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佑丹此时已是由好奇到觉得有趣,他已经肯定这几个孩子都是宋朝勋贵子弟,只是不知道身份究竟有多尊贵而已。他饶有兴趣地望着几个孩子,要看他们怎么处置这事。
却见淑寿望了赵佣一眼,又转向石蕤,问道:“璐璐,你上回不是说过有地方当东西么?”
“嗯。”石蕤点点头,马上便明白过来,“啊”了一声,道:“要是当了东西,被发现要挨骂的。而且我爹爹说过,到当铺当物什,都是很吃亏的。”
“我便说不小心丢了便是。”淑寿不以为然地说道,一面摘下一个耳坠来,学着石蕤的口气喊道:“店家。”
曹员外已经听他小儿子说起这群小孩中有个“骑都尉”,心里正在为难:他到底不知道底细,也不敢随便报官,须知开封府的官老爷也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但若不管,又怕担上干系自己担待不起。这时听到淑寿唤他,连忙亲自跑了过来,打了躬问道:“小娘子,不知有何吩咐?”
“我用这个再换你三个肉饼,行么?”淑寿到底是第一次干这勾当,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曹员外望着淑寿手里的耳坠,半晌说不出话来。单单耳坠上面的那颗珠子,只怕梁家珠子铺里轻易也寻不出这么好的珍珠来。用这么名贵的东西,换三个肉饼……“要得!”曹员外几乎忍不住要把这两个字吐了出来。
淑寿却以为他不肯答应,不觉失望,这对耳坠原是她极喜欢之物,若非是心疼两个弟弟,哪里便肯给人?这时抿抿嘴唇,又取下另一只耳坠,道:“这总该够了吧?”
“一只便够了。”石蕤却不干了,一把拦住。“上回我到梁家珠子铺买一颗寻常珠子都花了几百文,三个肉饼也就是十几文,一只便够了。”
萧佑丹在旁边听得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招手叫过曹员外,笑道:“店家便给他们三个肉饼,算到我的账上便是。”
“是。”曹员外陪着笑应了,又恋恋不舍的望了那珠子一眼,连忙吩咐了儿子上肉饼。
石蕤却不肯平白无故得人好处,学着大人的样子,对萧佑丹敛衽一礼,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尊府在何处?明日我好叫人将饼钱送还。”她到底也算是名门之女,年纪虽小,面对生人之时,倒还没把平素学到的礼节全部抛到九霄云外,也说得似模似样的。
这时肉饼已经送到,赵佣拿起一个肉饼方啃了一口,听石蕤还要还钱,含着饼道:“既要还钱,便再来两个!”
这回连耶律萌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但他只笑到一半,便猛然顿住——连萧佑丹也想不到,石越竟会在此时突然出现在曹婆婆肉饼的店门口。
“石学士!”萧佑丹才说了三个字,便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唤道:“爹爹!”他大奇回头,却见石蕤低着头,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他又抬头望望石越,见他满头大汗,一脸焦急,全不似平时的从容镇定,几乎再次笑出声来。
“萧大王?”石越亦没有料到萧佑丹会出现在此处,他看着萧佑丹,目光却停到了石蕤脸上,他见女儿没出什么意外,已放了一半的心,再掠过她身边,见淑寿、赵俟、狄环都心虚地低着头,赵佣刚好捧着肉饼咬了一口,猛然间见到自己,似乎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脸茫然地发起呆来,石越又好气又好笑,但一直悬着的心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几乎将他吓得半死——汴京城到底不是世外桃源,反倒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什么样的人都有,万一碰上歹人,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皇帝这时早已经知道几个孩子失踪之事,又惊又急,几乎是坐立不安。现在外头看起来欢天喜地的,禁中却早已经乱成一团——李向安这才派人给他报讯。石越收到消息,立时便猜到此事他的宝贝女儿“功不可没”——若没有她从中撩拨,另外那四个孩子,哪里会想到溜出宫来?因此他亦是循着女儿爱去的地方寻找,不过他到底身份不同,一面调集了府里的人手,只说是石蕤失踪,瞒了两个皇子与公主的事,令他们四出寻觅;一面又动用自己的关系——开封府有两个巡检,乃是他抚陕时的亲兵出身,平素里,凡是石府的门客亲兵家人,只要出了石府的大门,除了司马梦求外,石越便一律不许来往——这亦是为了避嫌,这时候却顾不了许多……
便是如此,他在城南足足找了一个时辰,才有开封府的一个捕头来报,说见着石府的小娘子在曹婆婆肉饼店,他匆匆赶来,却不料竟在这里见着萧佑丹——不过也不奇怪,那开封府的人,自然是不认得萧佑丹的。
石越见几个小孩平安无事,稳下心来后,却又暗暗叫苦。他也不知道萧佑丹是否已经知道几个孩子的身份,这时更不敢多说,立即反客为主,问道:“萧大王如何会在这里?”萧佑丹并非常驻使节,没有宋朝官员陪同,随便出都亭驿,到底是不合礼节。因此石越语气中隐隐便带了质问之意。
萧佑丹笑道:“一别汴京十余年,闲来无事,正好出来走走,看看汴京究竟还有何变化——这一位,便是令嫒么?”
