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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东北十月的红白喜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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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关外,冬天总比关内来得早。十月在山海关里,还可以闲情逸致,登高远眺,望长城内外,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金秋美景;但在山海关外则不然。还没到十月下旬,就已经进入了银色的冬季。哈尔滨的十月,已经下雪了。沈阳没有下雪,却下了霜。树叶飘零,落在低洼雨水处,第二天早上就冻结了冰。吉林松花江两岸,霭皑雾凇,早已是一片琼楼玉宇的景色了。喜欢旅游做销售工作又是个业余作家的庄琼,足迹多年遍布东北,对这三省的气候时令,是再熟悉不过了。

但不管怎么说,长城内外,江南北国,都还是收获的季节。不但收获五谷杂粮,更收获红白喜事。国庆七天假,婚礼扎堆。酒店的生意特火,都是提前一年交押金预定,想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没门。癞蛤蟆吃天鹅肉做梦娶媳妇,另辟蹊径,哪凉快在那呆着;在北方,十月还不是供暖的季节。北风、寒流,一路向南推进,与南风与海上吹来的暖湿气流经常展开“拉锯战”,北风寒流一过来,屋里就很冷,湿润润的冷,甚至比外面的世界还冷。在外面,如果赶上一个响晴天,腿脚利索的老人,无论在农村还是在城市里,都可以蹲在墙根晒太阳,晒得身上暖洋洋的,晒得心里暖洋洋的。但腿脚不利索的下不了楼出不了屋的,就会跟正常的人不一样,不但感觉屋里冷、身上冷,还感觉到心里更冷。人最可怕的就是心冷。心一冷,就要得病。如果治疗不及时,或者没钱医治躺在家里,就会命丧黄泉。有很多上了年岁的老头、老太、老人家,就是这么死的。

庄琼的母亲,一个教历史的退休老师,今年84岁,身体还算硬实。“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老母亲不迷信,她觉得生命在于运动,因此常常拄着拐棍,下二楼,出楼门外,去晒太阳。看见年岁与她仿佛的人骂娘骂社会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她老人家就反驳说:咱们这把老骨头没流离失所还能颐养天年,面对太平盛世的社会,就该知足吧!不说别的,仅六十多年没有战争,就不容易了。秦朝只有16年;三国时期的蜀汉43年魏46年;两晋时期的16国更短命,南北朝时期的九个国家只有北魏超过了100年,其他的宋、齐、梁、陈、东魏、北齐、西魏、北周,都没有超过60年,最短的是东魏只有17年,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年,就改朝换代;隋朝,38年;五代时期,后梁17年、后唐13年、后晋10年、后汉4年、后周10年,加起来,才54年;吴、前蜀、吴越、楚、闽、南汉、南平、后蜀、南唐、北汉等十国一共才维持了78年时间,中华民国也只有37年。回顾历史,我就说眼下是太平盛世,有啥不对的吗?国家连续七年给退休工人涨工资,咱得好好活着。不怕挣得少,就怕死的早。

庄琼的母亲爱出屋晒太阳,但庄琼自从下岗后就不爱出屋。他怕见到熟人,还怕手机铃声响来电话。从去年十月开始,他已经搬了3次家,换了4次手机号码。

新换的手机号码,几乎无人知道,可他整天疑神疑鬼的,老是觉得手机铃声响了,有人给他打电话了。直到从兜里掏出手机看掏出手机听,既无来电显示也无铃声,这才放下心来,又重新把手机放进兜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手机响了,又有人给他打电话了。于是再从兜里掏出手机看听看听,又是虚惊一场,心稍安顿,手机又重新回进兜里。这样的循环往复动作,一天少说也有十多次。也有铃声真响的时候,他接完电话,就把这个号码列入了“来电拒接的黑名单”里。等这个号码再来电话时,通过手机运营商的帮忙以及手机自身功能运用的发挥,对方所听到的不是“忙音”就是“无法接通”“不在服务区”或者“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母亲奇怪的问他:你竟然害怕手机铃声响,那就关机,干吗还要欺骗人家还要换号码?

庄琼苦笑着说:人是社会的动物,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他大姨刘爽时常要照顾庄重,我不能连她的电话也不接吧?!

