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国营30、50(工作满30年或者满50岁)下岗了,大集体不死不活都撵回家放躺了。惟独我这是个例外。”现任东北电力设备制造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辛晓飞——年过半百头发斑白的他,如是说。
有谁能想得到?20多年前,在他的财务帐面上,只有3000元钱,400多大集体的工人张着嘴从他吵着要饭吃。如今20多年过去了,在他的财务帐面上,纯利润已达到了3个多亿,4000多大集体工人没有一个下岗的,船到码头车到站的退休工人全部享受到了医疗保险和足额按时发放的退休金。然而,好人不长寿,正当他收购吉林一家电力开关设备厂时,被送进了医院。经过专家会诊,已经宣布他为“肺癌晚期,面临死亡,最多时间还能活3个月。”
辛晓飞,是个人物。这几年,报纸有名、电台有声、电视有影……在他的总公司名下,有3个分公司,12个大大小小的电力设备修造厂。谁能想得到,他当年是靠一个挂面厂和一个农村水泵维修队起家的呢?20多年前,我和他下乡在一个青年点。至今,还保持着朋友关系。听说他生命垂危,我忙跑去看他。他知道我最近正在写一部有关“大集体现像”的长篇小说,忙让他的妻子柳云霞递给我一大旅行兜东西。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他20多年来写的日记。我拿出了第一本看,就被吸引住了。
我一边看着他的日记,一边听着他忧国忧民的诉说——
党中央******向全国发出了“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号召。几年过去了,形势发展,让人欢喜也让人忧愁。某大型联合企业,在曾经“辉煌”的年月,极力炫耀着“人定胜天的60万大军”——退休职工20万、国营职工20万、集体职工20万。
这20万集体职工,是国营企业生下的一个“怪胎儿”。探其原因,是“十年**********”营养不良造成的恶果。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那场“**********”,最显著的特征是:老干部被打倒、工厂停产、学生停课……到了1968年年底,******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由此掀起了中学生毕业全部上山下乡的高潮。那时候,还没有实行“一对夫妻一个孩”,还没有讲计划生育,谁家没有摊上一、两个下乡的呢?这场“上山下乡运动”,从1968年一直持续到1979年,整整11年间,农民苦不堪言,地少人多,人满为患。多亏了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一纸令下,全部回城。你我当年身在其中。我还记得,当年你也不知从哪抄来一首打油诗给我看:“生下来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回城就待业”。就在你我各自悲观的时候,各大企业积极落实党中央******“要尽快安排回城青年工作”的指示,又掀起了“以老换少”(父母可以提前退休,一个顶替一个,换子女上班)的高潮。高潮过后,还有大批待业青年没法安置。于是,“大集体性质——青年综合厂”,就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了。总之,谁的子女谁负责,有多少个老子厂,就有多少个儿子厂。这“60万大军”就光荣地诞生了。好在那时候,物价便宜,买啥都要票。吃顿大米白面算改善生活,也免不了“细粮票”。工资待遇用不着高,学徒工一个月给你开18元钱的工资就让你心满意足活一个月。这20万大集体职工,当时活得还算挺滋润。一个工厂腾出几间房,找个国营干部当一把手,管着我们这些刚从农村回来的小青年,别到社会上闹腾去,就算青年综合厂的活了。有些青年综合厂当时不会干别的,几乎都开着商店、饭店。