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午,火车从北街开行。搭客约有二百余人,亚成、祖凤和好些娄罗都扮做搭客,分据在二、三等车里。祖凤拿出时计来一看,低声对坐在身边的同伴说:“三点半了,快预备着。”他说完把窗门托下来,往外直望。那时火车快到汾水江地界,正在蒲葵园或芭蕉园中穿行,从窗一望都是绿色的叶子,连人影也不见。走的时候,车忽然停住。祖凤、亚成和其余的都拿出手枪来,指着搭客说:“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车。个个人都得坐定,不许站起来。”他们说的时候,好些贼从蒲葵园里钻出来,各人都有凶器在手里。那班贼上了车,就对亚成说:“先把头、二等车封锁起来,我们再来验这班孤寒鬼。”他们分头挡住头、二等的车门,把那班三等客逐个验过。教每人都伸手出来给他们瞧。若是手长得幼嫩一点的就把他留住,其余粗手、赤脚、肩上有瘢和皮肤粗黑的人,都让他们下车。他们对那班人说:“饶了你们这些穷鬼罢。把东西留下,快走。不然,要你们的命。”祖凤把客人所看的书报、小说胡乱抢了几本藏在自己怀中,然后押着那班被掳的下来。
他们把留住的客人,一个夹一个下来。其中有男的,有女的,有金山丁、官僚、学生、工人和管车的,一共有九十六人。那里离河不远,娄罗们早已预备了小汽船在河边等候。他们将这九十六人赶入船里,一个挨一个坐着。且用枪指着,不许客人声张。船走了约有二点钟的光景,才停了轮,那时天已黑了。他们上岸,穿过几丛树林,到了一所荒寨。亚成吩咐众娄罗说:“你们先去弄东西吃。今晚就让这些货在这里。挑两三个女人送到我那里去,再问凤哥、权哥们要不要。若是有剩就随你们的便。”娄罗们都遵着命令,各人办各人的事去了。
第二天早晨,众贼都围在亚成身边,听候调遣。亚成对亚权说:“女人都让你去办罢。有钱的叫她家里来赎;其余的,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门去,都随你的便。”他又把那些男子的姓名、住址问明白,派娄罗各处去打听,预备向他们家里拿相当的金钱来赎回去。娄罗们带了几个外省人来到他跟前,他一问了,知道是做官、当委员的,就大骂说:“你们这些该死的人,只会铲地皮,和与我们作对头,今天到我手里,别再想活着。人来,把他们捆在树上,枪毙。”众娄罗七手八脚,不一会都把他们打死了。
三五天后,被派出去的娄罗都回来报各人家里的景况。亚成叫各人写信回家取钱,叫祖凤检阅他们的书信。祖凤在信里瞧见一句“被绿林之豪掳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就叫那写信的人来说:“你这信,到底包藏些什么暗号?你要请官兵来拿我们吗?”他指着“绿林”、“掳”、“六年七月”等字,问说:“这些是什么字?若说不出来,就要你的狗命。现在明明是六月,为何写六年七月?”祖凤不认得那些字,思疑里面有别的意思,所以对着那人说:“凡我不认得的字都不许写,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罢。以后再这样,可就不饶你了。晓得么?”检阅时,亚权带了两个人来,说:“这两个人实在是穷,放了他们罢。”祖凤说:“亚成说放就放,我不管。”他就跑到亚成那里说:“放了他们罢。”亚成说:“不。咱们决不能白放人。他们虽然穷,命还是有用的。咱们就要他们的命来警戒那些有钱而不肯拿出来的人。你且把他们捆在那边,再叫那班人出来瞧。”亚成瞧那些俘虏出来,就对他们说:“你们都瞧那两个人就是有钱不肯花的。你们若不赶快叫家里拿钱来,我必要一天把你们当中的人枪毙两个,像他们现在一样。”众人见他们二人死了,都吓得抖擞起来。祖凤说:“你们若是精乖,就得速速拿钱来,省得死在这里。”