庄重是庄琼的儿子。

庄琼的命运很不好。儿子4岁时,才发现是患了自闭症。不久,妻子又“红杏出墙”,他没提出离婚,妻子却丢下他和自闭症的儿子跑了。现在,他又下岗了。命运不济,接连串的打击,母亲怀疑他是精神受到了刺激,怕他硬挺下去最终又扛不住,颓废地倒下,就越想越害怕,再也不敢到外面去晒太阳了,怕庄琼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想不开寻短见。终于,好说歹说,说通了庄琼,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抓着他,先是拽到大医院检查五脏六腑没实病,后又拽到小心理诊所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是个女的,一头新焗油的金黄披肩发,点缀着面色皮肤褶皱的白,下眼袋低垂,看上去有40多岁,个不高,胖墩墩的,像个熊猫,但眼睛却黑白分明,一汪汪水的晶莹,炯炯有神,就像一头捕获猎物的鹰,目光犀利。女医生把庄琼先冷落在一边,只问了他母亲一些情况,便断然说他得了抑郁症。现在虽然是轻度,但如果不抓紧医治,就会由轻转重,直至危及生命。

庄琼冷笑道,我没病。

女医生反唇相讥,这个社会,人人都有病,你怎么会没病?

说着。她就从电脑资料库里调出一组最新统计数据让他看,并念出了声音:心脑血管病19%、糖尿病30%、高血压15%、胆结石15%、肺癌等各类癌症21%、脂肪肝39%、爱滋病17%……各种疾病累计起来,超出了300%,一个人平均至少要患三种以上的疾病,你怎么会没有病?

庄琼苦笑着说,我真的没有病!我怕出屋,怕电话铃声,其实是躲避红白喜事,是再怕随份子钱。我现在下岗居家,一个月只开70%的工资,有一半都随礼了。从我结婚到现在,往少说也出去了10万元。真的,我不骗你,我现在没钱,我不骗你,我兜里比脸干净。

女医生柔然一笑:这就对了,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外星人,那你就一定是患了“红白喜事综合恐惧症”。现在这社会,有三分之一都患了红白喜事综合恐惧症。红白喜事,随份子,说白了,就是零存整取。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零存整取,就像个滚雪团,越滚越大啊,没完没了啊,你不但得不到利息,甚至要像高利贷那样,利滚利的偿还啊。收入越多,支出越多。办的桌越多,赔的就越多。中国人,人人都有病,人人都在为酒店的资本积累和纯利润买单。但也有例外,有钱有势的,可以利用红白喜事,大肆的敛财。但你平民阶层不行,肯定不行。你吃人家多少,就得吐出多少。直至你把胃液、胆汁都吐出来为止,甚至还不依不饶,非逼得你吐血不可啊。所以,你三次搬家、四次手机换号,我特别能理解。

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女医生说的话,在庄琼的心里引起了和谐共振。他点点头,“共鸣”起来,脑海里就出现了去年十一的那一幕——

十一那天下午,他随身携带200元份子钱替母亲参加一个老姐妹给“孙子”举办的“满月酒”。酒至三巡,有人一再要“看看你孙子长得啥模样?”这无儿无女的老姐妹,万般无奈,只好回家把一对狗崽子抱到了酒店来。众人一顿嘲笑,冷言冷语,闹得不欢而散。回到家,这老姐妹就病倒在床上,水米不进。还埋怨老头出的馊主意,丢人,实在丢人。老头安慰她说:我们其实不丢人,这大半辈子,无儿无女,却参加了无数次升学宴、当兵宴、娶儿媳妇宴、抱孙子宴,两个人往少说也出去了好几万元。现在,给狗办满月,收了还不到3万元,连一半都没收回来呢!等到来年春,咱再给狗办满月!可这老姐妹没有等到来年春,就因为心病导致了脑出血,呜呼哀哉。母亲去火葬场送走了老姐妹,又见到了许多老姐妹,都要她电话。家里没有固定电话,母亲也没手机,就把儿子庄琼的手机号,告诉给了这些老姐妹们,还一再嘱咐:有事就吱声,不要不好意思。母亲回来后一说,庄琼立马决定,换手机号,同时找地方赶紧搬家。刘爽阻拦说:又换手机号又搬家干啥?庄重娶不着活的,想办法娶个死头的。这事,包在我身上。实在不行,咱也给狗办个满月。母亲把她骂跑说:我们虽然够穷的了,但还没想到敛财,再把脸丢尽。孩子他大姨,你也别吃冷饭出馊主意,赶紧走,别把我们往邪道上领。

去年十一后,还有一件事,让庄琼心里很纠结。一个小学同学,20多年没联系,却不知从哪打听到了他的电话,非让参加他儿子的婚礼捧场不可。不知道是为了省钱还是没有预定酒店,反正结婚典礼是在公园里举行的。还振振有词,新事新办,但帐桌照摆、礼钱照收。婚礼结束后,几乎没有人去饭店,只是给了各位来宾“某某超市100元购物券”。有知情人“东北虎”透露,某某超市,就是他儿媳妇开的,东西贼拉的贵,100元钱的东西买回来,连50元钱都不值。感情,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去酒店,连烟酒糖茶都省了。200元份子钱,换回了100元钱的购物券;100元钱的购物券,换回了一桶5公升的塑料桶装豆油;5公升的豆油,又换成了一张手机卡。事情就这么简单,但庄琼从此就开始少言寡语,又是搬家又是换手机号,老怕遇见熟人,老怕手机铃声响。

女医生见庄琼低头不语,问他想什么?是不是被“红白喜事综合恐惧症”吓怕了?

