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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丰碑(5)

余得水一边用牛皮纸卷着青烟一边说,老三,你那仓库里的粮食,我都看了。如果再照你现在这样吃下去,春播前就会断粮!你信不信?宿老三心里没有底,他抬头用疑惑的三角眼瞅了瞅余得水,却没敢言语。余得水继续说,三小队好一点,但照现在这样吃法,弄不好也会青黄不接。一小队余海沧从长计议,天天晚上喝稀粥。到能接上顿,但社员有意见。现在看来,有意见,也得这么办了。这总比到时候揭不开锅强。从明天开始,二小队和三小队一律照一小队看齐:早、中、晚三顿饭,食谱菜谱都统一,免得三个小队都有意见。下面,就请海沧把这半个月的食谱菜谱说一下。

余海沧笑笑说,我有啥好经验介绍的?一天三顿饭,晚上是稀粥。菜是萝卜白菜土豆子,还有点老窝瓜。星期天晚上解解馋,弄锅猪肉炖粉条子,就算改善了。对了,有时炒点咸盐豆子做点豆腐,剩下的豆腐渣就喂猪了。

余海沧说完了,余得水不满意。他认为余海沧是敷衍了事想糊弄他。他非让余海沧把每天的食谱菜谱都排出来,然后让宿菊艾拿笔记下来,一式三份,给二、三小队各一份,大队留一份。

等余海沧说完了宿菊艾记完了,余得水抽着牛皮纸卷着的青烟才若有所思地说,从明天开始,食谱菜谱三个小队都一样,主食和菜量也要一样,男女要有区别,大人和小孩也要有区别。原则是要吃饱,但决不能再像以前吃到肚皮外,饭菜到处乱扔。男劳力每天按1斤2两粮下、妇女1斤、小孩8两,平均1斤粮。不够,大队研究后再调整。“放开肚皮吃食堂”的标语要换掉——,余得水没说完,宿老三和牛宝库与余海沧便嘀咕开了。

余得水瞪了宿老三一眼道,等我说完,你再讲。

余得水继续说:这食堂还没办多久,就出现了不少问题。现在,咱们统一解决一下。不能让食堂问题影响社员的团结和积极性。还有,不能出现一点矛盾就动用民兵,搞****搞什么游街批斗。宿石柱,他指着我说,你遇到什么事情,得动动脑子,今后出了人命,你吃不了得兜着走。

我趾高气扬地反驳他说,你知道不?宿转轴子被游街批斗,是宿支书同意批准的。党员得执行支部书记的指示,你知道不?你明白不明白?

余得水一听这话,没搭理我,话题一转继续说:现在,天逐渐冷了。喝凉酒睡凉炕,早晚是病。所以说,各小队不能把柴火都拢着,得给社员发一些。天凉了,晚上要烧炕。还有,他指着我说:宿石柱从明天开始要安排民兵到山上护林,烧炕的柴火发下去了,谁再上山毁林,抓住后一定要严肃处理,但不能批斗游街。再有,对于老弱病残孕,既然不能到食堂去吃饭,为什么还要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干脆,把口粮返回去让他们自己在家做,干了稀了的,爱吃啥就做啥,反正也发柴火了。

牛宝库说,终于导致了三年灾荒人疯狂

牛宝库和余海沧同岁,烟酒都好,但不贪。车老板出身,一杆鞭子,甩的出神入化,抽马耳朵根碰不着脖子,大驴大马调教的特好。黑红脸膛的汉子,看不出有文化,但从一口大黄牙里却能蹦出好些唐诗宋词的句子。正因为如此,才能把人际关系最复杂的三小队拢到一起,抱成团,收成最好,分钱最高。余得水常常拿他说事,当队长的,就得像牛宝库那样,干活在前,捞好处在后。打铁先要本身硬。以身作则,身体力行,这就是牛宝库让人信服的根本。

