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风也急,像是被谁踩到了尾巴,贴着地面吱吱地叫。街道两旁的高大建筑、高大的树、高大的灯,都在风雨中剧烈地扭曲着飘摇着。路面上,人迹罕无,偶尔会有几辆出租车一前一后地追逐而过,轮子下冲出的气浪有几米高。
孙可姿钻进衣龙堂的车子里,整个人几乎被雨湿透了,她无力地靠在沙发上,两眼空洞地看着车顶,眼泪无声地急速地向下淌。衣龙堂关切地看了一下面色苍白的孙可姿,然后发动了车子,并打开了空调。
很快,一股股暖流就吹到了孙可姿的身上,这时,衣龙堂把一条干毛巾递给了孙可姿。孙可姿接过去,却拿在手里不动,只顾一个劲地流泪,一个劲地摇头。衣龙堂说,擦擦脸吧,我在陪着你呢,让我们一起渡过难关吧。
派出所在城郊,等找到了,孙可姿心里一凉,她实在不知道吏塘派出所会有这么远,如果是自己过来,不知会怎么样。衣龙堂说,我不便进去,你去吧。慢点嗨,我会一直等你。孙可姿感激地看了衣龙堂一眼,走下了车。
孙可姿去派出所后,衣龙堂坐在车里发呆,这时田娃打来电话,说被窝太凉,要衣龙堂快回去。她埋怨着说,到处都是雨,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还在外面。衣龙堂叹了口气说,我心里很难过。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出事了。田娃很吃惊,一个劲地问出了什么事,衣龙堂死活不说,田娃就讲衣依的事,说衣依打来电话了,很苦恼,有人在死追她。衣龙堂说,苦恼什么嗨!一个大女孩子,没有人追才苦恼呢。喜欢就处上,不喜欢就躲远点喽。两人又说了许多话,衣龙堂突然看见孙可姿从派出所出来了。
孙可姿捂着脸边哭边走,风雨一窝蜂地冲上去,撕扯着她,推搡着她,使她摇摇晃晃的,雨雾中的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块被扯烂的布条。
衣龙堂忙挂了田娃的电话,然后启动车子迎了上去。见孙可姿走近了,他跳出车,为孙可姿打开后门,小心地将孙可姿挪进了车身。
车子没有马上开走,等孙可姿哭够了,衣龙堂就问详情,才知道孙可姿哭的原因。原来正如衣龙堂所担心的,即使交了罚款,苏由于在一个礼拜里也很难出来,因为出事当天,他还捎带了一个袭警的事。
衣龙堂一拍方向盘,骂了一声:嗨,糊涂。
当晚,衣龙堂一直把孙可姿送到家,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才走。
苏由于的新房可谓是巨大的,孙可姿第一次尝到了一个人在恐惧、孤独、茫然、失落、愤恨、不解下的痛苦,一时间,她万事皆空,特别想越窗而下。
这一夜,衣龙堂救了她,衣龙堂一直用短信和她沟通,直到天明。
衣龙堂说,这几天我要去招商,离开几天。孙可姿显得很恐慌,她脱口而出,不……你走了,我怎么办?
第二天,衣龙堂刚走进办公室,就发现孙可姿坐在电脑前打材料,眼睛早哭肿了,人像是一颗被脱了粒的稻谷,整整地少了一圈。衣龙堂责怪说,不告诉你今天不用上班嘛。孙可姿小声说,没事。然后揪了一下鼻子,并用纸巾擦着。衣龙堂看了看孙可姿,走出了办公室,不一会,衣龙堂回来了,手里拿了一打药,他用一只纸杯冲了一杯感冒冲剂,然后端到孙可姿面前说,喝掉。孙可姿看了看药,很意外,衣龙堂说,我看着你喝。孙可姿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一口一口地把药汤喝掉了。等孙可姿喝了药,衣龙堂亲自收拾了纸杯,然后夹起公文包向外走。
衣龙堂向外走时,孙可姿的眼睛就追着衣龙堂看。衣龙堂或许感到了,他停下来,看着地面说,这几天我要去招商,离开几天。孙可姿显得很恐慌,她脱口而出,不……
衣龙堂很疑惑,他问,怎么啦?
