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一滴润透三千大千。劝君休自蹇,要把愁眉展;
但愿人间一切血泪和汗点,一洒出来就同雨点一样化做甘泉。
“这是前天天下雨的时候做的,不晓得您听了以为怎样?”崇阿笑说:“我儿,你多会学会这个?这本是旷夫怨女之词,你把它换做写景,也还可听。你倒有一点聪明,是谁教给你的?”和鸾瞧见父亲喜欢,就把那天怎样在园里听见,怎样央嬅而教,自己怎样学,都说出来。崇阿说:“你是在龙王庙后身听的吗?我想那是祖凤唱的。他唱得很好,我下乡时,也曾叫他唱给我听。”和鸾便信口问:“祖凤是谁?”崇阿说:“他本是一个囚犯。去年黄总爷抬举他,请我把他开释,留在营里当差。我瞧他的身材、气力都很好,而且他的刑期也快到了,若是有正经事业给他做,也许有用,所以把他交给黄总爷调遣去,他现在当着第三棚的什长哪。”和鸾说:“噢,原来是这里头的兵丁。他的声音实在是好。我总觉得嬅而唱的不及他万一。有工夫还得叫他来唱一唱。”崇阿说:“这倒是容易的事情。明天把他调进内班房当差,就不怕没有机会听他的。”崇阿因为祖凤的气力大,手足敏捷,很合自己的军人理想,所以很看重他。这次调他进来,虽说因着爱女儿的缘故,还是免不了寓着提拔他的意思。
二、射覆
自从祖凤进来以后,和鸾不时唤他到啭鹂亭弹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的“大欲”就把他们缠住了。他们此后相会的罗针不是指着弹唱那方面,乃是指着“情话”那方面。爱本来没有等第、没有贵贱、没有贫富的分别。和鸾和祖凤虽有主仆的名分,然而在他们的心识里,这种阶级的成见早已消灭无余。崇阿耳边也稍微听见二人的事,因此后悔得很。但他很信他的女儿未必就这样不顾体面,去做那无耻的事,所以他对于二人的事,常在疑信之间。
八月十二,交酉时分,满园的树被残霞照得红一块,紫一块。树上的归鸟在那里唧唧喳喳地乱嚷。和鸾坐在苹婆树下一条石凳上头,手里弹着她的乐器,口里低声地唱。那时,歌声、琵琶声、鸟声、虫声、落叶声和大堂上定更的鼓声混合起来,变成一种特别的音乐。祖凤从如楼船屋那边走来,说:“小姐,天黑啦,还不进去么?”和鸾对着他笑,口里仍然唱着,也不回答他。他进前正要挨着和鸾坐下,猛听得一声:“鸾儿,天黑了,你还在那里干什么?快跟我进来。”祖凤听出是老爷的声音,一缕烟似的就望阇提花丛里钻进去了。和鸾随着父亲进去,挨了一顿大申斥。次日,崇阿就借着别的事情把祖凤打四十大板,仍旧赶回第三棚,不许他再到上房来。
和鸾受过父亲的责备,心里十分委屈。因为衙内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小姐和祖凤长在园里被老爷撞见的事,弄得她很没意思。崇阿也觉得那晚上把女儿申斥得太过,心里也有点怜惜。又因为她年纪大了,要赶紧将她说给启祯,省得再出什么错。他就吩咐下人在团圆节预备一桌很好的瓜果在园里,全家的人要在那里赏月行乐。崇阿的意思:一来是要叫女儿喜欢;二来是要借着机会向启祯提亲。
一轮明月给流云拥住,朦胧的雾气充满园中,只有印在地面的花影稍微可以分出黑白来,崇阿上了如楼船屋的楼上,瞧见启祯在案头点烛,就说:“今晚上天气不大好啊!你快去催她们上来,待一会,恐怕要下雨。”启祯听见姑丈的话,把香案瓜果整理好,才下楼去。月亮越上越明,云影也渐渐散了。崇阿高兴起来,等她们到齐的时候,就拿起琵琶弹了几支曲。他要和鸾也弹一支。但她的心里,烦闷已极,自然是不愿意弹的。崇阿要大家在这晚上都得着乐趣,就出了一个赌果子的玩意儿。在那楼上赏月的有赫氏、和鸾、鸣鷟、启祯,连崇阿是五个人。他把果子分做五份,然后对众人说:“我想了个新样的射覆,就是用你们常念的《千家诗》和《唐诗》里的诗句,把一句诗当中换一个字,所换的字还要射在别句诗上。我先说了,不许用偏僻的句。因为这不是叫你们赌才情,乃是教你们斗快乐。我们就挨着次序一人唱一句,拈阄定射覆的人。射中的就得唱句人的赠品;射不中就得挨罚。”大家听了都请他举一个例。他就说:“比如我唱一句:长安云边多丽人。要问你:明明是水,为什么说云?你就得在《千家诗》或《唐诗》里头找一句来答复。若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就算复对了。”和鸾和鸣鷟都高兴得很,她们低着头在那里默想。惟有启祯跑到书房把书翻了大半天才上来。姊妹们说他是先翻书再来赌的,不让他加入。崇阿说:“不要紧,若诗不熟,看也无妨。我们只是取乐,毋须认真。”于是都挨着次序坐下,个个侧耳听着那唱句人的声音。
