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脖鹿——1.9米个头,手长腿长脖子长,不胖不瘦,走起路来,30多厘米长的脖子总向前探着。是打篮球的坯子,却没有成才。
地磙子——30岁的人了,个不足1米,贼眉鼠眼,嘴唇黑厚厚的往外翻着,有点像“刚果利侏儒”。小有小的好处,坐火车,汽车从来不买票,全国名山秀水叫他“玩个暴”。
我在宣传部的时候,曾想给他们来个“合家欢”,摄给照片,配点文字,寄给哪家报刊,都能骗点稿酬。遗憾的是,遭到拒绝,终没如愿。
事情变化,出人意料。厂里转换经营机制方案一出台,好家伙,减员20%,从机关到车间,一刀切下来百余号人。一夜之间,我和“四大怪”成了编外,丢了饭碗。
对减下来的人,厂里政策挺活:提前退休、停薪留职;工资减发,学习培训;开辟门路,自愿组合……
现状逼人,编外队伍越来越小。我有点沉不住气了,找到厂长说:“以前人家不愿干的活,包给临时工的,现在给我。”
厂长一语双关的说:“是龙不是虫,是虫不是龙。这回看你的真本事。”就这样,我这个宣传部的笔杆子,招兵买马,摇身一变又成了“修缮综合班”的头。
“四大怪”,我本想“不要”,但看他们那副可怜样便不忍心说出口了。只好试探性的问:“你们还准备迟到、早退、上花班,当甩货?”“我们跟你签字画押,保证不迟到,不早退,干活不耍滑头,服从分配。”瘦狗代表他们说。
“大个,你能干啥?”不好意思叫人家外号,我指着长脖鹿说。“绑架子搭跳板的话,你给我就说架空管道保温,我不用那玩艺,保证省时省力。”长脖鹿回答得好干脆。
“矮子,你呢?”地磙子用小眼睛夹夹我道:“钻窟窿盗洞的活,你给我。”“别开玩笑,好不好?”我有些不高兴。“真的,不是开玩笑。头,”他一本正经:“地沟里的管道保温,还有钻墙打眼,掏马葫芦疏通下水道,我都认干。”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狗熊有力气,干重活累活行。瘦狗呢?要不要他,我真犯难:“你家也不在乎你挣钱,停薪留职得了。”“班长,你就差我一个?”瘦狗挺精明:“三十多人都有用处,我也不想白给,帮你出出点子,写写算算不行?再说,你就想领这些弟兄老干这又脏又累的活?不想玩点技术?不想搞点什么新花样?老实跟你说,停薪留职想过,可父母不依。好容易在城里有份工作,砸了,好说不好听,脸上无光。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瘦狗动了感情,眼圈有点红。
“头,你收下这条狗吧!他最近找了个对像,市针织厂的。他告老还乡,姑娘也就永别了。”地磙子讲情也挺逗,仍不失先前说话的风趣。
“好!你们四怪我都要。”我和他们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人员整齐,活也就来了,清垃圾,掏厕所,下水道,地沟管道保温……
厂房后面,垃圾成山,什么都有。食堂倒的东西,有的已经腐烂发霉,锹一下去,熏人的气味直往脸上扑,呼吸不畅,想呕吐。三十多人装一台汽车,锹挥舞不开,有的干有的不干。我干着急却拿不出好主意,瞅着呆立一边的瘦狗想出气。他好眼乖,没等我过去发火便主动凑了过来:“班长这地方留一半人就够,分两伙,你让狗熊负责。厕所下水道堵了,你让地磙子领一伙人不就得了。凡事你不必亲自干,关键是要把全班人都调动起来,指挥灵就行。另外,我有点想法,想领几个女的利用厂门口破仓库开个理发店。还有,这埋汰活干完了你干啥?莫不如现在抽出几个人,跑点买卖。比如说,卖点瓜果水产,小孩服装之类。小本经营,一个人凑上30、50就够,也好以丰补歉。”我眼睛一亮,满肚子气全消,扔下锹,拍了瘦狗一掌:“真有你的!”他一咧嘴,显然有点经不住这一掌。
狗熊边干边骂:“是老爷们就别溜边耍滑,这可不是吃大锅饭的时候。谁再不干,就是贱骨头,当心丢了工作,也别说我不给他工钱。”
一个月后。厂门口的破仓库正加紧修补,美发店就等着它竣工开业。狗熊扛水泥和灰,长脖鹿抬手抹房檐,地磙子蹲在墙角勾缝,瘦狗给他们汽水给我像机说:“这回让你照个够。”
我这回照了个够,左一张右一张一连照了10张。照片配上文字,挑选了一张最好的寄了出去。很快,在报纸副刊上发了,并有好几家报刊转载。
报社有位朋友看了照片,打电话约我想写他们的报告文学。我有点为难,试探着问他们,没想到他们竟同意了:“该给我们平反了。”
四、“微型厂长”
公司推行:“DD干部计划”,厂头先后大走马。稳定之后,“上行下效”开始了,各车间又来了个“走马灯”,我由综合班回到机关,又由机关调到检修车间“主抓全面”。
副手郑瀚是我的老同学,在接风酒中说:“哥们,配合你没说的。”我也顺水推舟:“搞检修我老外,车间的生产你就管吧!”“让我管——可以!把人权给我,还有奖金分配权——我也要。我不能再像以前被老金(前主任)当枪耍,巧使用人。”好家伙,这比喝酒精刺激,他逼着我道:“你先把综合班那个****养的郑薏给我撤了。”
关于郑薏,我早有耳闻:女性,是过了30岁还没有嫁出去的老姑娘,技校毕业生,当了好几年综合班的班长。听说长相不错,面部经得起特写,不拘小节。我所知道得仅这些,便有意想激怒郑瀚以便多了解一些有关郑薏的情况:“不必要吧?!”