他们在那寨里正摆布得有条有理,一个娄罗来回报说:“官军已到北街了。”亚成说:“那么,我们就把这些人分开罢。我和祖凤、亚权同在一处,将二十人给我们带去。剩下的叫亚球和亚胜分头带走。”祖凤把四个司机人带来,说:“这四个是工人,家里也没有什么钱,不如放了他们罢。”亚成说:“凤哥,你的打算差了。咱们时常要在铁路上往来,若是放他们回去,将来的祸根不小。我想还是请他们去见阎王好一点。”
他们把那几个司机人杀掉以后,各头目带着自己的俘虏分头逃走。亚成、祖凤和亚权带着二十人,因为天气尚早,先叫他们伏在蒲葵园的叶下,到晚上才把他们带出来。他走了一夜才到山寨。上山后,祖凤拿几本书赶紧跑到自己的寨里,对和鸾说:“我给你带书来了。我们挝了好些违抗王师的人回来,现在满山寨都是人哪。”和鸾接过书来瞧一瞧,说:“这有什么用?”他悻悻地说:“你瞧!正经给你带来,你又说没用处。我早说了,倒不如多挝几个人回来更好哪。”和鸾问:“怎么说?”“我们挝人回来可以得着他们家里的取赎钱。”和鸾又问:“怎样叫他们来赎,若是不肯来,又怎办?”祖凤说:“若是要赎回去的话,他们家里的人可以到澳门我们的店里,拿二三斤鸦片或是几箱好烟叶做开门礼,我们才和他讲价。若不然,就把他们治死。”和鸾说:“这可不是近于强盗的行为么?”他心里暗笑,口里只答应说:“这是不得已的。”他恐怕被和鸾问住,就托故到亚成寨里去了。
过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虏已经被人赎回一大半。那晚该祖凤的班送人下山。他用手巾把那几个俘虏的眼睛缚住,才叫娄罗们扶他们下山,自己在后头跟着。他去后不到三点钟的工夫,忽然山后一阵枪声越响越近。亚成和剩下的娄罗各人携着枪械下山迎敌。枪声一呼一应,没有片刻停止。和鸾吓得不敢睡,眼瞧着天亮了,那枪声还是不息。她瞧见山下一枝人马向山顶奔来,一枝旗飘荡着,却认不得是那一国的旗帜。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里躲藏。一出门,已有两个兵追着她。她被迫到一个断崖上头,听见一个兵说:“吓,这里还有那么好的货,咱们上前把她搂过来受用。”那兵方要进前,和鸾大声喝道:“你们这些作乱的人,休得无礼!”二人不理会她,还是要进步。一个兵说:“呀,你会飞!”他们挝不着和鸾,正在互相埋怨。一个军官来到,喝着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我到处搜去。”
从这军官的服装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他的行动十分敏捷,像很能干似的。他搜到和鸾所住的寨里,无意中搜出她的衣服。又把壁上的琵琶拿下来,他见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条,写着:“表寸心”,底下还写了她自己的名字。军官就很是诧异,说:“哼,原来你在这里!”他回头对众兵丁说:“拿住多少贼啦?”都说:“没有。”“女人呢?”“也没有。”他把衣物交给兵丁,叫他们先下山去,自己还在那里找寻着。
唉!他的寻找是白费的。他回到营里,天色已是不早,就叫卫兵拿了一盏油灯来,把所得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瞧着。他叹息几声,把东西搁下,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半晌的工夫,他就拿起笔来写一封信:
贤妻如面:此次下乡围捕,于贼寨中搜出令姊衣物多件,然余遍索山中,了无所得,寸心为之怅然。忆昔年之年,余犹以虐谑为咎,今而后知其为贼所掳也。兹命卫卒将衣物数事,先呈妆次,俟余回时,再为卿详道之。
夫祯白
他把信封好,叫一个兵来将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里,把手向腿上一拍。门外的岗兵顺着响处一望,仿佛听着他的长官说:“啊,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害杀嬅而了。”
