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实在是有闲有钱有健康的人的最好的娱乐。从前中国人视出门为畏途,离家百里,就先要祷告祖宗,辞别亲友,像煞是不容易回来的样子,现在则空有飞机,水有轮船,陆有火车汽车,千里万里,都可以转瞬而至了;所以从前的人所最怕的这旅行,现在的人却可以把它当作娱乐来看。有几个有钱好事的闲人,并且还把它当作了一种学问。
我想旅行的快乐,第一当然是在精神的解放;一个人生在世上,少不得总有种种纠纷和关系缠绕在身边的,富人有富人的忧虑,穷人有穷人的苦恼;一上征途,则同进了病院和监狱一样,什么事情都可以暂时搁起,不管她妈了;——以入病院和进监狱为譬喻,或者是有点语病,但我所注重的,是在对于人世的杂务一方面的话,入了病院,工总可以不做了,进了监狱,债总可以不还了,是这一个意思。
第二,旅行的快乐,大约是在好奇心的满足;有非常美丽的太太随侍在侧的男子,会同臃肿粗大的寝室女仆去亲嘴抱腰的心理,想起来大约也同这旅行者之心一样的在好奇思异。本来有高大的洋房作住宅的先生们,到了乡下,看见一所茅草盖顶,柳树当门的厕所,会得喜欢叫绝的,也就是这一个Caprice在那里作怪。
还有些人,觉得平时的生活太舒适了,只想去不会丧命的冒些小险,不会损身的吃些小苦,以打破打破那一条生命之流的单条平滑,旅行却也是最适当的一针吗啡。
唯其是如此,所以中国也有了同Thos. Cook and son 一样的一个旅行社,萧伯纳也坐飞机飞过了长城,独身者的夺柯勃辣想在北平市里破一破独身之戒。但我的这一次的旅行浙东,原因可有点不同,虽在旅行,实际上却是在替路局办公,是一个行旅的灵魂叫卖者的身分。
浙东一带,所给予我的混合印象,是在山的秀里带雄,水的清能见底,与沿途处处,桕树红叶的美似春花。百姓都很勤俭,所以乡下人家,家家都整洁堂皇,比起杭嘉湖的乡村的坍败衰落来,实在相差得很远。地势极高,山峰绵亘,斜坡上谷底里,竹树最多,间有几棵纤纤的枫树,经霜之后,叶尽红了,微风一动,更能显出万绿丛中红一点的迷人的诗意。中国铁路的两大干线,平汉与津浦,我跑得次数最多,其他的支线若广九,若北宁,若京绥等,也曾去过几次,但以景色的变化多奇,山水的淡浓相称来说,我觉得没有一处,能比得上这杭江铁路三百余里的一段风光;虽则正太铁路如何,我是没有去过,还不敢说。
说到人物,则金华附近的女人,皮色都是很白,相貌也都秀丽,有平湖苏州的女人的美处,而健康高大,则又像是条顿民族的乡间的农妇。
至于物产呢,浙东居民当然是以造纸种田为正业的,间有煤矿铁矿,汤溪也有温泉,但无人开发,富源还睡在地里。因为多山,所以木材也多,居民之从事于烧炭烧窑者,为数也着实不少。其余若畜牧的养猪养鸭养牛,种植的细蔗荞麦黍稷,以及桕子玉蜀黍之类,若能改良照科学的方法做去,则金衢一带的百姓,更可以增加富庶;可惜世乱纷纭,为政者现在还顾不到此。
我的这一次的旅行浙东,主要原因固然是因受了杭江路局之嘱托,但暗地里却也有一点去散散郁闷的下意识在的。上杭州来蛰居了半年,文章也不做,见客也少见,小心翼翼,默学金人,唯恐祸从口出,要惹是生非。但这半年的谨慎的结果,想不到竟引起了几位杭州的文学青年的怨恨,说我架子太大,说我思想落伍,在九月秋高的那一个月里,连接到了几篇痛骂的文章,一封匿名的私信。我虽则还没有自大狂到想比拟卢骚,但途穷日暮,到得前无去所,后无退路的时候,自家想想,却真有点儿和不得不发疯自杀的这位可怜的蒋·捷克相去无几了。当时我正在打算再上上海或北平去过放浪的生活,确好是杭江路局的这一回事情来了,心想不是落水遇救,天无绝人之路么?这一段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我侬的私语,附写在此,好做一个Egotistic,megalomaniac的Epilogue,以代牢骚。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原载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十日谈》旬刊“新年特章”
槟城三宿记
快哉此游!槟榔屿实在是名不虚传的东方花县。(人家或称作花园我却以为花县两字来得适当。盖四季的花木茏葱,而且依山带水,气候温和,住在槟城,“绝似河阳县里居”也。)
回想起半年来,退出武汉,漫游湘西赣北,复转长沙,再至福州而住下。其后忽得胡氏兆祥招来南洋之电,匆促买舟,偷渡厦门海角,由香港而星洲,由星洲而槟屿,间关几万里,阅时五十日,风尘仆仆,魂梦摇摇,忽而到这沉静、安闲、整齐、舒适的小岛来一住,真像是在做梦。
是梦也罢,是现实也罢,总之,是“三宿槟城恋有余”也!
