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一上台,便把革新派来了个全盘否定一律镇压——王叔文贬渝洲司户,第二年龙恩赐死;王伾贬为开洲,不久神秘死亡;韦执宜贬崖洲司马、陈谏贬台洲司马、韩泰贬虔洲司马、韩晔贬饶洲司马、凌准贬连洲司马、程异贬郴洲司马、刘禹锡贬郎洲司马、柳宗元贬邵洲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又称为“永贞革新”,历时146天,以失败而告终。
这不能不带给我们一点思考:王叔文的改革是具有进步意义的,却为何那么短命呢?掌握实权的速度太快,没有基础,势单力薄,革新的步伐又操之过急,皇帝又有个多病的身子心又多疑……这还有王叔文改革派的好吗?
柳宗元被贬出长安,丝毫没有因为参加王叔文变革集团而后悔。在一派谴责声中,他盛赞王叔文:“坚明直亮,有文武之用”。
京城长安离湖南邵洲数千里。上路那天,凄风苦雨,落叶满长安。韩愈等人前来送他说,你不能“自持其身”,是受了王叔文等“三奸”的蛊惑啊,才吃了这么大的亏,受了如此这么大的牵连啊!
柳宗元斩钉截铁地对韩愈说:“起而获祸,君子不耻。所忧在道,不在乎祸。”接着,他把话题一转说,“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章以明道。魏晋文章,沿袭至今,眩耀为文,琐碎排偶。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华而不实也。秦汉文章,成败兴坏之说大备,无不苞也。汝吾复秦汉之古文,任重而道远。邵洲一去,忙里偷闲,吾必全力之。期待韩兄亦尽心尽力,把秦汉良好之文风,发扬光大,不负众望。就此一别,告辞了。”
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还是“执迷不悟”。他与韩愈等人的离别话语,不知怎么就由小人的嘴里传到了宪宗皇帝的耳里。皇帝一听大怒,这还了得?忙下圣旨,把还没到邵洲的柳宗元又远远流放了,“改邵洲左迁至永洲”。
永洲是个什么地方?“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到了永洲,就把当地的景色给我们描绘出来了。政治失意,地处偏荒,并没有使柳宗元消沉下来,他向人们展示了“虽万受摈斥,不更乎其内”的胸怀和精神风貌。一方面他关心社会考察民生,一方面他不断学习勤奋写作。他的许多有名的论文、游记、寓言等等,就是在永洲后写出的。
游记是柳宗元的代表作,最著名的当属——《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合称“永洲八记”。这八篇游记,既独立成篇,又有内在的连续性,都是在元和四年(809年)后写成的。
《永洲八记》完成后,恰巧有人上京城,柳宗元便嘱托他给韩愈带去了。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同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廖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韩愈信手拈来《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一篇,读之甚喜,不禁赞不绝口:古往今来,用散文笔法描绘山水之技巧,恐怕再也没人高过柳子厚了。
韩愈受柳宗元的鼓舞,写了一篇类似于传奇小说的《毛颖传》,写作手法清新朴实,有意扭转两晋南北朝以来的华而不实的文风。没想到,柳宗元一走,韩愈势单力孤,受到了在京文人的嘲笑。韩愈的女婿李汉在《昌黎集序》记载当时的情景说,“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坚。”这是元和五年的事。柳宗元当时在永洲知道了这件事,忙托人找来《毛颖传》仔细研读。随后,柳宗元就写了一篇《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挺身为其辩护,斥责那些嘲笑韩愈的人,是不懂文章好坏,只喜欢“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一类的狗屁文字……柳宗元在给《与杨悔之书》中解释了这件事情,“足下所持韩生《毛颖传》来,仆甚奇其书,恐世人非之,今作数百言,知前圣不必罪俳也。”