“小女顽劣,石某教女无方,让大王见笑了。”石越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旋即道:“还是请大王早回都亭驿,若要观赏汴京风情,可叫礼部安排官员陪同——大王固有闲情逸致,然若有何意外,大王乃北朝重臣,到时大辽皇帝问起来,可叫敝国为难了。”
“学士说笑了。”萧佑丹眼见石越似乎急着遣开自己,反倒生了疑心,他用眼角余光又瞥了石蕤几人一眼,笑道:“休说大宋职方司、皇城使都是精兵强将,护卫周到,便是小王与耶律将军,亦都是马上出身,等闲之辈,不足挂齿,又能有何意外?”
“是么?”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店外有人冷冷接道,“萧大王是以为我大宋无人么?”
“岂敢!”萧佑丹淡淡笑道,望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进店中。石越见着此人进来,心中暗叫一声苦,果然,便见赵佣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咽下口中含了半天的肉饼,笑逐颜开地跳了起来,口里喊道:“杨将军,你来了!”他虽然贵为太子,但终究自觉心虚,加之宋室皇子教育严格,石越又是朝廷重臣,他刚才猛然间见到石越出现,竟是大大吓了一跳,所受惊吓只怕比石蕤更甚三分。所以捧着肉饼发了好久的呆,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怎么样都是失仪,这时见到杨士芳出现,便如见着救星一般,急忙抛了肉饼就朝杨士芳奔去。
杨士芳见赵佣无恙,亦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便想行礼,总算是生生忍住。
“杨将军?!”萧佑丹与耶律萌交换了一下眼色,狐疑道。二人越发觉得这事不同寻常。
杨士芳只看了石越一眼,却没有再理会萧佑丹。他回过头,似是向门外打了个暗语,便见一辆马车急疾而至,停到了店门之外,又有两个身着常服的班直侍卫走进店中,径直走到淑寿与赵俟身边,护着二人出门而去。杨士芳牵着赵佣的手缓缓走到店门口,忽然回头,冷冷逼视萧佑丹一眼,便转过头,带着赵佣扬长而去。
石越心中苦笑不已——事情如此发展,他知道以萧佑丹的精明,这件事终究是瞒不过去的,但这时候也只好瞒得一时算一时,毕竟他怎么样都管不到杨士芳。一面向石蕤道:“蕤儿,环哥儿,你们过来。”
石蕤与狄环怯生生地走到石越身边。石越看了女儿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方抬头欲向萧佑丹告辞——闹出佑大的事情,他必须领着这两个小孩,去宫中请罪——却见萧佑丹与耶律萌都变了脸色,怔怔地望着门口。
他顺着二人的目光瞧去,却见店门口的一块铺地的青砖,竟已四分五裂。
“石某尚有俗务在身,不便久留,便先告辞了。为大王安全计,为两国邦交计,还望大王早回驿馆。”石越正抱拳向萧佑丹告辞,却感觉有人扯着自己的衣襟。他低头望去,却见石蕤正在轻扯自己的衣袍,见他目光,慌忙低下头去,细声道:“爹爹,我还欠这位萧大王三个饼钱……”
“杨将军,刚刚那个是什么人?”马车上,赵佣好奇地问着杨士芳。与日日相处的杨士芳在一起,他感觉自在了许多。但心里终免不了有点惋惜不舍。
“六哥问的是那个契丹人么?”杨士芳习惯性是冷冰冰的语气,“他是辽国的北枢密使、卫王。是来给太后祝寿的。”
“北枢密使是多大的官?和文太傅一样大么?”
“差不多大。”杨士芳简短地答道。
“他比文太傅和气。”赵佣突然道。
“六哥千万不可乱说。”坐在马车门口的内侍庞天寿慌忙回过头来,他是负责照顾赵佣与赵俟的内侍——这个是让人羡慕的差使,谁都知道,赵佣是大宋朝的储君。但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他的前途也随即变得黯淡起来。幸好当今的皇帝、太后、皇后都不是暴戾的人,否则他的小命根本留不到现在。“文太傅可是当今名臣……”
他生怕赵佣随口乱说,又惹出祸来,便想为文彦博辩护几句,但他毕竟只是个内侍,吱唔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却听杨士芳道:“六哥可知道他是契丹人?”
