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目山,属于潜县。昨天在地名藻溪的那个小站下车,坐轿向北行三四十里,中途曾过一教口岭,高峻可一二十丈。过教口岭后,四面的样子就不同了。岭外是小山荒田的世界,落寞不堪;岭内向北,天目高高,就在面前,路旁流水清沧,自然是天目山南麓流下来的双清溪涧,或合或离,时与路会,村落很多,田也肥润,桥梁路亭之多,更不必说了。经过白鹤溪上的白鹤桥,月亮桥后,路只在一段一段的斜高上去。入大有村后,已上山路,天色阴阴,树林暗密,一到山门,在这夜阴与树影互竞的黑暗网里,远远听到了几声钟鼓梵唱的催眠暗示,一种畏怖,寂灭,皈依,出世的感觉,忽如雷电似的向脑门里袭来。宗教的神秘作用,奇迹的可能性,我们在这里便领略了一个饱满,一半原系时间已垂暮的关系,一半我想也因一天游旅倦了,筋骨气分,都已有点酥懈了的缘故。
西天目的开山始祖,是元嘉熙年生下来的吴江人高峰禅师。修行坐道处,为西峰之狮子岩头,到现在西天目还有一处名死关的修道处,就系高峰禅师当时榜门之号。禅师的骨塔,现在狮子峰下的狮子口里。自元历明,西天目的道场庙宇,全系建筑在半山的,这狮子峰附近一带的所谓狮子正宗禅寺者是。元以前,西天目山名不确见于经传,东坡行县,也不曾到此,谢太傅游山,屐痕也不曾印及。元明两代,寺屡废屡兴,直至清康熙年间,玉林国师始在现在的禅源寺基建高峰道场,实即元洪乔祖施田而建之双清庄遗址。
在阴森森的夜色里,轿子到了山门,下轿来一看,只看见一座规模浩大的八字黄墙,墙内墙外,木架横斜,这天目灵山的山门似正在动工修理。入门走一二里,地高一段,进天王殿;再高一段,入韦驮宝殿;又高一段,是有一块“行道”的匾额挂在那里的法堂。从此一段一段,高而再高,过大雄宝殿,穿方丈居室,曲折旋绕,凡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东面那间五开间的楼厅上名来青室的客堂里。窗明几净,灯亮房深,陈设器具,却像是上海滩上的头号旅馆,只少了几盏电灯,和卖唱卖身的几个优婆夷耳。
正是旧历的二月半晚上,一餐很舒适的素菜夜饭吃后,云破月来,回廊上看得出寺前寺后的许多青峰黑影,及一条怪石很多的曲折的山溪。溪声铿锵,月色模糊,刚读完了第二十八回《野叟曝言》的语堂大师,含着雪茄,上回廊去背手一望,回到炉边,就大叫了起来说:
“这真是绝好的Dichtung!”
可惜山腰雪满,外面的空气尖冷,我们对了这一个清虚夜境,只能割爱;吃了些从天王殿的摊贩处买来的花生米和具有异味的土老酒后,几个Dichter也只好抱着委屈各自上床去做梦了。
侵晨七点,诗人们的梦就为山鸟的清唱所打破,大家起来梳洗早餐后,便预备着坐轿上山去游山。语堂受了一点寒,不愿行动,只想在禅源寺的僧榻上卧读《野叟曝言》,所以不去。
山路崎岖陡削,本是意计中事;但这西天目山的路,实在也太逼侧了;因为一面是千回百折的清溪,一面是奇岩矗立的石壁,两边都开凿不出路来,故而这条由细石巨岩叠成的羊肠曲径,只能从树梢头绕,山嘴里穿。我们觉得坐在轿子里,有三条性命的危险,所以硬叫轿夫放下轿来,还是学着诗人的行径,缓步微吟,慢慢儿的踏上山去。不过这微吟,到后来终于变了急喘,说出来倒有点儿不好意思。
