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用2B铅笔未削过的那端轻轻戳他挺直的背,他会迅速回过头来,微低着头认真的凝视着我,轻轻的说穆锦什么事,然后我就在他充满温暖的眼眸里看到忐忑的自己,嗫嚅着回答他,你……在看什么书……抑或是,可不可以给我讲解一下这道题……
面对叶炎,我养成了爱脸红的毛病,周小诺说你简直像一只煮熟的虾,还是带壳的,他叶炎又不是三昧真火。
那些长风卷云的时光总会过的很快,2000年的初夏,我和陆青夏周小诺一起看完林青霞版《天山童姥》的第二个星期,学校开始报名文理科分班。我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选了理科后,陆青夏一脸怪异的说穆锦你回头后悔了别来找我哭,我笑,青夏我不找你哭找谁哭,周小诺那个家伙可没空搭理我!
挥一挥手,作别了我的美术生梦想,分班名单下来,叶炎在理科四班,我和陆青夏在理科五班,周小诺和大个儿在文科二班。我拖着陆青夏坐在学校后面的那片枝不高叶不繁的小树林里,仰着头透过树影看天,小城的夏天,天空还算干净,我说青夏,我还是难过……青夏说我知道……
分班那天,我抱着书,鼻子酸酸,直到对上叶炎冰雪消融般的笑容,他说“穆锦,下次物理考到六十分,还是有糖吃的哦!”
我低垂着头,敛眼,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然后就听到叶炎的笑声,清润如斜风细雨,浇在我涩然万分的心上,扯出丝丝疼,这是我陌上花开的年岁里最初也最懵懂的爱恋,我惴惴且充满希冀的望穿三百六十五个日子的悠长。即便多年以后,那个洁白T恤飘过丝丝皂香的阳春白雪的少年郎,依旧是我心尖上一触就会疼的绵长柔软。
(四)
年少时的爱情,皆带有丝丝小心意意和惶惶然,大多数人会在被拒绝后,裹足不前,再提不起勇气,久而久之,那些本就淡淡的少年之爱便也就逝了,新的情感会再接着萌芽,陶景驰是个意外,是陆青夏的意外。
说起陶景驰,陆青夏总是一脸愤愤然说都是你和叶炎的错,那双妙目能把人瞪出窟窿来,虽说被一个漂亮女生盯着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可是当那眼神充满控诉时,还是会让人心里真发怵,我连连点头称是是,是我的错。
高二的生活,平淡且紧张,抬眸看不到那个清雅身影的怅然,很是让我消沉落寞了。很多时候,硬拽着陆青夏一起去寻找那个身影可能出现的地方,只为了碰面时,他那暖透人心的笑容和温柔低沉的声音,他说穆锦,去哪里……沉溺于叶炎光华里的我,没有注意到叶炎身边那个男孩子,那个叫陶景驰的男孩子在看到陆青夏时,眼里陡然暴发的万丈光芒,足以耀花他人的眼睛,黯淡太阳的光辉。
陶景驰和叶炎是朋友,说的实在点,是那种铁打的哥们儿,只是陶景驰热情似火,叶炎却是个淡定温和如清风细雨的人,真就如老师说的个性决定人生么?如果叶炎是陶景驰那般性情,我是不是就不至如今这般难过,寄情于叶炎,于我,究竟幸或不幸?