此番的下南洋,本来是为《星洲日报》编副刊来的。但是十二月廿八日到星洲,两日过后便是新年的假日。却正逢星洲的兄弟报,槟城《星槟日报》,于元旦日开始发行,秉文虎先生之命,又承星槟诸同事之招,谓“值此佳期,何不北来一玩!”于是乎就青春结伴,和关老同车,驰驱千五百里,摇摇摆摆地上这东方的花县来了。
车抵北海,就看见了许多整齐高洁的洋楼,汇齿似的堤坝,和一湾碧海,几座青山。在车窗里看见的那些椰子园、树胶园、金马仑的高山,怡保附近的奇峰怪石,以及锡矿探掘场等印象,一忽儿又为这整洁、宽广、闲适的新印象掩没下去了,我们就在微风与夕照的交响乐中间,西渡到了槟城。
船到西码头就遇到了一次迎候者的袭击,黄领事、胡总经理、胡主笔、邓曾张三先生,此外还有A老兄、B大哥,真令人要下几点“到处论交齐管鲍,天涯何地不家乡”的感泪。
初到的这一天晚上,上北海岸春波别业()里去吃了一顿晚餐,又像是大罗天上的筵席。先不必提鱼翅海参等老饕的口头禅,你且听一听这洗岸的涛声,看一看这长途的列树,这银色的灯光,这长长的海岸堤路!
住宅区的房屋,是曲线与红白青黄等颜色交织而成的;灯光似水,列树如云,在长堤上走着,更时时有美人在梦里呼吸似的气嘘吹来,这不是微风,这简直是百花仙子撅着嘴,向你一口一口吹出来的香气。
第一晚,像这样的匆匆过了。第二天,就上了升旗山的绝顶。海拔高二千四五百英尺,缆车一路,分作两段,路上的岩石、清溪、花木、别墅,多得来记不胜记,尤其使这些海光山色,天日风云,生动灵奇,增加起异彩来的,是同游的我们这一群士女,因为地灵了,若人不杰,终于是画里的沧桑;总要二难并,四美俱后,才显得出马当的神赐,天勃的天才。
且让我来先抄一个同游的题目榜者。黄领事、胡总经理、胡主笔夫妇、曾秘书夫妇、邓先生夫妇、林小姐、马利小姐、关夫子与区区。
一行十二人,占车两节半。到了山腰,已觉得空气寒冷,呼吸有点儿紧起来了,回头一看,更觉得是烟云缭绕,身体已化作魂灵,游弋在天半的空中。
屋瓦鳞鳞的,是乔其市的烟灶;白墙碧水,围绕着树木层层的,是两个蓄水池的区间;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从高处看下来,极乐寺的高塔,只像是一顶黄色的笠帽。
更上一层,便到了山顶;沿柏油马路弯弯曲曲的走去,路旁边摆在那里的,尽是一盆一盆的温带地的秋花,有西方莲(大丽亚),有四季春,有榆儿梅,有五月花(绣球花)。而最令人注意的,却是几盆颜色不同,种子各异的红黄白紫的陶家秋菊。
胡迈太太说:“好久不看见菊花了,真令人高兴!”这句话实在有点儿诗意,我暗暗在心里记住了。
一霎时,高山上起了云雾,一块一块同飞絮似的东西,从我们的襟上头上,轻轻掠过;脚底下的市镇溪山,全掉落了在云海里了;我们中间,互相对视,也觉得隐隐现现,似在炉香缥缈的烟中,大家的童心发现了,一群大小,竟像是乐园中的童男童女,于是便卸去了尊严,回复了自然,同时高声叫着说:
“我们已经到了天上!”
在茶室里坐定,吃了些咖啡红茶,点心果饼之后,我一个人行出茶室来,又上山顶高处,独立在云雾中间,向北凝视了一回,正在登高望远,生起感伤病来的当儿,关先生走近我的身边来了;他拂了一拂云雾,微笑着说:
“这景象有点儿像庐山,大好河山,要几时才收复得来!你的诗料,收集起来了没有?”