庄琼说没有。他说他是个作家,喜欢舞文弄墨,喜欢收集成语,因为他是个作家。

作家是需要玩语言艺术的,因此收集和学习语言,至关重要。但他收集成语,却有些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的结果,往往导致用不上或者用不好。所以,他只能是“一片树叶飘零时砸倒仨”的末流诗人作家,至今没写出啥名堂的那种。物极必反,痛者思痛,痛着思变。打去年十一,他就开始咬文嚼字了。就说这“红白喜事”吧,研究来研究去,也没弄明白:说结婚是喜事没错,怎么死了人还是喜事呢?他曾经问了几个外国留学生朋友,探讨如何把“红白喜事”翻译成本国文字。那几个外国留学生都摇摇头:nou!nounou!这是你们中国特色,翻译不了。

有一阵子,他有点弄明白了:结婚和死人,都和大摆筵席有关,都与吃喝有关,都和随份子有关。一吃喝,就是人情走动,就可以大肆的敛财。这岂不“喜事”?!有2009年中国《餐饮蓝皮书》数据调查,佐证了他的明白。说,餐饮业连续18年实现两位数增长,仅2008年,零售额就达15400亿元。还有全国政协常委调查之后得出结论:公款吃喝不下1000亿元,剩下的就几乎是红白喜事买单。现在,红白喜事消费指数,增幅远远大于GDP的增幅。

但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始糊涂了:那是他去一个交通十分不便的小山村,参加一个十月丧礼之后,开始的。死者,是他的表弟,因家里穷,还有一个瘫痪在土炕上的80岁老爹,由他单独伺候,所以过了40岁,还没有娶上媳妇,一时想不开,在自己的草房里“悬梁自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80岁老爹哭得死去活来,并在土坑上给表哥、表姐下跪说:一定要把你弟弟的丧事办得体面一些,爹爹求你们了;村里人看在成了家的表哥表姐面上,都来捧场,有拿来100元的,也有50元的,还有拿上10斤鸡蛋或者抱来了1只老母鸡,却带着一家好几口人,连吃3天……这个中国的小山村,是怎么了?

不久,他似乎又弄懂了红白喜事的真正含义。那是继表弟死后还不到一个月发生的事儿。80岁的老爹,喝农药死了。活着不孝死了孝,披麻戴孝,杀猪宰羊,狼哭鬼嚎。好不热闹?村里人却都说是喜丧,理由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嘛!穿着一身白的表哥、表姐,也认同:又扎金山、银库、马拉车、二楼别墅,还雇来了吹鼓手戏班子,给生前喜欢听东北二人转的老爹享用。请来了一个主事的阴阳先生,按着时辰,儿孙女婿,一溜跪着,烧纸磕头,该哭的时候哭,该吃的时候吃,连表姐都一样,像是演员逢场作戏,吃喝时没有一点忧伤的样子。他问表姐:姨夫瘫痪在炕上下不了地,农药瓶是哪来的?表姐却反问我说:人总有一死,入土为安,你是来送终还是来瞎搅合的?你不觉得,你姨夫的死,对谁都是一种解脱吗?

解脱,对所有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喜事?

现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女医生倾诉的庄琼终于想明白了。他站起来,拉着******手说:咱们回家,我要写小说,题目都想好了,就写《红白喜事》,就写中国的《红白喜事》。

女医生摇摇头说:典型的抑郁症,爱钻牛角尖的东北虎,现在又变成“臆想狂”了。现在这社会这人,已经无药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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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霹雳,又一个人要结婚,打电话不通,只好找上门来了。这个人,就是去年十月“婚礼发购物券”爆料的“东北虎”。与女医生说庄琼东北虎臆想狂,完全两回事。这个“东北虎”,与庄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他同岁,是早年上山下乡一个知青点的铁哥们。

“生下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回城就待业。”这首流传一时的民谣,让庄琼铭记在心,但却有些恍惚,是迷糊还是装糊涂,他自己也说不清。但他的美好青春期,就是这样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