第一次是鸣鷟,唱了一句:“楼上花枝笑不眠。”问:“明明是独,怎么说不?”把阄一拈,该崇阿复。他想了一会,就答道:“春色恼人眠不得。”鸣鷟说:“中了。”于是把两个石榴送到父亲面前。第二次是赫氏唱:“主人有茶欢今夕。”问:“明明是酒,为什么变成茶?”鸣鷟就答:“寒夜客来茶当酒。”崇阿说:“这句复得好。我就把这两个石榴加赠给你。”第三次是启祯,唱:“纤云四卷天来河。”问:“明明是无,怎样说来?”崇阿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来。启祯说:“姑丈这次可要挨罚了。”崇阿说:“好,你自己复出来罢,我实在想不起来。”启祯显出很得意的样子,大声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弄得满坐的人都瞧着笑。崇阿说:“你这句射得不大好。姑且算你赢了罢。”他把果子送给启祯,正要唱时,当差的说:“省城来了一件要紧的公文。师爷要请老爷去商量。”崇阿立刻下楼,到签押房去。和鸾站起来唱道:“千树万树梨花飞。”问:“明明是开,为什么又飞起来?”赫氏答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她接了和鸾的赠品,就对鸣鷟说:“该你唱了。”于是鸣鷟唱一句:“桃花尽日夹流水。”问:“明明是随,为何说夹?”和鸾答道:“两岸桃花夹古津。”这次应当是赫氏唱,但她一时想不起好句来,就让给启祯。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问:“明明是腰,怎会在肩?那腰空着有什么用处?”和鸾说:“你这问太长了。叫人怎样复?”启祯说:“还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阄筒摇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阄可巧落在鸣鷟手里。她想一想,就笑说:“莫不是腰横秋水雁翎刀吗?”启祯忙说:“对,对,你很聪明。”和鸾只掩着口笑。启祯说:“你不要笑人,这次该你了,瞧瞧你的又好到什么地步。”和鸾说:“祯哥这唱实在差一点,因为没有复到肩字上头。”她说完就唱:“青草池塘独听蝉。”问:“明明是蛙,怎么说蝉?”可巧该启祯射。他本来要找机会讽嘲和鸾,借此报复她方才的批评。可巧他想不起来,就说一句俏皮话:“癞蛤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里叫唤。”他说这句话是诚心要和和鸾起哄。个人心事自家知,和鸾听了,自然猜他是说自己和祖凤的事,不由得站起来说:“哼,莫笑蛇无角,成龙也未知。祯哥,你以为我听不懂你的话么?咳,何苦来!”她说完就悻悻地下楼去。赫氏以为他们是闹玩,还在上头嚷着:“这孩子真会负气,回头非叫她父亲打她不可。”
和鸾跑下来,踏着花荫要向自己房里去。绕了一个弯,刚到啭鹂亭,忽然一团黑影从树下拱起来,把她吓得魂不附体。正要举步疾走,那影儿已走近了。和鸾一瞧,原来是祖凤。她说:“祖凤,你昏夜里在园里吓人干什么?”祖凤说:“小姐,我正候着你,要给你说一宗要紧的事。老爷要把你我二人重办,你知道不知道?”和鸾说:“笑话,哪里有这事?你从哪里听来的?他刚和我们一块儿在如楼船屋楼上赏月哪。”祖凤说:“现在老爷可不是在签押房吗?”和鸾说:“人来说师爷有要事要和他商量,并没有什么。”祖凤说:“现在正和师爷相议这事呢。