牛宝库接着宿石柱的话说,终于导致了三年灾荒人疯狂,宿老三要不然不能死。

他说,碧云天,荒草地,北雁南飞,秋去秋又来。

他还说,1959年的秋天,给余得水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尽管这个年头,倒也是风调雨顺不旱不涝的,可收成却不足1958年的九成,整个榆树屯实收粮还不到80万斤。究其原因,一是58年的打家雀造成了虫害猖獗,致使了粮食严重减产;二是宿老三的小队,由于去年吃食堂、干活、分配等全是大锅饭,严重的挫伤了好劳力的积极性,结果造成了二小队的粮食和分值严重缩水。尽管余得水再三要求宿老三今年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按劳分配按劳取酬……但问题还是来了:“宿罗锅”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不但一分钱没拿到,还要倒找队里19元钱。

分钱那天,宿罗锅问宿老三,是不是算错了?

宿老三把账本摔给他说,你自己看吧,就你一个病劳动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却带着五张嘴吃食堂,还好意思问呢?

宿罗锅一边看账本一边说,不是要共产主义了吗,让放开肚皮吃饭,不是说不要钱吗?

宿老三哈哈笑着说,那是去年。今年全大队要不是统一伙食,你就不止拿19元钱了,去年你就便宜了一年,没事你就偷着乐吧!

宿罗锅说,一年辛苦干到头,我一分钱没拿着,还要倒找19元钱,我现在寻死上吊的心都有,乐得起来吗?说罢,他哭着走了。

余得水替宿罗锅还上了那19元钱,可他对上交公粮却再也没什么咒可念了。

去年打家雀,蒙混过关留下了49万斤粮;今年交完公粮剩下的余粮还不到40万斤。他开班子会对我们交底说:去年除了一小队粮食还算够吃,二、三小队都是青黄不接,好在各家各户都有点家底,大队还有些余粮,都做了填补,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可今年怎么办?家底都空了,粮食又歉收,种子不能不留吧?大驴大马不能不喂吧?猪不能不养吧?榆树屯可以一年不吃肉,但往城里送的70头肥猪,一头都不能少。

宿支书插话道,公社书记说了,这是政治任务。

余得水所担心的问题,不只榆树屯存在,公社的其他村庄大队同样存在,甚至比榆树屯还严重。就说上花溪水村吧,已经出了“8平经验”用来掩盖问题:1)口粮留量拉平,不管增产队还是减产队,一律按人均200斤留粮;2)分配拉平,富队多积累少分配,穷队少积累多分配;3)评级拉平,既劳动力等级一样;4)随即劳动量拉平,不分男女老弱,都一样出工,一样劳动量、一样记工分;5)生产资料拉平,富队的财产多调,穷队少调或不调,把富队的财产往穷队里调;6)各小队食堂伙食拉平,粗细粮蔬菜一律平调一样;7)菜金标准拉平,不管收入多少,不分大人小孩,每人每月一律按3角计算;8)年节供应拉平,家家户户一样。

公社领导组织召开了由各村书记和大队长参加的会议,强行推广了上花溪水村的“8平经验”。

从公社回来,宿长久要马上开会落实,被余得水制止住了。他说,这八大平均主义表面看是往共产主义过渡,实质上是南辕北辙,雪上加霜。今年留的粮食,比去年还少。再搞平调,宿老三这个小队就能把余海沧和牛宝库这两个小队拖垮。那样,整个榆树屯的人都要挨饿了。咱们是社员的领路人,一定要鼓励先进,不能鼓励后进。宿老三正是去年先搞了平均主义,才造成了今年人心涣散粮食大减产。上花溪水村这八大平均主义也不是什么新鲜好鸟,宿老三去年基本都搞过。现在看来,按劳分配,按劳取酬,还不能丢。公社来人检查也不要紧,咱们把“后三条”坚持下来就行。到时候,我写汇报总结材料。我就说那后三条是学习和推广上花溪水村经验的结果,保证没事。

春雨惊春清谷天,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一九六0年的清明没有雨,但墒情还好,没几天,我和余海沧就带领着本队的壮劳力种完了麦子,唯独宿老三二小队的麦子没种完,余得水到地里走了一个来回,发现连一半也没种上。等问明了缘由,差点没把余得水的肺子气炸了。好胆大的宿老三,竟然把麦种给磨面吃了。余得水二话没说,拽着宿老三的脖领子就到了大队部,扔给宿长久道:他把麦种都磨成面蒸成白馒头吃了,你说该咋办吧?