比较好的是,大厂过来几个老师傅,把原先自己干的活带过来,领着小青年一起干……那时候,还没有实行“利改税”,有了利润上交国家,不赢利也没办法。说白了,大集体性质的青年综合厂实质就是靠国营大厂白养活。后来,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产量没见涨,工资却翻着番涨,当年挣40多元钱算是高工资,现在挣一、两千元,三、四千元钱不稀奇了。再后来,国家实行了利改税,国营企业都实行了自负盈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都不堪重负,就顾不上青年综合厂了。我就是在那个时期的前几年时兴民主选举当上第九任厂长的……
他往下说的,正同我看的日记相吻合,心灵一阵震颤,忙打断了他的话语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把你这十几本日记稍加整理改写,就是一部相当不错的“大集体现像”小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遗憾的是,我恐怕看不到你写的小说了。
一
说起来似乎有点神,在阴雨连绵的黄梅时节,那里,却有一块蓝天。
黄梅雨,下得叫人心烦。淅淅沥沥,重重纱幔。淅淅沥沥,雨声正酣。淅淅沥沥,没个完。虽说是大白天,可不很大光明。一道闪电,瞬间,是突然的,从东方划过来,把一切显得无声无息——令人可怕的寂静。随之,也把下边照得通亮,热电厂青年综合厂的全部家当暴露无疑:青年综合厂的商店、饭店关了板,面条厂也上了大铁锁。闪电过后,是轰响地炸雷。于是,从躲雨处,有数百双亮点出现了,那是人们的眼睛,在寻找闪电的踪迹,炸雷的来头。
大气压力仿佛不是一个标准的大气压,而是增加了许多。人的头脑有些昏沉,心脏也仿佛有些窒息,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过了好一会,再也没出现闪电、惊雷。于是,人们低下头,又继续议论开了。
“这小子,长得个猴样,小鼻子小眼的。平常蔫不叽的,也看不出道道来啊!”“坏心眼子还真不少呢!上来没几天,就把咱们的饭碗打了。唉!”从热电厂退休来的老工人说。
“哼!让他有道道。咱们粮食局不给他白面,看他搞啥生产挂面?”从粮食局用高薪聘请来的秃顶老头,插上几句。瞅那样,还满神气。
“吴大涛,吴大涛呢?”人群里,一个成年人的声音喊吴大涛。吴大涛是挂面厂购销员吴庆刚之子,挂面厂乙班班长。
“在这呢!”有人眼尖,把吴大涛推到了那成年人眼前。“你找我干什么?我也没辞退你们。”吴大涛没好气地说。
“鸡鵮猴屁股,瞎咋乎。你不串通,他能选上?这可好,我们80多个老家伙饭碗打了。惹翻了山神爷,你别想养小猪。你没听人家刚才说,要不给你白面呢!看你这个班长还咋当?”
吴大涛也有点神色沮丧:“热电厂一出事故,咱们综合厂也倒了靠山。第八任厂长一看没啥捞头了,也属泥鳅鱼的,溜了。这第九任厂长,让你们干,你们谁也不干。这四百多人,总得有个头。眼下兴选举,辛晓飞愿意干,他父亲又是热电厂的厂长。我串通选他,有啥不对?”说到这,粮食局来的秃顶老头在他耳边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话,吴大涛便甩记子了:“我们大家伙选他,谁成想他跟咱们工人过意不去?满指望他当厂长,他父亲多拨给钱,咱们轻快轻快。这回,烧香认错了庙门,******没指望了。走,咱们找他算帐去!”
“走!找他算帐去。”有些青工,还有退休老工人,随声附和着。人群有些骚动。
“吴大涛,你别赛脸。瞧你球拉光叽的,亏你还是个共青团员。青年综合厂这个乱摊子,小辛厂长要收拾,咱们都应该支持。他要扭亏为盈,不这么改革怎么行?”从后边闯出一位俊秀文静的姑娘,赶忙制止。她是挂面厂乙班副班长,热电厂党委书记的女儿柳云霞。
“你八成是爱上辛晓飞了吧!”“嘿嘿!乔老爷上轿,还真郎才女貌呢!”吴大涛和男青工们一阵嘻笑。
柳云霞气红了眼圈。一些青年女工不让了。你们干吗欺负人?长嘴要笑人,不如变哑巴。柳姐说得就是对。你们不干活想白拿钱,咋不想想家里还有二百多人没工作?小辛厂长这三把火,烧得就是好。我看还晚了呢!