柳宗元的人品在京城有口皆碑,门生也众多,由于他的强大支持,讽刺嘲笑韩愈的人也开始见风使舵了。韩愈终于打着“复古秦汉文风”的大旗,带领他的一群追随者坚定的朝前走去。
柳宗元的《段太尉逸事状》,是永洲八记后的又一篇力作。元和九年(814年),当时在京史馆任职的韩愈要修史。韩愈来信希望他能写点段太尉的材料给他参考。柳宗元便根据自己掌握的有关材料,选取了“刚勇、仁义、节操”三件逸事的截面,写成了独具一格的《段太尉逸事状》。全篇不用一句议论,只用严谨写实的手法,叙事繁处不避琐碎,简洁几笔夹带生气,令后人叫绝。直到宋朝所修《新唐书.段秀实传》,还有这篇《段太尉逸事状》的影子。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这首《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洲》诗,是柳宗元写完《段太尉逸事状》之后的第二年作品。元和十年(815年),按照朝廷惯例,被贬十年,该换换地方了。朝廷并没有忘记“二王八司马”。死的谢不了龙恩,活着的接了圣旨就开始忙忙碌碌了。当时任郎洲司马的刘禹锡改任播洲(现为贵州遵义)刺史,正准备去赴任。柳宗元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急了:播洲西南绝域之地,来回上万里,禹锡年迈老母是去与不去?去了,凶多吉少。不去,便成为永别……于是,他给皇帝上了奏章,大意是请皇帝开恩,准许新任刺史互换——让刘禹锡去柳州,自己替他去偏远的播洲……柳宗元为好友的慷慨谦让,感动了当朝文武大臣的一些人,连宰相裴度都受了感染,忙奏请皇帝照顾刘禹锡母子。于是,皇帝也来了善心:将刘禹锡改授连洲辞史,柳宗元还去柳州吧!马不停蹄,夜宿昼行,说着说着也就到了柳州,上了城楼。柳宗元极目远眺,浮想联翩,便有感而发,写了这首《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洲》,寄给了漳洲的韩泰、汀洲的韩晔、封洲的陈谏、连洲的刘禹锡,与其共勉。
柳洲当时有个不好的风俗,穷人家向富人借钱,要用儿女抵押。如过期还不了钱,其儿女便随意被富人处理了。柳宗元一到柳州,便移风易俗,废除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当时,柳宗元从早到晚就忙这件事,一些富人从柳宗元手里拿到了钱,便归还了穷人家的子女。事过不久,人们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柳大人是掏自己的腰包为穷人家赎人呢!从此,柳州刺史的政绩,便声名远播了。长江至岭南之间想考取功名的一些人,为写好文章,不远千里赶来,亲自向他求教。柳宗元呢?来者不拒,因材施教,从而使他主导的“古文运动”,发扬了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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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出生于公元768年,命挺苦,3岁失去父母,是伯兄抚养了他。没想到,兄长被贬到岭表,丢官后的一股急火便索了命去。是大嫂“郑夫人”把他带大的。韩愈幼孤好学,19岁便进京考取功名,可惜初试不第,连连失利,一直到贞元八年(792年)才中了进士。贞元十九年,终于由国子监四门博士升为监察御史。他踌躇满志,便上书《论天旱人饥状》直言宫市之弊端,没想到监察御史的椅子还没坐热,便惹怒了皇上,逐出朝廷,贬到外面当了阳山县令。小小阳山县令,对于韩愈来说,就是大材小用。公事不多,闲下来就是读书、喝酒、应酬、写文章……渐渐地他发现,秦汉清新自然的文风没有了,尤其是当朝“堆词骈偶”风气夜以继日盛行,从魏晋南北朝以来,越演越烈,越刮越猛。韩愈心想,仕途的路被堵死了,何不用文章这块敲门砖来敲打敲打?于是,他就开始系统学习秦汉文章,取其之长补己之短,有意练练手了。在写作风格上,他力求独树一帜,刻苦追求,与众不同:语言创新,文从字顺……渐渐地,他的文章就引起了文坛的注意,就在朝上朝下有了名气。恰在此时,他结识了柳宗元。两个人就文章的见解,不谋而合,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儿换过两个皇帝,就过了14年——到了元和十四(819年)年,淮西发生叛乱。当朝宰相裴度带兵平叛,有意提拔他,便点名要他随军去作行军司马。