扶壁沿溪提脚弯腰的上去,过五里亭、七里亭。山爬得愈高,树来得更密更大,岩也显得愈高愈奇,而气候尤变得十分的冷。西天目山产得最多的柳杉树的干上针叶上,还留有着点点的积雪,岩石上尽是些水晶样的冰条。尤其是狮子峰下,将到狮子口高峰禅师塔院快的路上,有一块倒覆的大岩石,横广约有二三十丈,在这岩上倒挂在那里的一排冰柱,真是天下的奇观。
到了狮子口去休息了数刻钟,从那茅篷的小窗里向南望了一下,我们方才有了爬山的自信。这狮子口虽则还在半山,到西天目的绝顶“天下奇观”的天柱峰头,虽则还有十几里路,但从狮子口向南一望,已经是缥缈凌空,巨岩小阜,烟树,云溪,都在脚下;翠微岩华石峰旭日峰下的那一座禅源大禅寺,只像是画里的几点小小的山斋,不知不觉,我们早已经置身在千丈来高的地域了。山茶清酽,山气冱寒,山僧的谈吐,更加是幽闲别致,到了这狮子口里,展拜展拜高峰禅师的坟墓,翻阅翻阅西天目祖山志上的形胜与艺文,这里那里的指点指点,与志上的全图对证对证,我们都已经有点儿乐而忘返,想学学这天目山传说中最古的那位昭明太子的父亲,预备着把身体舍给了空门。
说起了昭明太子,我却把这天目山中最古的传说忘了,现在正好在这里补叙一下。原来天目山的得名,照万历《临安县旧志》之所说,是在“县西北五十里。即浮玉山,大藏经谓为宇内三十四洞天,名太微元盖之天”。《太平寰宇记》曰:“水缘山曲折,东西巨源若两目,故曰天目。西目属于潜,东目属临安。梁昭明太子,以葬母丁贵嫔,被宫监鲍邈之谮,不能自明,遂惭愤不见帝(武帝),来临安东天目山禅修,取汉及六朝文字遴之,为《文选》二十卷,取《金刚经》,分为三十二节,心血以枯,双目俱瞽。禅师志公,导取石池水洗之,一目明;复于西天目山,取池水以洗之,双目皆明。不数年,帝遣人来迎;兵马候于天目山之麓,因建寺为等慈院。”
这一段传说,实在是很有诗意的一篇宫闱小说;大约因为它太有诗意了罢,所以《临安志》、《于潜志》,都详载此事,借做装饰。结果弄得东天目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西天目也同样的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文人活在世上,文章往往不值半分钱,大抵饥饿以死。到了肉化成炭,骨变成灰的时候,却大家都要来攀龙附凤,争夺起来了,这岂真是文学的永久性的效力么?分析起来,我想唯物的原因,总也是不少的。因为文人活着,是一样的要吃饭穿衣生儿子的,到得死了几百年之后,则物的供给,当然是可以不要。提一提起某曾住此,某曾到此,活人倒可以吸引游客,占几文光;和尚道士,更可以借此去募化骗钱,造起庄严灿烂的寺观宝刹来,这若不是唯物的原因又是什么?
从狮子口出来,看了千丈岩、狮子岩,缘山径向东,过树底下有一泓水在的洗钵池,更绕过所谓“树王”的那一棵有十五六抱大的大杉树,行一二里路,就到了更上一层的开山老殿。这自狮子口至开山殿的山腰上的一段路都平坦,老树奇石多极,宽平广大的空基也一块一块的不知有多少,前面说过的西天目古代的寺院,一定是在这一带地方的无疑,开山老殿或者就是狮子正宗禅寺,也说不定。开山殿后轩,挂在那里的一块徐世昌写的“大树堂”大字匾额,想系指“树王”而说的了。实际上,这儿的大树很多,也并不能算得唯一的希奇景致,西天目的绝景,却在离开山老殿不远,向南突出去的两支岩鼻上头。从这两支岩鼻上看下去的山谷全景,才是西天目的唯一大观;语堂大师到了西天目,而不到此地来一赏附近的山谷全景,与陡削直立的峭壁奇岩,才叫是天下的大错,才叫是Dichtung反灭了Wahrheit!