陶景驰是什么时候开始追求陆青夏的呢,似乎就是在第一次看到陆青夏之后,那么潇洒灿烂的一个男孩子,在冷淡凉薄的陆青夏面前忽然就变的很低很低,全因着伊人笑而喜,伊人愁而忧。曾经看张爱玲的书,看到那句“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那时候不懂,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姿态再低,怎么可能自甘低到尘埃里,并且还开出花来?现在想来,许是年纪小不懂情,也就理解不了那般意境。而今看到陶景驰,再看自己,真真就是同一个遭遇,只是我始终不若陶景驰勇敢。
同样勇敢的还有周小诺的大个儿,2001年秋天的一天,周小诺神神秘秘的把我和陆青夏拉到一边,脸上是罕见的羞涩,能在周小诺脸上看到羞涩,简直赶的上看到哈雷彗星那么难得和震撼。
“我……我昨晚在大个儿家睡的……”“什么?”周小诺嗫嚅的话像枚炸雷,非常奏效的把我和陆青夏轰的像两个呆鸟,我们两个活似吞了整颗乡巴佬鸡蛋般,被噎的够呛,我指着周小诺啊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说我们睡在一块……”周小诺看着我和陆青夏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急忙摆手,面红耳赤的解释:“我是说,我昨晚和大个儿在他家新房子里看鬼片,我睡床,他睡客厅的……呃,不过,他跟我说他喜欢我,喜欢我好久了,我……我……我答应做他女朋友了……”周小诺越说越小声,我和陆青夏已经开始追着她打了:“好你个周小诺,明着跟人家称兄道弟,结果早暗渡陈仓了,耍我们哪……”
陆青夏生日那天,课桌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两盒磁带,是她最爱的Beyond的专辑,陶景驰的杰作吧我想,陆青夏好看的眉头皱了皱,拿起,扬手,磁带呈抛物线状跃出三楼窗口,然后呈自由落体跌至楼下小花坛里。我扯扯嘴角说作孽哦,周小诺大叫着“浪费啊,你不要,给我呀”,然后冲下楼去捡磁带。
我若有所思的看着陆青夏,她微微侧过头去,翦水双瞳里有丝莫名情愫,她轻声说“小锦,我只是觉得,现在还太早,我……还不懂爱情!”
我沉默,曾经那么多追求者,她都是云淡风轻的,我不清楚她对陶景驰是不是有情义,她不会说出来,就像她清楚我对叶炎的感情,却从不向我求证,她一向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所以从不鼓励我去跟叶炎接触,却也从不反对,有些事情顺其自然反而比什么都要从容。
最终,那两盒磁带还是回到了陆青夏手里,以后的日子里,到是经常可以在她的walkman里看到它们的影子……
我的物理成绩一直惨绝人寰,我却一直顽固的不肯弃理从文,陆青夏极其无奈的说“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是撞了南墙都不知道回头,真不是普通的笨!”
我是笨啊,所以在叶炎和陶景驰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时,我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是来辞别的。那天没有阳光,所以我没有看到叶炎脸上的温柔,相反,是不合时宜的丝丝寥落,如果可以,我多想伸出手抚平那个少年眉头的纠结,他的展颜,能让我看到百花齐放的明媚。不知道陶景驰把陆青夏拉到哪里去了,我和叶炎就那么面对面站着,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忧伤,我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
原来,叶炎和陶景驰都是青海人,高中最后的半年,他们都要回原籍准备参加高考。我不知道陶景驰跟陆青夏都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悲伤,可是,我在陆青夏悲伤的眼睛里看到了悲伤的自己。他们走的那天,我和陆青夏逃了班主任的语文课,买了几大串糖葫芦,坐在小城正在筹建的公园里的假山上,我想起叶炎那天的笑容,笑意不达眼底,驱不散那揪心的黯然,“穆锦,常联系!”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却不再平和,那轻微的颤动,是否如我一样悲伤……
(五)
高考如火如涂的进行,波澜壮阔的落幕,我是意料之中“众望所归”的落榜,没有特别难过,只是遗憾,遗憾不能在同一个城市再见到叶炎,他来信说“小锦,再努力一年,你应该选择你喜欢的科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叫我小锦的呢,似乎是从他离开后写的第一封信起。
陶景驰和陆青夏考到了同一所学校,我想那是他们的约定,周小诺上了一所大专院校,一如既往的乐观达人,她和大个儿虽不在同一所学校,所幸离的也不远,只有我一个人走上了复读的路,换了擅长的文科,陆青夏笑说“终于知道回头了?”我说“再不回头我就永远回不了啦,这个损失多么的大啊!”