裴度知己知彼,巧布奇阵,一举取得了平叛的胜利。凯旋归来,宪宗皇帝高兴,便让裴度立碑纪功。裴度便把写碑文的美差交给了韩愈。
韩愈受宠若惊,一心一意写成了“平淮西碑文”。宪宗皇帝一过目,连声说好,一高兴就把刑部侍郎的官位给了韩愈。韩愈这块敲门砖,还真没白拿。这次升迁,韩愈又没好好珍惜,也是两年,他又上书《论佛骨表》,结果更惨,皇帝暴跳如雷,要杀他。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宪宗皇帝好佛,他听说凤翔法门寺里有一护国真身塔。塔里有一根骨头,传说是释迦牟尼的一节指骨。和尚道,每隔30年便开光显露一次,如果尽其瞻仰礼拜,便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帝一听高兴极了,马上下了一道圣旨,特派了30人组成一个队伍,从凤翔到歧山过咸阳,日夜兼程,终于把法门寺的佛骨隆重热烈地带回到了长安来。长安京城各寺庙争霸其佛骨供奉权。宪宗皇帝左右为难,只好又下了一道圣旨:新修一座寺庙供奉。
新的供奉寺庙没修好,皇帝老儿怕佛骨受到委屈,便一高兴放到了皇宫里供奉。
新的寺庙,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终于修好建成。皇帝又下了一道圣旨,让惠远高僧选了一黄道吉日,布法诵经惊天动地,人山人海夹道欢迎,才总算把佛骨从皇宫接回到了庙宇里……
皇帝这样敬仰参拜佛骨,上至朝廷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那个敢无动于衷?一时间,长安城里城外,人头攒动,前来参拜佛骨的人,络绎不绝,人满为患……
农忙不种地,当官的不理朝政,只参拜佛骨就能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吗?韩愈带着这样的疑问,给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规劝宪宗皇帝赶快悬崖勒马,再也不要兴师动众推波助澜干这种十分荒唐之事。这道奏章就是有名的《论佛骨表》。他在《论佛骨表》说,佛法在汉明帝以前是没有的,后来才从西域传了进来。从历史上看信佛的皇帝,都是短命的……由此可见,信佛是不灵验的,只能耽误正事起反作用。
宪宗皇帝当朝看完奏章,就把裴度宣到进前,要他起草圣旨杀韩愈。裴度忙跪下替韩愈求情,皇帝不许。韩愈的人缘还是不错,在大殿上的满朝文武大臣又有好多人跪下来替韩愈求情。法不责众。宪宗皇帝这才有了活动气:看在众爱卿的情份上,朕就免他一死,逐出京城,贬他到潮洲去当刺史。
从长安到潮洲,山高路远,韩愈孤身一人前行,伤感极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洲路八千……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就是那首著名的律诗《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韩愈不幸,柳宗元比他更不幸。这一年,老天跟文学巨匠过不去,柳宗元死到了柳州寓所。厄耗传来,韩愈不胜悲切,他说,天陨巨星。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如今,对衡、湘以南为进士者,是一大损伤……于是,作《柳子厚墓志铭》,以示纪念对古文运动倡导者领导者的哀思。
“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被逐出京城15年一直到死。韩愈不幸中的幸事,只在潮洲呆了一年,就被朝廷又招回到了京城。宪宗皇帝果然没有“万岁”,(820年)被宦官杀了。
韩愈求仕本来艰难,虽四举礼部,三选吏部,却总遭贬责。这无疑给他为文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从而使他留下了许多好文章给我们:《进学解》、《张中丞传后序》、《祭十二郎文》、《杂说.马》等文章,都是在他遭遇失意不得志受贬之后写成的。《新唐书》本传提到他的《进学解》说,“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嘲”。这是一篇“不平则鸣而善鸣而巧鸣”的奇妙之文。说白了,就是朝廷不重用而大发其牢骚之词……但却发得奇特新颖,不落俗套:“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惰……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关于这篇文章的后果,《旧唐书·韩愈传》注解说,“贬后复为国子博士,愈自以才高,累被摈黜,作《进学解》以自喻。执政览其文,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