黄 昏 后
承欢、承懽两姊妹在山上采了一篓羊齿类的干草,是要用来编造果筐和花篮的。她们从那条崎岖的山径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刚到山腰,已是喘得很厉害,二人就把篓子放下,歇息一会。
承欢的年纪大一点,所以她的精神不如妹妹那么活泼,只坐在一根横露在地面的榕树根上头;一手拿着手巾不歇地望脸上和脖项上揩拭。她的妹妹坐不一会,已经跑入树林里,低着头,慢慢找她心识中的宝贝去了。
喝醉了的太阳在临睡时,虽不能发出他固有的本领,然而还有余威把他的妙光长箭射到承欢这里。满山的岩石、树林、泉水,受着这妙光的赏赐,越觉得秋意阑珊了。汐涨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从海岸送来,远地的归鸟和落叶混着在树林里乱舞。承欢当着这个光景,她的眉、目、唇、舌也不觉跟着那些动的东西,在她那被日光熏黑了的面庞飞舞着。她高兴起来,心中的意思已经禁止不住,就顺口念着:“碧海无风涛自语;丹林映日叶思飞!……”还没有念完,她的妹妹就来到跟前,衣裾里兜着一堆的叶子,说:“姊姊,你自己坐在这里,和谁说话来?你也不去帮我捡捡叶子,那边还有许多好看的哪。”她说着,顺手把所得的枯叶一片一片地拿出来,说:“这个是蚶壳……这是海星……这是没有鳍的翻车鱼……这卷得更好看,是爸爸吸的淡芭菰……这是……”她还要将那些受她想像变化过的叶子,一一给姊姊说明;可是这样的讲解,除她自己以外,是没人愿意用工夫去领教的。承欢不耐烦地说:“你且把它们搁在篓里罢,到家才听你的,现在我不愿意听咧。”承懽斜着眼瞧了姊姊一下,一面把叶子装在篓里,说:“姊姊不晓得又想什么了。在这里坐着,愿意自己喃喃地说话,就不愿意听我所说的!”承欢说:“我何尝说什么,不过念着爸爸那首《秋山晚步》罢了。”她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罢。你可以先下山去,让我自己提这篓子。”承懽说:“我不,我要陪着你走。”
二人顺着山径下来,从秋的夕阳渲染出来等等的美丽已经布满前路:霞色、水光、潮音、谷响、草香等等更不消说;即如承欢那副不白的脸庞也要因着这个就增了几分本来的姿色。承欢虽是走着,脚步却不肯放开,生怕把这样晚景错过了似的。她无意中说了声:“呀!妹妹,秋景虽然好,可惜太近残年咧。”承懽的年纪只十岁,自然不能懂得这位十五岁的姊姊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接着说:“挨近残年,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越近残年越好,因为残年一过,爸爸就要给我好些东西玩,我也要穿新做的衣服——我还盼望它快点过去哪。”
她们的家就在山下,门前朝着南海。从那里,有时可以望见远地里一两艘法国巡舰在广州湾驶来驶去。姊妹们也说不清她们所住的到底是中国地,或是法国领土;不过时常理会那些法国水兵爱来村里胡闹罢了。刚进门,承懽便叫一声:“爸爸,我们回来了!”平常她们一回来,父亲必要出来接她们;这一次不见他出来,承欢以为她父亲的注意是贯注在书本或雕刻上头,所以教妹妹不要声张,只好静静地走进来。承欢把篓子放下,就和妹妹到父亲屋里。
她们的父亲关怀所住的是南边那间屋子,靠壁三五架书籍。又陈设了许多大理石造像——有些是买来的,有些是自己创作的。从这技术室进去就是卧房。二人进去,见父亲不在那里。承欢向壁上一望,就对妹妹说:“爸爸又拿着基达尔出去了。你到妈妈坟上,瞧他在那里不在。我且到厨房弄饭,等着你们。”