岩鼻的一支,是从开山殿前稍下向南,凭空拖出约有一里地长的独立奇峰,即和尚们所说的“倒挂莲花”的那一块地方。所谓“倒挂莲花”者,系一簇百丈来高的岩石,凌空直立在那里,看起来像一朵莲花。这莲花的背后,更有一条绝壁,约有二百丈高,和莲花的一瓣相对峙,立在壁下向上看出去,只有一线二三尺宽的天,白茫茫的照在上面。莲花石旁,离开几尺的地方,又有一座石台,上面平坦,建有一个八角的亭子。在这亭子的路东,奇岩一簇,也像是向天的佛手,兀立在深谷的高头。上这佛手指头,去向南一展望,则几百里路内的溪谷、人家、小山、田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条一条的谷,一缕一缕的溪,一垄一坞的田,拿一个譬喻来说,极像是一把倒垂的扇子;扇骨就是由西天目分下去的余脉,扇骨中间的白纸,就是介在两脉之间的溪谷与乡村,还有画在这扇子上面的名画,便是一幅菜花黄桃花红李花白山色树木一抹青青的极细巧的工笔画!
其他的一支岩鼻,就是有一个四面佛亭造在那里的一条绝壁,比“倒挂莲花”位置稍东一点,与“倒挂莲花”隔着一个万丈的深谷,遥遥相对。从四面佛亭向东向南看下去的风景,和在“倒挂莲花”所见到的略同。不过在这一个岩鼻上,可以向西向下看一看西天目山境内的全山和寺院,这也是一点可取的地方。
从四面佛的岩鼻,走回来再向东略上,到半月池。再东去一里,是龙潭(或称龙池),是东关望夫石等地方了,我们因为肚子饿,脚力也有点不继,所以只到了半月池为止。
在开山殿里吃过午饭,慢慢走下山来,走了三五里路,从山腰里向东一折,居然到了四面佛绝壁下的一块平地的上面。这地方名东坞坪,禅源寺的始建者玉林(亦作琳)国师的塔院,就在这里,墓碣题为“三十一世玉琳琇法师之塔院”。
由东坞坪再向西向南的下山,到了五里亭,仍上来时的原路;回到昨晚的宿处禅源寺,已经是午后四点多钟了。重遇见了语堂,大家就都夸大几百倍地说上面风景的怎么好怎么好,不消说在Wahrheit上面又加了许许多多的Dichtung,目的不外乎想使语堂发生点后悔,这又是人性恶的一个证明。但语堂也是一位大Dichter,那里肯甘心示弱,于是乎他也有了他的迭希通。
晚上当然仍留禅源寺的客房里宿。
在西天目这禅源寺里化去了两夜和一天,总算也约略的把西天目的面貌看过了。但探胜穷幽,则完全还谈不上。不过袁中郎所说的飞泉、奇石、庵宇、云峰、大树、茶笋的天目六绝,我们也都已经尝到。只因雷雨不作,没有听到如婴啼似的雷声,却是一恨。光旦、增嘏辈亦是好胜者流,说:“袁中郎总没有看到冰柱!”这话倒真也不错。
西天目禅源寺有田产极多,故而每年收入也不少;檀家的施舍,做水陆的收入,少算算一年中也有十余万元。全山的茅篷,全寺的二三百僧侣,吃饭穿衣是当然不成问题的。至于寺内的组织,和和尚的****问题等,大约是光旦的得意题目,我在此地,只好略去。
游 东 天 目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晴而不朗。
晨八时起床,早餐后,坐轿出禅源寺而东去;渡蟠龙桥,涉朱头陀岭,过旭日峰而下至一谷,沿溪行,是发源于泥岭北坑的东关溪的支流。昨天自“倒挂莲花”看下来的扇中的一谷,就是这里的嘉德、前乡等地方,到了此地,我们的一批人马,已成了扇子画上的人物了。天目两山相距约三十余里,自西徂东,经六角岭(俗称),门岭等险峻石山,然后到东天目西麓的新溪。东山下有一个昭明庵在,下轿小息,看了一块古文选楼的匾额,和一座小小的太子塔,再上山,行十里,就可以看得见东天目昭明禅院的钟楼与分经台。