《祭十二郎文》是韩愈领导古文运动的一个里程碑。传统祭文为四言韵骈句子的固定模式,往往使真情受挫。韩愈在这篇祭文里,一扫四言恶习,破骈为散,淋漓尽致的抒发了胸中之哀怨,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长庆四年(824年),柳宗元死后的第五个年头,穆宗皇帝寿寝命终,已经是四朝元老的韩愈也驾鹤西去,寻觅柳宗元走在黄泉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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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天地转,光阴迫,逝者如斯。屈指算来,白居易和柳宗元“驾鹤西去”,已经有二百多年了。这期间,又经历了改朝换代:大唐灭亡、五代香消玉损、北宋太祖皇帝赵匡胤在河南开封建都已接近百年。太祖传位太宗、太宗传位真宗、真宗又传位给仁宗,一晃儿,到了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春。
阳春三月,四川眉州。在岷江奔长江的河道上,一客船载着苏氏父子三人顺流而下,出四川,奔东京(开封),赶考来了。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金鸡玉兔,一升一落,时间过得真是好快。想当初,从眉山江家渡口上船,游岷江、过嘉州、入长江、出三峡、下江陵,真是畅快淋漓,仿佛昨日。
苏洵带着长子苏轼次子苏辙,水旱兼程月余走行1200多里地,终于到了东京。日落前,看好了相国寺路南的一家旅店里,便住了下来。
吃罢晚饭,月上三更,苏洵见苏轼还在灯下看书,便走过来说道:“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起早赶头场。”“爹,我睡不着。”苏轼见父亲进来,站起来接着言语:“听说明天的主考官是当今文坛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欧阳修大人。他的主张与韩愈一脉相承,力主‘文以明道’,下决心要把开始于韩、柳的古文运动推向深入。范仲淹、梅尧臣是其朋党,王安石、曾巩则是他的得意门生。我看华而不实,重形式轻内容的文风再刮也难。”
第二天的科举考试果然被苏轼所言中。主考官果然是欧阳修,当时任翰林学士,正踌躇满志,他要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和社会地位影响,来番立竿见影:“发现华而不实的文章,一概不与录取。”当批阅《刑赏忠厚论》时,他惊喜地叫了起来:“老梅呀,你快来看看这,那才真叫绝了。”同批一场试卷的梅尧臣走过来仔细阅读了一遍,也连声叫“好”:“这头名,非他莫属了!”“不行!万一是我的门生曾巩写的怎么办?私心偏袒岂不被攻击的人抓住了把柄?还是让他屈居第二吧!”“万一不是曾巩写的怎么办?你不能以取法颜真卿的笔迹就怀疑。如果这样,岂不误人子弟?”“我当设法避开这个人,让他出一头地。”听了梅尧臣的提醒,欧阳修若有所思地说。
欧阳修的书房里。
按照当时的礼节,考生被录取之后都要拜见主考官。年近五旬的苏洵美滋滋带着双双被录取进士的苏轼和苏辙来拜访欧阳修。
欧阳修拉着苏洵的手兴奋地说:“天府之国,地灵人杰,也果然名不虚传。恭喜二位公子,同中进士。苏大人教子有方,想来文章也不会逊色也。”
“晚生还真带来几篇,请大人斧正。”
欧阳修接过苏洵的文章看了看说:“等有闲暇,老夫一定认真仔细拜读也。”
“那就不打扰了,告辞。”苏洵有点受宠若惊,忙用眼色示意苏轼、苏辙:走人。
“急什么呢?老夫已备了晚饭,顺便给你们介绍几位朋友,同时也要和二位公子聊上一聊”。欧阳修十分热情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