孙可姿神情焦虑地说,你走了,我怎么办?说着,眼眶里的眼泪就储满了。
衣龙堂说,放心,家里的工作有人安排。
孙可姿低下了头,她说,我说的不是这个。说到这,她的眼泪啪啪地向下落。
衣龙堂叹了口气说,我跟吏塘派出所的所长打过电话了,让他通融一下,估计一个礼拜能出来了。你也别急嗨,你要把身体给我爱护好!
衣龙堂一句“你要把身体给我爱护好”让孙可姿颇为感动,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点了点头。
这一个礼拜,孙可姿哭得身上几乎一点水分都没有了,一颗心也是碎了拼,拼好了再碎,死撑活挨到了19号,正是苏由于被拘留一个礼拜的日子,但是苏由于没有回来,她去问了,看守所根本就不给她进。她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半蹲半坐在那里,一边流泪,一边打衣龙堂的手机。衣龙堂感到很吃惊,然后骂道:这群猪嗨,不都答应得好好的吗?我再问问。
不一会,衣龙堂打来了手机,他叹了口气说,事情更严重了,苏由于袭警的事可能要被起诉了。
孙可姿先是愣怔了一下,接着放声大哭。
衣龙堂说,你冷静一下嗨,等我几天,我回去再说。
孙可姿说,不,我要去找你,我要见你,我一定要见你…..
孙可姿明显失控了。
衣龙堂沉吟了半天说,那好吧。我在百谷滩。
孙可姿赶到百谷滩见到衣龙堂时,衣龙堂正在包厢里看新闻联播。电视里正在播放日本发生的9.3级大地震。地震引发的海啸先是把木房、汽车和人胡乱地堆积在一起,然后一口气推到激流深处。这种除法让衣龙堂很亢奋,他情不自禁地唱道: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杀!杀……
今天,衣龙堂收拾得很利落,头发被啫喱油小心地一根一根地数出,脸皮子也很光洁,烤瓷一般。通身的名牌都是近一年来苏由于为他装备的。手表是宝珀的,衬衫是阿玛尼的,领带是登喜路的,西服是罗蒙的,脚上的这双菲拉格木皮鞋最低也值4000元,当时为表达自己的盛情和慷慨,苏由于没有和导购谈价,当着衣龙堂的面付了4600元。
衣龙堂明明是在南京招商,却在百谷滩见孙可姿,孙可姿对此却一点也没有多心,她见到衣龙堂就哭了起来。
新闻就在这个时候结束了,衣龙堂转身将一张纸巾递给孙可姿,严肃地说,那天我跟你怎么说?你要把身体给我爱护好,不许哭嗨。
孙可姿真的不哭了。
衣龙堂见孙可姿突然打了寒颤,他喊来服务员,点了黄酒,指名要加热到多少度,又专门为孙可姿备了一份扬州炒饭。
等黄酒上来时,孙可姿显得有些烦,皱着眉头,衣龙堂说,这不是酒,是保暖养胃的。一定要喝,不喝我会生气的。
这件事情发生后,深陷困境的孙可姿特别喜欢衣龙堂这种口气,又见那黄酒有点像茶汤,就端起来喝了,等菜一一走齐了,孙可姿竟然喝下去了三大杯。
饭桌上,衣龙堂坚持不让孙可姿说苏由于的事,他认为他下面安排的事不宜喧哗,于是,孙可姿就坚忍着听了一些无油无盐的话。
吃完饭后,衣龙堂带孙可姿去房间。房间在二楼,上楼时,孙可姿突然感到自己的头上顶了一块大石头,又重又让人眩晕,她脚下踉跄时便想去找栏杆拍,但那栏杆明明就在眼前,手上却拍了个空,这有点像人在水面看鱼,这当口,衣龙堂忙上前扶她,她就挽住了衣龙堂的胳膊,然后跟着衣龙堂,长方形一步,正方形一步地走进了房间。
到了房间,衣龙堂让孙可姿坐在沙发上,然后到卫生间淘出一条热毛巾,要去为孙可姿擦脸。孙可姿闪了一下,要过毛巾,自己将脸擦了擦,擦完后就趴在沙发上哭了。
这时,衣龙堂悄悄地坐在孙可姿的旁边,手搭在孙可姿的后背上说,你先把事情跟我说完了再哭好吗?孙可姿就坐好了,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把自己到派出所的情况又说了一遍,这和她在电话里跟衣龙堂说的没有多大差别。
听完孙可姿的叙述,衣龙堂满脸焦虑,他把两手死死地绞在一起,然后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他们真以袭警罪追究下去,苏由于可能要被判刑。事情要到了这种地步怎么办?那些项目怎么办?你可能在政治上……说到这,衣龙堂停顿了一下,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但是最终还是说:可能在政治上还要受到牵连……
衣龙堂的话让孙可姿更加六神无主了,眼泪一个劲地向下流,突然,她的两只手一下子扑在衣龙堂的胳膊上说,秘书长,看在你和由于像亲兄弟的份上,你要救救他,你一定能救救他,救救他吧…….