还记得三个人一起看《天山童姥》时,爱哼那首王菲的歌,“曾经欢天喜地,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走过千山万水,回去却已来不及。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不争朝夕不弃不离,原来只有我自己……”
现在,真的只有我自己了。
经常接到陆青夏和周小诺的信,周小诺总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她说小锦啊你应该去申请个QQ咱们网聊,这个写信太费劲,她会说起她参加了什么运动,什么协会,去了什么地方,说起哪个学长英俊哪个老师风采哪个教授儒雅,说起她与大个儿的郎情妹意。陆青夏的信,寥寥数言,是她的风格,唯有一次她提到叶炎,她说“亲爱的锦儿,昨天我与陶景驰去香山看红叶,他跟我说起叶炎,他说他挺佩服叶炎的,他告诉我,叶炎太能忍,叶炎其实是爱你的,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总也对的起你三年来为他那么苦着自己的心……”
我坐在阳光下,一个字一个字把陆青夏的话看进心坎里,她还是老样子,只陈述事实,永远不会指手划脚的说你应该如何如何。我弯了弯嘴角,把信小心意意折好,重新埋首英语习题里去……
2003年的夏天,我考到叶炎所在的那座城市,虽不在同一所学校,亦心存感激了。一年多来,他不间断的有信来,说的却甚少,大多只是鼓励的话,可是也足够我捧着信满足上一整天,那些潇洒的草体带给我的一直是阳光和信念,我回信却不敢多言,更不曾询问过他在大学里有无心爱的人,怕失口泄露自己的情感。报志愿的时候,没有告诉他,我打算考到他所在的地方,我小心意意的憧憬着他看到我时可能会出现的惊喜。
我以为我挟了一身阳光走近他,这温暖必能拢住我们的幸福,当我激动忐忑的走进他学校的大门时,我甚至还是这么想的,可是当那对碧人的身影出现在我满是期盼的眼中时,心里的某一处还是坍塌个彻底。叶炎,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那个少年长大了,举手投足风采卓然,他的眼角眉梢满含笑意,正对身边的人说着什么,那么温暖,只是享受温暖的不是我,他的身边是一个娇俏丽人,明眸善睐,那头长卷发更添娇媚。我垂下头,不自在的对比自己,清汤挂面的样子,齐刘海,棉布裙,心下涩然,转身缓缓移出这一片阳光,有一句话说的好,一开始我只相信伟大的是感情,最后无力的看清强悍的是命运。
我中断了和叶炎的联系,多么哀伤的现实,一个人如果存心不让另一个人找到,那么即使对方在你的身边,你也感觉不到,何况只是同在一个城市。2003年的秋天,我接受了一个同学的追求,成为大学里最普通不过的校园情侣中的一个。陆青夏知道后,一通电话打到我的宿舍里,她不确定的说小锦你是认真的?我说我是认真的,她说我以为你和叶炎会在一起,你不后悔?我说也许吧……
从15岁到19岁,四年的时间,我青葱年华里所有的爱恋都系在那个月华般的少年身上,如果那个少年曾经爱过我,那么我是幸福的。也许现在不爱了,那些年轻的爱恋,毕竟只存在于我们过去的纯净岁月。也许年少时的爱情,再怎么折腾也都不是致命的,所以我们复员的都很快,我们毕竟活在当下。有一种人,是心里温暖的符号,这样的情适合相守;而另一种人,是心里灵魂的符号,这样的爱适合飞翔。我想,叶炎在我的心中,始终都在飞翔。
(六)
2007年的春天,得知陶景驰出车祸的那天,正是我为毕业设计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匆忙赶到陆青夏的身边时,我终于明白,有些哀痛是不需要眼泪的,我搂住木然的她,开始怀念记忆里那个冷淡如水的女孩子……
终于,她抱住我开始不能抑制的哭,她说:“小锦,我是不是错了,我这么薄情的脾气,我为什么不早一点爱上他,白白让他难过了这么多年,他怎么可以这样离开……”
我的心开始漫天飘雪,在我们年轻的爱情里,到底谁比谁憔悴,谁又比谁堪怜,谁爱的通透,谁又爱的浮泛?我没有一刻不想念叶炎,可是从来不曾让他知道我的思念,我和他在各自己的感情里浮浮沉沉了这么久,可是从不曾在彼此的生命中演过主角,又怎能不悲叹?