我们这一次来,系由藻溪下车,先至西天目而倒行上东天目的,若欲先上东天目去,则应在化龙站下车,北行三十里即达。总之,无论先东后西,或先西后东,若欲巡拜这两座名山,而作浙西之畅游者,那一个两山之间的大谷,与三条岭,数条溪,四五个村庄,必须经过。桃李松杉,间杂竹树;田地方方,流水绕之;三面高山,向南低落,南山隐隐,若臣仆之拱北宸,说到这一个东西两天目之间的乡村妙景,倒也着实有点儿可爱。
从昭明庵东上的那一条天目山脚,俗称老虎尾巴。到五里亭而至一小山之脊。从此一里一亭,盘旋上去,经过拼虎石,碎玉坡而至螺蛳旋的路侧,就看得见东面白龙池下的那个东崖瀑布了。这瀑布悬两峰之间,老远看过去,还有数丈来高,瀑声隐隐若雷鸣,但可望而不可即,我们因限于日期,不能慢慢的去寻幽探险,所以对于这东崖瀑布,只在路上遥致了一个敬礼。
螺蛳旋走完,向一支山角拐过,就到了东天目山门外的西岭垂虹,实在是一幅画样的美景。行人到此,一见了这银河落九天似的飞瀑,瀑身左右的石壁,以及瀑流平处架在那里的桥亭——名垂虹桥亭——总要大吃一惊,以为在如此高高的高山中,那里会有这样秀丽、清逸、缥缈的瀑布和建筑的呢?我们这一批难民似的游山者,到了瀑布潭边,就把饥饿也忘了,疲倦也丢了,文绉绉的诗人模样做作也脱了;蹲下去,跳过来,竟大家都成了顽皮的小孩,天生的蛮种,完全恢复了本来的面目。等到先到寺里的几位招呼我们的人出来,叫我们赶快去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一条就在山门西面的悬崖瀑布。
离瀑布,过垂虹,拾级而登,在大树夹道的山门内径上走里把来路,再上一层,转一个弯,就到了昭明禅院的内殿。我们住的客堂,亦即方丈打坐偃息之房,是在寺的后面东首,系沿崖而筑的一间山楼。山房清洁高敞,红尘飞不到,云雾有时来,比之西天目,规模虽略小,然而因处地高,故而清静紧密,要胜一筹。东天目并且自己还有发电机,装有寺内专用的电灯,这一点却和普陀的那个大旅馆似的文昌阁有点相像。方丈德明,年轻貌慧,能经营而善交际,我们到后,陪吃饭,陪游山,谈吐之间,就显露出了他的尽可以做得这一区名山的方丈的才能。
查这昭明禅院的历史——见《东山志》——当然是因昭明太子而来。梁大同间,僧宝志——即志公——飞锡居之。元末毁,明洪武二十年重建,万历初又毁,清康熙年间,临安黄令倡缘新之。洪杨时,当然又毁灭了。后此的修者不明,若去一看现存的碑记,自然可以明白。寺的规模,虽然没有西天目禅源寺那么的宏大,然天王殿、韦驮阁、大雄宝殿、藏经阁等,无不应有尽有。可惜藏经阁上,并不藏经,是一座四壁金黄的千佛阁,乡下人称百子堂,在寺的西面。此外则僧寮不多,全山的茅篷,仰食于总院者,也只有寥寥的几个,因以知此寺寺产定不如西天目的富而且广,不过檀越的施舍,善男信女的捐助,一年中也定有可观,否则装电灯,营修造的经费,将从何处得来呢?
吃过午饭,我们由方丈陪伴,就大家上了西面高处的分经台。台荒寺坏,现在只变了一个小小的茅篷。分经台西侧,行五十余步,更有一个葛稚川的炼丹池,池上也有茅篷一,修道僧一。到了分经台,大家的游兴似乎尽了,但我与金篯甫、吴宝基、徐成章三位先生,更发了痴性,一定想穷源探底,上一上这东天目的极顶。因为志书上说,西天目高三千五百丈,东天目高三千九百丈,一置身在东天目顶,就可以把浙江半省的山川形势,看得澈底零清,既然到了这十分之八的分经台上,那又谁肯舍此一篑之功呢!和方丈及同来的诸先生别去后,我们只带了一位寺里的工人作向导,斩荆披棘,渡石悬崖,在荒凉的草树丛中,泥沙道上,走了两个钟头,方才走到了那一座东天目绝顶的大仙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