我想你是不要紧的,不过最好还是暂避几天,等他气过了再回来,若是我,一定得逃走,不然,连性命也要没了。”和鸾惊说:“真的么?”祖凤说:“谁还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时,我就领你闪避几天再回来。……无论如何,我总走的。我为你挨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这里;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宁愿死在你跟前。”他说完掏出一枝手枪来,把枪口向着自己的心坎,装做要自杀的样子。和鸾瞧见这个光景,她心里已经软化了。她把枪夺过来,抚着祖凤的肩膀说:“也罢,我不忍瞧见你对着我做伤心的事,你且在这里等候,我回房里换一双平底鞋再来。”祖凤说:“小姐褂也得换一换才好。”和鸾回答一声:“知道。”就忙忙地走进去。
三、失足
她回到房中,知道嬅而还在前院和女仆斗牌。瞧瞧时计才十一点零,于是把鞋换好,胡乱拿了几件衣服出来。祖凤见了她,忙上前牵着她的手说:“咱们由这边走。”他们走得快到衙后的角门,祖凤叫和鸾在一株榕树下站着。他到角门边的更房见没有人在那里,忙把墙上的钥匙取下。出了房门,就招手叫和鸾前来。他说:“我且把角门开了让你先出去。我随后爬墙过去带着你走。”和鸾出去以后,他仍把角门关锁妥当,再爬过墙去,原来衙后就是鼍山,虽不甚高,树木却是不少。衙内的花园就是山顶的南部。二人下了鼍山,沿着山脚走。和鸾猛然对祖凤说:“呀!我们要到哪里去?”祖凤说:“先到我朋友的村庄去,好不好?”和鸾问说:“什么村庄,离城多远呢?”祖凤说:“逃难的人,一定是越远越好的。咱们只管走罢。”和鸾说:“我可不能远去。天亮了,我这身装束,谁还认不得?”“对呀,我想你可以扮男装。”和鸾说:“不成,不成,我的头发和男子不一样。”祖凤停步想了一会,就说:“我为你设法。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就回来。”他去后,不久就拿了一顶遮羞帽(阳江妇人用的竹帽),一套青布衣服来。他说:“这就可以过关啦。”和鸾改装后,将所拿的东西交给祖凤。二人出了五马坊,望东门迈步。
那一晚上,各城门都关得很晚,他们竟然安安稳稳地出城去了。他们一直走,已经过了一所医院。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天空悬着一个半明不亮的月。和鸾走路时,心里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现在她可想出不好来了。她和祖凤刚要上一个山坡,就止住说:“我错了。我不应当跟你出来。我须得回去。”她转身要走,只是脚已无力,不听使唤,就坐在一块大石上头。那地两面是山,树林里不时发出一种可怕的怪声。路上只有他们二人走着。和鸾到这时候,已经哭将起来。她对祖凤说:“我宁愿回去受死,不愿往前走了。我实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罢。”祖凤说:“现在可不能回去,因为城门已经关了。你走不动,我可以驮你前行。”她说:“明天一定会给人知道的。若是有人追来,那怎样办呢?”祖凤说:“我们已经改装,由小路走一定无妨。快走罢,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鸾做主,就把她驮在背上,一步一步登了山坡。和鸾伏在后面,把眼睛闭着,把双耳掩着。她全身的筋肉也颤动得很厉害。那种恐慌的光景,简直不能用笔墨形容出来。