孙可姿泪眼婆娑地看着衣龙堂,一个劲地祈求着,嗓子完全哑了,人也越来越失控,快要四分五裂的样子。
这个景象让衣龙堂的心中一阵悸动,他颤抖地把孙可姿搂在怀里,一边轻轻地拍打着孙可姿的后背,一边说,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呀,哪个领导不护犊子。这些天我一直担心你,根本就睡不好觉嗨。有些事,在电话里就可以说清楚了,为什么要你到这里来,我就是……想你,想看看你,怕你倒下去。
孙可姿颤栗着说,秘书长,苏由于不能判刑,你要救救他,你答应我好吗?
衣龙堂说,我答应你。我亲自去找公安局长,找不通,再找吴书记,行吗?我说过,天塌下来,我顶着。
孙可姿一下子抱紧了衣龙堂,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衣龙堂突然去吻孙可姿,孙可姿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顺从了。衣龙堂被鼓励了,他放肆地把孙可姿的脸捧到自己面前,疯狂地吻起来,吻着吻着就把孙可姿压在了宽大的沙发上,然后哆嗦着将孙可姿身上那些他朝思暮想的地方摸了个遍。这期间,孙可姿下意识地抵挡了一下,但是,那力量非常仿佛和恍惚,连她自己都没感受到。
这时,衣龙堂忽然站了起来,他对孙可姿轻声地说,亲爱的,等我一下。说着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快步走进了洗手间。
等衣龙堂在洗手间吃了一颗伟哥再回到沙发时,孙可姿已经站了起来,并将自己凌乱的衣衫整理了一番。衣龙堂忙走过去,再次搂住孙可姿,孙可姿轻轻推开衣龙堂说,对不起,你送我回去吧,我母亲生病了。
这个理由是最考验人性的,衣龙堂深知轻重,他沮丧地说,好的。
孙可姿说:苏由于,除了我,不要去沾其他女人好吗?我告诉你,你去征服一个女人,就等于打开了一扇地狱之门,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不仅赌今生,还赌来生你懂吗?
衣龙堂没有食言,一个礼拜后,他将苏由于从看守所里捞了出来。
苏由于从看守所出来那天,阳光充满了皇水,满地的树叶子在风中滚动,有如金片。苏由于的心却是阳光照不透的,那里有一个深渊。他把从拘留所里带出来的被褥、枕头、洗簌用品,一股脑地全扔进了垃圾堆,又到理发店打理了一下头发和面容,接着在是回家还是回公司的选择上徘徊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去公司,一是因为公司是他最牵挂的地方,二是他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孙可姿。
公司里果然乱成了一团。好在平时的管理程序在关键时候发挥了作用,一时半时还没散伙,所以当苏由于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把大家吓了一跳。而苏由于一句话则将众人的疑云化为乌有,他说,我去苏州了,谈加盟的事,很成功!于是众人鼓掌,大家对公司的未来又有了一个梦想。
苏由于喊来几个副总和总会计师,详细问了一些情况,才知道,桓家富帮助找的房产证还没有到公司,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资金问题。苏由于听完这些,半天都没吭气。然后独自一人去了二期和三期工地。
苏由于先去了建材仓库,庞大的建材仓库已经看不到库存,最为显眼的就是从吴家根书记那买的两万册诗集,此时堆得像是一座山。他来到这座“山”前,抽出一本诗集看了看,然后沮丧地走出仓库。
出了仓库,苏由于来到了二期工地。工地上没有人,到处都是破败的景象,成堆的建筑垃圾中,旧年的枯蒿尚在,荒草看上去还有一人多深,新草刚出不久,在厚重的枯黄中,那绿色显得隐约而稀薄。有人在东区倒了垃圾,风起时,那些白色塑料袋和纸屑便像是一群受到惊吓的鸟,到处飞舞。这时,一阵打桩机撞击地面的声音传来,苏由于向远处看去,相隔约一公里处,一家工地正热火朝天地干着,苏由于叹了口气,顿感浑身冰凉。