宿长久把宿老三一顿臭骂,然后踹了一脚,把他撵走了。

余得水皱着眉头说,你就这样把他打发了?

宿长久反问道,我让他赶紧去买麦种,尽快把地种上不成吗?难道你还非得撤了他不成?

余得水不紧不慢卷着烟说,我还真想找你合计合计,宿老三不适合当队长。现在二小队的情况,不单单与一三小队差一点点,而是差一大截子,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如果不把他拿下,说不定还会出什么笑话。早早晚晚,二小队得把整个大队拖垮。

宿长久摇摇头说,你别说得危言耸听好不好?我就不相信事情会到那么严重。

余得水抽上烟说,你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远的不说了,就说眼下的吧。我大概算了一下,一过下半年,三个小队都会揭不开锅,粮食最少差三个月。现在不着手想办法,到时候就大人叫孩子哭了。

就在这时,宿老三拽着宿罗锅的脖领子又回来了。他对支书和大队长说:宿罗锅往家偷喂牲畜的料吃。你们怎么处置吧?

宿长久抠着鼻孔拽着痒痒的白鼻毛道,这不反了吗?把他交给宿石柱,游街批斗!

余得水想制止,最终却没有。他忧虑重重地说,眼下榆树叶抽芽、花开成串如钱,漫山遍野,正嫩着呢!往年用不着吃它们,今年不吃它们肯定会挨饿。我想让各小队的妇女和学生上山去撸榆树叶和榆树钱,好和面掺着做菜团子吃。水没来先叠坝吧,这过日子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准受穷。

成!晚上开会,你就布置吧。宿长久打了余得水一拳说。这一拳有点让余得水莫名其妙。

春去秋来,颗粒归仓。榆树屯交完公粮后,还剩下25万斤毛粮。前年全屯625口人尚不够吃,何况现在加上新出生的,整整700口人,全年人均毛粮每天还不到1斤,如果磨成米面只有6两多,更何况这6两多还包括种子、大牲畜和喂猪的呢!余得水愁得咳声叹气,满嘴烧起了一排大水泡。

比余得水更发愁的是藩王镇的社长和党委书记。藩王镇公社的12个村队除了榆树屯外,都饿死了人。有的村队死了一两个,有的死了7、8个,属上花溪水村死的最多,死了有七、八十人。社长和党委书记心里有数,各村队今秋留的粮食都比去年少,如果不采取必要的措施,明年饿死的人肯定要比今年多。比公社社长党委书记还着急的是县长和********。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于是,就层层开会,就研究就研发就推广粮食替代品。********提出了“三个一指标”,既在各个公社大干100天,出动1000人,生产1000000斤粮食替代品。藩王镇公社一开始要搞大会战,既由各村队往上抽调人员,由公社统一组织生产。余得水给出了难题。他说,一个村队大约要抽上来100人,还要好劳动力,那村队的活还干不干?再说了,你公社集中上来1000人,吃住怎么办?还有原材料从那里来?就是有原材料还得抽调大驴大马拉车倒腾吧?你要问我怎么办?我还真有个想法。说就说,公社倒不如把制造淀粉的技术教给我们,我们回到村组织生产就是了。到时候,各村队留下多少你不用管,反正交给你要的数就是了。