蜿蜒的道上,从远看只像一个人走着;挨近却是两个。前头一种强烈之喘声和背后那微弱的气息相应和。上头的乌云把月笼住,送了几粒雨点下来。他们让雨淋着,还是一直地往前。刚渡过那龙河,天就快亮了。祖凤把和鸾放下,对她说:“我去叫一顶轿子给你坐罢。天快要亮了,前边有一个大村子,咱们再不能这样走了。”和鸾哭着说:“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若是给人知道了,你说怎好?”祖凤说:“不碍事的。咱们一同走着,看有轿子,再雇一顶给你,我自有主意。”那时东方已有一点红光,雨也止了。他去雇了一顶轿子,让和鸾坐下,自己在后面紧紧跟着。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笃墟了,他恐怕到的时候没有住处,所以在半路上就打发轿夫回去。和鸾扶着他慢慢地走,到了一间破庙的门口。祖凤教和鸾在牴桅旁边候着,自己先进里头去探一探,一会儿他就携着和鸾进去。那晚上就在那里歇息。
和鸾在梦中惊醒。从月光中瞧见那些陈破的神像:脸上的胡子,和身上的破袍被风刮得舞动起来。那光景实在狰狞可怕。她要伏在祖凤怀里,又想着这是不应当的。她懊悔极了,就推祖凤起来,叫他送自己回去。祖凤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样摇也摇不醒来。她要自己出来,那些神像直瞧着她,叫她动也不敢动。次日早晨,祖凤牵着她仍从小路走。祖凤所要找的朋友,就在这附近住,但他记不清那条路的方位。他们朝着早晨的太阳前行,由光线中,瞧见一个人从对面走来。祖凤瞧那人的容貌,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他要用他们的暗号来试一试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声喝道:“呸!你盲了吗?”和鸾瞧这光景,力劝他不要闯祸,但她的力量哪里禁得住祖凤。那人受祖凤这一喝,却不生气,只回答说:“我却不盲,因为我的眼睛比你大。”说完还是走他的。祖凤听了,就低声对和鸾说:“不怕了,咱们有了宿处了。我且问他这附近有房子没有;再问他认识亚成不认识。”说着就叫那人回来,殷勤地问他说:“你既然是豪杰,请问这附近有甲子借人没有?”那人指着南边一条小路说:“从这条线打听去罢,”祖凤趁机问他:“你认得亚成么?”那人一听祖凤问亚成,就把眼睛往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说:“你问他做什么?他已不在这里。你莫不是由城来的么,是黄得胜叫你来的不是?”祖凤连声答了几个是。那人往四周一瞧,就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我再把他的事情告诉你。”
原来那人也姓亚,名叫权。他住在那笃附近一个村子,曾经一度到衙门去找黄总爷。祖凤就在那时见他一次。他们一说起来就记得了。走的时节,亚权问祖凤说:“随你走的可是尊嫂?”祖凤支离地回答他。和鸾听了十分懊恼,但她的脸被帽子遮住,所以没人理会她的当时的神气。三人顺着小路走了约有三里之遥,当前横着一条小溪涧,架着两岸的桥是用一块旧棺木做的。他们走过去,进入一丛竹林。亚权说:“到我的甲子了。”祖凤、和鸾跟着亚权进入一间矮小的茅屋。让坐之后,和鸾还是不肯把帽子摘下来。祖凤说:“她初出门,还害羞咧。”亚权说:“莫如请嫂子到房里歇息,我们就在外头谈谈罢。”祖凤叫和鸾进房里,回头就问亚权说:“现在就请你把成哥的下落告诉我。”亚权叹了一口气,说:“哎!他现时在开平县的监里哪,他在几个月前出去‘打单’,兵来了还不逃走,所以给人挝住了。”这时祖凤的脸上显出一副很惊惶的模样,说:“噢,原来是他。”亚权反问什么意思。他就说:“前晚上可不是中秋吗?省城来了一件要紧的文书,师爷看了,忙请老爷去商量。我正和黄总爷在龙王庙里谈天,忽然在签押房当差的朱爷跑来,低声地对黄总爷说:开平县监里一个劫犯供了他和土匪勾通,要他立刻到堂对质。黄总爷听了立刻把几件细软的东西藏在怀里,就望头门逃走,他临去时,教我也得逃走。说:这案若发作起来,连我也有份。所以我也逃出来。现在给你一说,我才明白是他。”亚权说:“逃得过手,就算好运气。我想你们也饿了,我且去煮些饭来给你们吃罢。”他说着就到檐下煮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