我虽也只回了他一笑,但心中落寞,却早想着了下面的两首打油菜子:
好山多半被云遮,北望中原路正赊,
高处旗升风日淡,南天冬尽见秋花。
这是用胡太太的那一句诗语的。
匡庐曾记昔年游,挂席名山孟氏舟,
谁分仓皇南渡日,一瓢犹得住瀛洲。
这是记关先生目前的这一句话的。
诗成之后,天也阴阴地晚了;赶下山来,还在暮天钟鼓声中,上极乐寺去求了两张签诗。其一是昭君和番的故事,诗叫作“一山如画对晴江,门里团圆事事双,谁料半途分析去,空帏无语对银”。我问的是前程,而他说的却似是家室。详猜不出,于是乎再来一次。其二是刘先生如鱼得水的故事,诗叫作“草庐三顾恩难报,今日相逢喜十分,恰似旱天俄得雨,筹谋鼎足定乾坤”。(前者第十四签,后者第廿一签。)签也求了,春满园的饱饭也吃了,回来之后,身体疲倦得像棉花一样。夜半挑灯,起来记此一段游踪;明天再玩一天,再宿一宵,就须附车南下,去做剪刀浆糊,油墨朱笔的消费人。欢娱苦短,来日方长,“三宿槟城恋有余”——这一句自作的歪诗,我将在车厢里念着,报馆办事房里念着,甚至于每日清早的便所里念着,直到我末日的来时为止。
一九三九年一月四日晨
覆 车 小 记
槟城三宿之后,五日夜渡北海,刚巧是旧历的十五晚上,月光照耀海空,凉风绝似水晶帘底吹来,挥手与送别诸君分袂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快活,何曾有一点恻恻吞声之感?当然依旧是“到处论交齐管鲍,天涯何地不家乡”的故态。
但是别离终竟是别离,或悲或喜的混合剧;当船离码头的一刹那,帘幕便揭开了:一位十五六岁的窈窕淑女,同一位很清秀的青年君子,欢天喜地上了船;船栏外来送的,多是些穿纱衫,围锦绣萨郎——马来装也,但不知是否这两字,亦不知是否如此的发音——套裙的女娇娘。开船的号令响了,机房里起了转动的声音,船上船下,一阵莺声燕语的唧唧喳喳,我原不晓得是在说些什么,推想起来,大约总是“前途珍重,后会有期”等套语吧?或则是“万里之行,从此始矣!”也说不定,在我这老天涯客看来,自然只是极平常的一次离别;但反应到了这淑女的心头,波澜似乎是千重万重的起了,先是莺声发了颤,继是方诸泻了盆,再则终于忍耐不住,跑开了栏杆。到无人的一角,取出手帕来尽情啼哭去了。这一幕,当然是离奇的悲喜剧。
还有回转舞台的第二幕,是表现在上下船的跳板旁边的;一群头上包着红白黑色的布,嘴周围长着黑黑丛丛的毛,脸上也有几位绣着皇天为加上圈儿的花的朋友,向一位身躯硕大的老长者,举起了手,齐声唱出了一曲也是听不明白的离别之歌;这或许是喀里达萨的《萨功塔拉》里的一小节,这也许是太戈尔的《迷鸟》里的一整首,总之是印度的一般人所熟诵的歌曲无疑。这一幕又似是纯粹的喜剧了。
旁观者的我们,自然要做一点剧评。同行的关先生先指那一位淑女说:“她既和丈夫在一道,当然是快活的旅行,为什么要这样啼啼哭哭呢?”
“大约是新婚后,来回门(回娘家)的吧!”我的解释。
“那一位印度老长者,颈项里套在那里的花圈是什么意思?”我问关先生。
“他大约是在警界服务的,一定是升了官去赴任的无疑。来送的那些,当然是他的亲戚故旧,或旧日的同僚。”是关先生的回答。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们平稳地渡过了海峡,按号数走进了联邦铁路的卧车房;火车也准时间开,我们也很有规则地倒下了床。只是窗门紧闭,车里有点儿觉得闷热,酣睡不成,只能拿出李词佣君赠我的《椰阴散忆》来消夜。读到了榴莲的最后一张,正想重起来拿王绍清的《亚细亚的怒潮》的时候,倦意频催,张口连打了几个呵欠,是睡乡带信来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一来,终便失去了知觉。
这一睡醒来,可真不是诸葛武侯的隆中大梦之相仿!火车跳了三五下,玻璃窗变成了乐器;车箱里的马来小孩子,印度贵妇人,齐声哭了起来。我的身上,忽而滚来了许多行李和衣裳。一二分钟后,喀单当的一声大震。事情却定了局,车子已经横卧在轨道外的桥头草地里了,我们原是买了卧车票来的,而车子似乎也去买了一张,我们睡在它的怀里.它也循环相报地睡入了草地,以后便是旅客们的混乱。关先生赤了脚,掳了一件雨衣,七横八竖,先出去打开了车门。我则一点儿经验毫无,只在卧铺底下收拾衣箱,更换衣服;穿上衣服之后,还在打领带的结。关先生是有过经验的,仓皇在门口叫着说:“这时候还带什么领带!快出来!快出来!”我却先把行李递了给他。行李取齐,一脚高来一脚低的爬出了车箱后,关先生才告诉我说:“你真不晓事,万一电线走电,车箱里出了烟,我们就无生望了;火车出轨,最怕的是这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