社长和书记一核计,最后还真就采纳了余得水的意见:由各村队自行组织生产。往公社交的也不太多,主要是生产自救,自给自足。一个村队往公社交的还不足8000斤。

所谓的淀粉,就是把玉米棒子磨碎,然后加水过滤而成。没干到100天,玉米棒子就没了。后来,玉米杆、高粱杆、豆杆、花生皮、葵花杆、葵花籽皮、稻壳等烧大炕的柴火都用上了,还不够。于是,又把地瓜秧用上了。

粮食不够吃。代食品用上了,也还不够吃。到了六一年开春,山上的野菜被挖个精光不说,连榆树叶、榆树钱被撸得光秃秃的,更有甚者,连榆树都给扒皮了。有的人,还挖起了观音土吃。用当时******总理的话说,“除了树叶、野菜以外,就没有东西了,硬是没有粮食。”上花溪水村又死了五、六十口人。死人也出经验。上花溪水村又出来个四不准:“一不准哭;二不准戴孝;三不准埋在路旁立坟头;四不准浅埋,一律深埋,正常种庄稼。”后来,上花溪水村活着的人不干了,聚众闹事,把村支书和大队长都打个半死。公社党委书记在平息这件事后总结经验教训时说:对死人的情况,我们大家基本是了解的,开始个别死人的时候,认为是个别情况,对上不讲,自己想办法解决了就算了。以后死的人多了,问题搞大了,就惊慌失措起来,对上就更不敢讲了。死人明明是饿死的,而说成是年老死的,疾病死的,把非正常死亡说成是正常死亡。这不仅仅是上花溪水村的问题,也是整个藩王镇公社的问题。榆树屯说没死人,那是糊弄鬼。反正我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等到鼓包了,像上花溪水村聚众闹事那样,咱们再算总账。

榆树屯由于余得水的小诸葛算盘扒拉得活,还真就没死一个人。但病倒的却不少。一小队病了19个、我们三小队病了7个,属二小队病得最多,除了宿老三和食堂做饭的宿寡妇家之外,剩下的34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有病的。都是吃粮食替代品惹的祸,主要是两个病症,一个是大肚子病、一个是拉不下来屎尿全身浮肿。余得水很害怕,他知道上花溪水村的人就先是这个症状,后来就下不了地就瘫在炕上死了。我的父亲是个老郎中,也算是中医世家吧。余得水说服了我,让我把父亲清出来给全屯的病人看病,工分给双倍。

过了半个多月,病人大多没有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余得水问为什么?没想到我父亲说,少一味药。余得水不解:老伯,你就别卖乖了。到底少什么药啊,快说出来,我好去山上采。我父亲冷冷的说:少一味粮食,你采得到吗?

余得水含泪不语,这还真把他给难住了。

宿长久别看一个大字不识,但他的政治嗅觉很敏锐,他认为这是在攻击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当场把民兵连长宿石柱喊来,要绑上我爹游街示众。多亏了上茅房回来的余得水死活给拦住了。他说,牛老伯是我给清出来的,要游街示众,那先带上我。

宿长久把他推到一边说,得水,你填什么乱啊?你不要是非观念不分,犯方向性、路线性错误。

余得水说,咱们这样搞窝里斗有意思吗?牛老伯说的有什么错?本来就是缺少粮食,喝苞米面糊涂喝出了大肚子病。吃淀粉窝头,大便干燥拉不出来屎。我今天上了三趟茅房,用手抠都没抠出来。再这样下去,我也得像上花溪水村有的人那样,活活憋死。现在,公共食堂问题太多,得想办法着手解决了,而不是搞窝里斗。留点力气,好下地搞春播!

宿长久不解的问,你想怎么解决食堂问题,难道想解散不成?

关于食堂问题,余得水曾经不止一次的同宿长久说过。比如说,下地远回来晚饭菜凉问题。再比如说,食堂人员瞅谁顺眼就多给谁饭菜问题。还有,干活不干活吃干吃稀都一样问题。还有,人吃不饱还养猪问题等等。这一次,余得水又当着宿长久的面再次提起。

宿长久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我耳朵都听出犟子了。你也别绕弯子了,干脆说,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