人群分成了两大阵营。对小辛厂长的三把火,褒贬不一。又嚷嚷开了。
热电厂厂长办公室。
十好几个中层干部正围着老辛厂长,陈述小辛厂长三把火的利弊。挂面厂购销员吴庆刚也在这。
“厂长,照这样下去,我可没法干了。粮食局那3个人,你不是不知道,都有点来头。那秃顶老头是管供应的老丈人。回去一说,刘科长不卡我们的脖子才怪呢!商店、饭店关了,挂面厂再没活干,别说家里那200多人没法安排,就现在这200多人,恐怕也得回家喝西北风。”
“就是嘛,你看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跟你商量。这回可好,捅出漏子来了。”
“老厂长,你可不能由他性子来。他是在柳书记家长大的,任性惯了。照这样下去,恐怕要上房揭瓦呢!”
“厂长,综合厂没了退休工人的牌位,你得赶紧想办法在咱厂给安排。要不然,闹出乱子,可够你五挤六瘦的。”
老辛厂长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心烦意乱,头脑轰轰作响,没好声没好气的说:“都回去吧,我自有办法。”说完,他丢下这些人,推开门,蹬蹬奔下楼,朝青年综合厂去了。
雨还在下着,空气阴沉得让人心闷。
辛善安厂长找辛晓飞,没找到。
他想撕掉儿子贴的那张布告,可被风吹雨淋,已经有点破烂不堪了。
雨下得有点大了。不是雨点,而是雨线,又长又急,又密又粗,织成了一张偌大的网,把天地都罩了起来。风声夹着雨声,闪电夹着雷鸣。那布告上面的字迹,断断续续还能认得出;老辛厂长吃力的念出了声:
一、关闭青年商店、青年饭店。
二、挂面厂从即日起,停产整顿。
三、辞退粮食局来的3名老工人和热电厂来的85名老工人。
……
二
屋外面,雨仍在耐心地下着,不紧不慢,不大不小。屋里窗户门关得溜严,空气有点过于沉闷,憋得人心慌。
辛家父子,刚才已经吵了一阵,谁也没有说服谁。两代人,仿佛隔着一条思想的鸿沟。暂时沉默了,双方都在思索。老辛厂长躺在沙发床上,小辛厂长在厨房。
对于今天发生的事,小辛厂长预想到了,也听柳云霞说了。今天早上,他把那张布告贴出去后,为了避免同父亲的争吵以及工人们的纠缠,便到市粮食局去了。辞退三名退休来的高薪工人,他为了防止事态发展,到粮食局供应科和刘科长打招呼。
刘科长眯缝着小眼睛听小辛厂长说完,先是一楞,随后就镇静了:“既然辞退了,也就没有必要解释。”他也没说不给,也没说继续给,忙找了一个借口,躲开了。
从粮食局出来,小辛厂长又去厂职工医院住院处看望柳书记。
辛晓飞是柳泉川书记亲手抚养大的。辛善安和柳泉川是多年的老战友,当年一起从家乡跑出来投奔了八路军。抗美援朝结束后,辛善安转业到了地方,柳泉川仍留在部队。在****动乱的岁月里,辛善安住进了“牛棚”,妻子被逼悬梁自尽。晓飞无人照管,柳泉川把“辛家独苗”带到了辽西。辛晓飞自幼在柳泉川身边长大。柳书记忧国忧民,给他影响很深;革命情操,熏陶了他的理想。他爱读书,涉猎范围广泛,非常欣赏拿破仑那句士兵不想当元帅,就不是好士兵的话。前年,他从柳书记那回来,父亲想托人给他找个好单位,安排个好工作。都被他拒绝了。他是热电厂青年综合厂财务股的会计,兼团总支书记。近几年,对企业管理很感兴趣。去年,被广播电视大学企业管理系录取。
上个月,他毛遂自荐,经过民主选举的程序,当上了热电厂青年综合厂厂长。
综合厂这乱摊子,他不是不知道。五年来,热电厂巧立名目,以少干多报的手段,付给综合厂150多万元资金。老工人和小工友的工资袋,每月都装得鼓鼓的。可由于“吃光、花光、分光”的“三光政策”,挥霍无度,银行帐面剩下的还不足3000元。本来,热电厂还想贴补,但无奈没交好运,生产出了一个大事故。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爱莫能助。
辛晓飞上台,虽说心里有个小九九,可面临的形势并不妙。青年综合厂开的商店、饭店全赔钱。仅一个挂面厂,一年就亏损六万元。只一个维修队不赔钱,可眼下还没活干。刘姥姥常住大观园,哪有不散的席?现在干活的人,下月不要说拿奖金揣鼓腰包,连开百分之七十的工资都成了问题。他父亲不大同意他当厂长。吴大涛等人选他,与其说他有真本事,还不如说因为他是老子厂厂长的儿子。这些好戏,本来就够辛晓飞瞧的。可他又有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烧了三把火,捅了马蜂窝。好像农历十五的圆月,引起了漫天海潮。
“爸,吃饭吧。”小辛甜甜地叫了一声。木须肉、红烧鱼、风干腊肠、五香花生米。这些菜,是父亲最爱吃的。小辛端上摆好,又给父亲打开了一瓶“千山白”,倒进小酒壶,满满的,烫上了。
老辛厂长瞅着儿子,没言语。凑到桌前,喝了一口酒,品品滋味,脸上的皱纹才渐渐有了点舒展。
瞅着父亲阴转晴的脸色,小辛佯打忽吃儿的说:“爸,你说我砍掉商店、饭店、辞退老工人,有什么不对?”