磨蹭到了晚上六点半,苏由于硬着头皮向家走去。
走到了自家的楼梯口,他停顿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上了楼。当他刚到门口时,门突然开了。一撇灯光把一个身影推到了他的面前,开门的正是孙可姿。
门突然打开时,苏由于被吓得浑身一抖,见是孙可姿,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孙可姿一伸手,将他手中的两本厚厚的项目书拿了下来,这个举动在这个时刻弥足珍贵,苏由于顿时感到手上一轻。
等孙可姿关上门后,苏由于看到,桌子上已摆上了几个菜,他最喜欢吃的糖迷藕在冒着热气。吃饭吧,孙可姿说,去厨房端来两碗饭,并为苏由于拿好筷子,苏由于心头一热,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孙可姿没有管他,而是夹了一大块肉放在苏由于的碗里。
吃完了饭,孙可姿说,先洗澡吧。苏由于答应了一声,便去洗澡,洗完澡后,孙可姿已经将被子打开,让苏由于钻进去睡了。接下来,孙可姿开始洗衣服,洗被子,苏由于觉得孙可姿这一晚上好像一直在洗衣服。
到了凌晨两点,孙可姿钻进了被窝,然后背对着苏由于睡着,于是两个脊梁之间有了一个空隙,一阵阵寒气钻了进来,让苏由于打了个寒噤,但是他却动也不敢动,尽管此时他特别想紧紧搂着孙可姿,谁都不知道此时的他,多么需要一个女人或者说亲人的温情和宽宥。
半个小时下去了,两人相安无事,苏由于渐渐松懈下来,也困倦起来了,眼睛慢慢合起来,忽然,他隐约听到身后有轻微的抽泣声,他睁开眼,仔细辨认抽泣声的来源。这哭泣声果然是孙可姿的,他伸出手,可是手到半空时却没敢落下去,这时,孙可姿突然哭着坐了起来,一边不停地拍打苏由于,一边哭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永远爱我的吗?你不说永远忠诚我的吗?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呀……
孙可姿的嗓子很嘶哑,这哭诉声在夜里就显得特别让人揪心。苏由于先是任孙可姿扑打自己,最后,他下了床,跪了下来。
苏由于在床边跪下时,孙可姿没有阻拦,她哭累了,又语重心长地说:苏由于,除了我,不要去沾其他女人好吗?别在女人身上找荣誉和自尊,我告诉你,你去征服一个女人,就等于打开了一扇地狱之门,这个你懂不懂?你知道我多爱你吗?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不仅赌今生,还赌来生你懂吗?无论这个世界多么乱,女人只能爱一次你懂吗?当女人这份爱付出后,她就再也没有了,就像生命!说到这,她突然又哭了,又开始打起了苏由于,嘴上不停地说,你为什么不珍惜,为什么……
沙粒正在电脑上玩游戏,她嘴角上叼着烟,身子扭曲着,不停地夸张地拍击着键盘。屏幕上,一个另类女孩,好像吃了激素,将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踢得鸡飞蛋打。
苏由于****事件发生后,在孙可姿的精神世界里,所有的秩序都被颠覆了,旧有的人生观、价值观、爱情观一次性归零,整个人被极度的陌生感和怪异感所消解,活得是是非非,如尘如烟起来。
当孙可姿在茫茫的苦海中随波逐流时,沙粒则在另一处开始了她的忧患和焦虑,无奈地缧绁于一种难堪的比喻,如:大拇指可以容纳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但是绝对不能容纳第六个指头。
那么,这个第六指又是谁呢?
那还是2010年上半年的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