她们母亲的坟墓就在屋后自己的荔枝园中。承懽穿过几棵荔枝树,就听见一阵基达尔的乐音,和着她父亲的歌喉。她知道父亲在那里,不敢惊动他的弹唱,就蹑着脚步上前。那里有一座大理石的坟头,形式虽和平常一样,然而西洋的风度却是很浓的。瞧那建造和雕刻的工夫,就知道平常的工匠决做不出来,一定是关怀亲手所造的。那墓碑上不记年月,只刻着“佳人关山恒媚”,下面一行小字是“夫关怀手泐”。承懽到时,关怀只管弹唱着,像不理会他女儿站在身旁似的。直等到西方的回光消灭了,他才立起来,一手挟着乐器,一手牵着女儿,从园里慢慢地走出来。
一到门口,承懽就嚷着:“爸爸回来了!”她姊姊走出来,把父亲手里的乐器接住,且说:“饭快好啦,你们先到厅里等一会,我就端出来。”关怀牵着承懽到厅里,把头上的义辫脱下,挂在一个衣架上头,回头他就坐在一张睡椅上和承懽谈话。他的外貌像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因为他的头发很短,两撇胡子也是含着外洋的神气。停一会,承欢端饭出来,关怀说:“今晚上咱们都回得晚。方才你妹妹说你在山上念什么诗;我也是在书架上偶然捡出十几年前你妈妈写给我的《自君之出矣》,我曾把这十二首诗入了乐谱,你妈妈在世时很喜欢听这个;到现在已经十一二年不弹这调了。今天偶然被我翻出来,所以拿着乐器走到她坟上再唱给她听;唱得高兴,不觉反复了几遍,连时间也忘记了。”承欢说:“往时爸爸到墓上奏乐,从没有今天这么久;这诗我不曾听过……”承懽插嘴说:“我也不曾听过。”承欢接着说:“也许我在当时年纪太小不懂得。今晚上的饭后谈话,爸爸就唱一唱这诗,且给我们说说其中的意思罢。”关怀说:“自你四岁以后,我就不弹这调了,你自然是不曾听过的。”他抚着承懽的头,笑说:“你方才不是听过了吗?”承懽摇头说:“那不算,那不算。”他说:“你妈妈这十二首诗没有什么可说的,不如给你们说咱们在这里住着的缘故罢。”
吃完饭,关怀仍然倚在睡椅下头,手里拿着一枝雪茄,且吸且说。这老人家在灯光之下说得眉飞目舞,教姊妹们的眼光都贯注在他脸上,好像藏在叶下的猫儿凝神守着那翩飞的蚨蝶一般。
关怀说:“我常愿意给你们说这事,恐怕你们不懂得,所以每要说时,便停止了。咱们住在这里,不但邻舍觉得奇怪,连阿欢,你的心里也是很诧异的。现在你的年纪大了,也懂得一点世故了,我就把一切的事告诉你们罢。
“我从法国回到香港,不久就和你妈妈结婚。那时刚要和东洋打仗,邓大人聘了两个法国人做顾问,请我到兵船里做通译。我想着,我到外洋是学雕刻的,通译,哪里是我做得来的事,当时就推辞他。无奈邓大人一定要我去,我碍于情面也就允许了。你妈妈虽是不愿意,因为我已允许人家,所以不加拦阻。她把脑后的头发截下来,为我做成那条假辫。”他说到这里,就用雪茄指着衣架,接着说:“那辫子好像叫卖的幌子,要当差事非得带着它不可。那东西被我用了那么些年,已修理过好几次,也许现在所有的头发没有一根是你妈妈的哪。
“到上海的时候,那两个法国人见势不佳,没有就他的聘。他还劝我不用回家,日后要用我做别的事,所以我就暂住在上海。我在那里,时常听见不好的消息,直到邓大人在威海卫阵亡时,我才回来。那十二首诗就是我入门时,你妈妈送给我的。”
承欢说:“诗里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关怀说:“互相赠与的诗,无论如何,第三个人是不能理会,连自己也不能解释给人听的。那诗还搁在书架上,你要看时,明天可以拿去念一念。我且给你说此后我和你妈妈的事。
“自那次打败仗,我自己觉得很羞耻,就立意要隔绝一切的亲友,跑到一个孤岛里居住,为的是要避掉种种不体面的消息,教我的耳朵少一点刺激。你妈妈只劝我回硇州去,但我很不愿意回那里去;以后我们就定意要搬到这里来。这里离硇州虽是不远,乡里的人却没有和我往来,我想他们必是不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们买了这所房子,连后边的荔枝园。二人就在这里过很欢乐的日子。在这里住不久,你就出世了。我们给你起个名字叫承欢……”承懽紧接着问:“我呢?”关怀说:“还没有说到你咧,你且听着,待一会才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