“砍掉商店、饭店、直接牵涉到很多人的切身利益。粮食局的人,你给辞退了,人家不给你白面咋办?那80多名老工人,全民在籍的,辞退可以回热电厂。退休的回哪?这些至关重要的事,你事先不和我商量,我不怪。民主选举的厂长,有职有权嘛!可你也总该事先打个招呼吧!你眼里没有你爸爸,你知道人家在怎样说我们父子?你让我的工作还怎么干?”
“让他们去说好了。选我当的是厂长,不是幼儿园园长。商店、饭店这赔钱的买卖,已经拖了综合厂好几年。不砍掉,难道还要让它们继续把综合厂拖垮?”
“面条厂也亏损,你为什么不砍?”
“我能把它扭亏为盈。也为了120多人不失业。挂面一年四季是畅销货。只要多生产,质量好,就不愁没销路。”
小辛见父亲没言语,又继续说:“爸爸,你想过没有?青工现在还有二百多人在家闲呆。企业亏损,青工开不出工资,我们还有闲钱去给退休工人补差吗?”
“多拨给你钱,你不要。现在又哭穷。”
“能上交的,为啥不上交?巧立名目、以少报多,盖5间房,给300多万元。拿国家的钱给儿子,你以为这就是尽到了当老子的责任?爸爸,综合厂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道你不应该负有一定责任吗?”小辛厂长越说越激动:“综合厂是个无底洞,你是填不满的。300多万,还不是填个精光?爸爸,你还是一名党员吧,难道你教给儿子的就是这些吗?将来,你们都不在了,我们还依靠谁?”
“你,你——,黄嘴丫子还没退,就教训起我来了。”老辛厂长气得浑身有点颤抖。他把酒蛊狠狠地往桌上一顿:“你,你你给我走。你,给我出去!”他像发了疯的雄狮,在大声怒吼。
小辛厂长进了里屋,给柳云霞打了电话。
十分钟过后,柳云霞带着十好几个“优秀共青团员”敲门,进来了。这是昨天晚上,辛晓飞和柳云霞事先核计好的。人都在柳云霞家呆着,一个电话就过来了。
好家伙,突然来了这些人,老辛厂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瞅瞅柳云霞,嘴唇动了几下,想吱声,却没说出口。
辛晓飞把残汤剩饭端到了厨房。
柳云霞搬过一把折叠椅,靠着老辛厂长坐了下来。那十几个人,围了一圈。
“大叔,你怎么能生气呢?你有一个好儿子,应该高兴才对。老子厂养儿子厂,全国是都这样。可正因为这个问题带有普遍性,才显得严重。晓飞哥跟我们算过一笔帐,像我们这样的青年综合厂,如果在全国有一万个,那一年老子厂就会找各种理由,向国家少交近百亿元,5年呢?10年呢……?相当于多少年下发的国库券数字,大叔你会清楚的。寅吃卯粮,遗祸子孙。这数百亿元人民币如果交给国家,用在四化的建设上,那又是什么成色?大叔,你好好想想吧,明天,我爸还要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