的卤肉、****、熏鱼之类。肉是三毛一斤,说是从营盘批出来的老马,所以便宜得特别。这样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过真正马肉的顾客发现了它的气味与肉里都有点不对路,大家才同调地怀疑说:“大概是来路的马罢。”可不是!小汕的哥哥也到了这类的马群里去了!变乱的世界,人真是会变畜生的。

这里,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质上变牛变马,是由于不知爱人如己,虽然可恨可怜,还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上变猪变狗的人们。他们是不知爱己如人,是最可伤可悲的。如果这样的畜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还有什么希望呢?

海角的孤星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的形骸。这个印象,就是到世界的末日,我也忘不掉。

这桩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在我的记忆里却不像那么久远。他是和我一同出海的。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穷,自己买不起头等舱位。但因新人不惯行旅的缘故,他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倾泻出来,为他妻子定了一间头等舱。他在那头等船票的佣人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为的要省些资财。

他在船上哪里像个新郎,简直是妻的奴隶!旁人的议论,他总是不理会的。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朋友,因为他觉得同舟中只有一个人配和他说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妻子出门的人都是如此,何况他是个新婚者?

船向着赤道走,他们的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的恋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槟榔屿附近一个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荫底下经过,赤道下的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他们更觉得身外无人。

他对新人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新人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坟墓罢了……”

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的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识树,’因为椰子就是‘迓子’。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粘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像双星悬在鸿蒙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新人笑说:“你们念书人的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你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噪杂咧!……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乐的愿望一齐来的呀。他的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

“咦,恐怕孤不了罢。”

“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的新人,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人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不能对她丈夫忏悔,因为这种悲哀的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的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治的。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作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他急得把妻子的手摔开说:“我自己会擦。我的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的手所能灭掉的,你容我哭一会罢。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以你……”

妻子忙杀了,急掩着他的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你要哭,哭你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荫深处。自然他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的光景?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把他们忘了。这时,我的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的名姓,幸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决不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