“不必要?”郑瀚脸红脖子粗站了起来,酒杯一蹾道:“车间主任才有权批准工人3天假,可她竟敢给两名工人放长假,出外做买卖往班里交钱。厂领导三令五申,工作时间不准喝酒,跳舞。她竟然天王老子第一,不听那个邪。你说说,不撤她,我怎么干?”
来车间半个月,一天没消闲。晚上来家里谈问题反映情况,天天有。十好几个班长都来了,唯独没有郑薏。这让我好生奇怪。更让我奇怪的是,十几个班长,像鹦鹉学舌似地说:“郑薏要干,我们就不干了。”
我预感到问题严重,便决定第二天早上亲自找郑薏谈话。
8点10分,我到了郑薏班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背对着门,正伏在桌上写什么。我轻轻走过去,见她正在看《黑格尔与费尔巴哈》,便有些沉不住气了:“8点多了,一个人都没来,你却有闲情逸致看这玩艺?”
她回过头见是我,轻蔑的抿嘴说:“主任兼书记同志,你犯了主观唯心主义的错误,我的人,一个没少,都下到现场干活了。你还有违反逻辑同一律的错误,既然一个人都没来,我又是什么?”
8点10分,工人都到现场干活,我不信,便冷冷地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到现场去。”
从现场回来的途中,我便有点打怵:“往下怎么谈?工人大部分都在现场。”为了避她的锐气。我有意“冷处理”,绕道回了车间办公室。没想到她竟像个跟屁虫缠住你不放:“想溜不行,你得给我个公道。”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不把领导放在眼里的班长,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郑薏,你不要得寸进尺。王宝、钱贵哪去了?还有张艳、李铁,怎么没来?你看看你,倒背着手,连工作服都不穿,哪像个工人?”“你怎么不穿工作服?”她一脸冷笑。“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车间主任,还是党支部书记。”气极之下,我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微型厂长’。厂长总比车间主任大吧?!”瞧瞧,她耍刁蛮了。
“别拿鸡毛当令箭,那只不过是我们说说而已,你还真拿个棒杵当了真(针)。”我近于残忍的讽刺挖苦。“卑鄙!无耻!”没想到她气愤之至:“共产党全叫你们这些人给沾污了。群众路线群众观点的经,全叫你们这些歪嘴和尚给念歪了。”
“你这是无法无天,我现在就撤你的职。”走廊里围了好多人,我对她大声喊着。
撤了郑薏的职,正合郑瀚之意。但难题紧接着来了,综合班的班长没人干,班里的工作瘫痪了。
祸不单行,福不双降。由于本月生产任务没完成,挨了厂长的“剋”,我和郑瀚由意见分岐到了白热化的争吵:“该得到的你都得到了,生产任务怎么没完成?郑薏撤了,连个班长都没搞出来。”郑瀚毫不示弱:“你撤郑薏,是为了泄私恨,是为了面子。”
节外生枝,也许是郑瀚有意拆台,他的“老毛病——高血压”又犯了,住进了医院。接着,泵班班长李有信便出了难题:#1泵按期完不了工,平衡盘没备件,轴弯了直不了……
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我想辞职了,晚上,躲在家里正在写《辞职申请》。突然,老工人于德水——郑薏的师傅来看我了,彻夜长谈,我感动得痛哭流涕。我一边撕着《辞职申请》一边说:“于师傅,这也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全照你的意思办吧。”
郑薏被借调到车间,任“主任助理”。全厂舆论哗然。我被厂长批评一通后请求说:“我想搞点改革,就给我这一次自主权力。季度末各项指标完不成,怎么处置我都行。”厂长还能说什么呢?
我把郑薏小看了,有关现代企业管理的书,她读了不少;现场经验,技术能力,也是多面手。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一连烧了四把火。头一把火,她把#1泵的轴颠过来了,旧平衡盘重新车了几刀,使#1泵按期投入了运行;第二把火,她李有信的班长免了;第三把火,又有3个班长撂挑子,她又将“自学成才上夜大”的王宝、钱贵、李铁派上了场;第四把火,在“改革方案”中,她让我同班长签一系列合同……
季度末,全车间因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得了最高奖金。郑薏让我赔她去跳舞,我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没想到在途中她又变卦了,领我去了一间高雅的咖啡屋。在那里我对她说:“你继续协助我干吧,我找厂长请求,正式任命你主任助理。这季度,你救了我的大驾。”
她抿了一口咖啡,冷峻的说:“真诚一点好不好?我是工人编制,被你利用了一个月,就足够了。其实,我不是帮你,我是为了工厂,谁让我把‘主人’看得太重了?!一是我碍着师傅的情面,二是我也想检测一下自己的才能。”她又呷了一口咖啡,抿着嘴似乎有了点笑容:“我好像不该说你,你这个人比郑瀚强,他心术不正,想沾我的便宜没成便诽谤我。他霸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玩‘三陪’我们在外承包完了活就不行喝酒跳舞庆祝一下?”
“你为什么不结婚?”我想解开这个迷。
她站起来,浓浓的喝了一口咖啡说:“很简单,高不成,低不就。”她转身欲走,不无痛楚地说:“我该告辞了,免得让人说闲话。对了,当领导的不会用人,这是犯了大忌。明天我回我那个班当‘微型厂长’!”
由日记整理出的工厂故事,还没有完。由于某种原因,只好到这了。老实说,在工厂整天同工人在一起倒没觉得什么,离开了倒觉得他们很可敬可爱。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是中国工业的栋梁,尽管他们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和不完善。我真的想说,在他们中间,有的人很苦很有才华很实干很可敬很可爱。如果条件具备了,我还会整理日记写出新的《工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