每个人一生之中,心里总会藏着一个人,也许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尽管如此,这个人始终都无法被谁所替代,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被提起,或者轻轻的一碰,就会隐隐作痛。
2009年的初夏,我与陆青夏在这片最接近太阳的土地上相遇,失去陶景驰的她变的平和安宁,我不曾体会的到她的心有多痛,但我知道那种爱人不在身边的空洞和绝望,流浪了两年的她,终于在这片高远的天空下寻得想要的幸福,她告诉我“幸福其实很简单”,她说“小锦,这些年叶炎一直都在你身边的不远处,因着你已有了男朋友,他不曾打扰你的生活,不管有怎样的误会,都不要蒙蔽了你的眼睛和心,十年了,小锦,你不觉得,你的爱情拖的太久了么?”
攥着叶炎的联系方式,与青夏挥手告别时,我的眼泪终于下来了,这些年努力练习微笑,终于变成不敢哭的人,可是天知道我都错过了什么……
多年前离别的那一天,我们没能留住时间,只好把爱封在心田,期待来世再相恋。就算世界都忘记了永远,我们的心不变,不管生命轮回多少圈。
再次站在叶炎带来的阳光下,我有丝恍惚,仿佛我们仍旧是十年前初见时的两个少年,我闭上眼再次睁开,确定一切不再是幻影,我弯起唇角,向他微笑,他白雪翠竹般的身影立在我面前,他的笑容温润依然,他向我伸出手,他说:小锦,你来了……
欠你一场爱
她上高三那年,父亲去世。她恨母亲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父亲刚走几个月,就迫不及待地要寻另一个人来充满这个处处都留着父亲影子的家。
所以,当她看见楼下那位时常背着画板的中年男子,竟在客厅里那么专注地给带着迷人微笑的母亲画像时,一向温柔地爱着母亲的她终于忍不住朝母亲声嘶力竭地发了火,而母亲则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已是高三功课最繁重的时候,她却从学校宿舍搬回家住。楼下的中年男子依然常上来,一下下地很执著地叩着门。她总是很尖声地喊:“我妈不在!”有时候,敲门声会停止片刻,又迟疑地响起来,她便会抢在变了脸色的母亲前面,飞跑过去打开门,用身子堵住窄窄的缝隙,白着眼冷冷地瞪他一下,道一声:“麻烦你不要老往这儿跑耽误我学习好不好!”不等那张微笑着的脸说点儿什么便砰一下将门关上。
她原本并不讨厌那个画家的。他像父亲一样,有极爽朗的笑声和极豁达的心胸。可是无论如何他是不能代替她深爱的父亲的。而且在这个小镇上,丈夫刚去世半个月,便急切地要嫁掉,是多么“伤风败俗”的事啊!她决定抗争到底!
填报志愿的时候,她违背了父亲生前让她考到北京去的愿望,瞒着母亲报了离小镇只有十几里远的市里的师范大学。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那所大学。当她把通知书拿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呆了许久,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她把一块手绢递过去,却被母亲狠狠地甩掉了,还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热辣辣的脸,转身冲下了楼。伤心欲绝的她失去了理智,连迎面而来的汽车喇叭声都没听到。醒过来时发现腿上已打了厚厚的石膏。母亲的眼也已红肿得只剩一条细缝。以后的日子,她依然每隔两天便回家来住,帮母亲做做饭,打扫打扫房间。除了上班,母亲几乎习惯了足不出户地守在家里了。那个中年男子,她也极少碰到了。偶尔碰见了,看也不看一眼,便远远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