“我知道。娘娘说过,契丹是北边的大国。”
“那是我们大宋的世仇。”杨士芳沉声道,“六哥将来要做官家的,便要靠文太傅这样的大臣辅佐,才能打败契丹,收复故土。”赵佣与赵俟似懂非懂地听着,杨士芳又道:“象刚刚碰到的萧佑丹这样的人,是我们的敌人。文太傅是朝廷的忠臣,是好人。”
他到底只是个武人,不明白赵佣心里想着什么——赵佣每次见着文彦博,无论是向皇后、朱妃,还是服侍他的内侍,都必然要叫他规规矩矩,谨守礼仪,这样太子才能受到百官的称赞,若举止有丝毫不妥,回来必定要被说上一番。所以赵佣对于文彦博、石越这样的朝廷大臣,心里实在颇为惧怕。这时见萧佑丹言笑晏晏,素不相识还肯借钱买饼给他吃,又听说是契丹的大官,两相比较,自是觉得萧佑丹要亲切得多。
“六哥、七哥回宫,要好好向官家、圣人请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庞天寿接过杨士芳的话来说道,赵佣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再次回到了平素的生活中,一大堆的规矩与礼仪在等着自己。他不住地拿眼向车帘外瞄望,一脸地恋恋不舍。这装饰富丽堂皇的马车,竟是远远不及简陋的驿车有趣。随着马车的颠簸,赵佣眼皮越来越重,竟是睡着了。
4.
载着赵佣、赵俟与淑寿的两辆马车,直接驶入了静渊庄。杨士芳等班直侍卫、内侍服侍着三人在静渊庄下了马车,早有宫中的内侍在那里等候,直接便引着三人往保慈宫去。赵佣、赵俟与淑寿这时见着众内侍都低着头,走路静悄悄的,喘气都不敢大声的神情,这才隐约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到了保慈宫前,高太后极亲信的内侍陈衍已在宫前等候,见着三人过来,忙行了一礼,低声道:“官家、太后、圣人都在,六哥、七哥、主主,待会儿好好认个错。”一面又对杨士芳与庞天寿道:“太后让二位也进去。”却不再多说什么,庞天寿看了杨士芳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不觉苦笑了一下。
陈衍引着五人进了保慈宫,佑大一个保慈宫内,静悄悄地,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便见正殿外的院子里,整整齐齐跪着数以十计的宫女、内侍,全都是服侍赵佣三人的。杨士芳与庞天寿见着这情形,便也不敢再走,也在院中跪了下来。赵佣三个先进到殿中,却见高太后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全不似平时和谒可亲的样子,沉着脸,一声不吭。赵顼与向皇后却坐在一侧,见着三人进来,倒更似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赵颢与赵頵站立着侍候,赵頵看到三人无事,亦是松了口气,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微笑;赵颢却一脸的肃然。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赫然跪着朱妃、王妃、清河、梓儿。
三人见着这阵仗,心里已先是慌了。淑寿是闯惯祸的人,这时见势头不对,立即便跑到高太后跟前,顺势跪下,便抱住了高太后的脚,可怜兮兮地说道:“娘娘,温国知错了。都是温国不好,擅自带着六哥、七哥出去,温国知错了,害娘娘、官家、圣人担心……”
赵佣和赵俟呆了一下,待到淑寿一气说完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一齐跪下,跟着说道:“孩儿知错了,请娘娘责罚。”
淑寿这么着可怜巴巴地一认错,若是平时,高太后心肠便软了。但闹出这么大事来,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有一难免有二,若再跑一次,欲待如何收场?而且这事还牵涉着太子的名声,赵佣虽为储君,但一日不登基为帝,他的地位便一日不能算是安稳了。自古以来,多少太子平安无事,还要忧谗畏讥的,何况还闹出这么大事来?高太后提心掉胆半日,生怕三人有什么意外;待知道他们平安无事,这担心便转为恼怒,早已硬下心肠,要给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孩子立立规矩,却哪里会被她几句话打动。
她看也不看淑寿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你错了!”一句话出口,怒气上涌,高声道:“你还知道知错?!”
她这么着一发怒,连向皇后都坐不住了。须知这三个孩子,都是由她抚养的。忙欠身劝道:“娘娘息怒……”不料一句话都没说完,便被高太后打断,“息怒?你带的好孩儿,如今还要回护他们么?!”
这话却已经是极重,向皇后脸一红,连忙起身跪下,垂首道:“臣妾教子无方,累娘娘担忧,罪孽深重,不敢避罚。还盼娘娘息怒,以免伤了凤体。”
高太后哼了一声,却也不叫她起来。向皇后就这么跪在保慈殿中,清河与梓儿跪都跪得不心安,二人方又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却听一个内侍匆匆走进殿中,跪在她们身后,禀道:“观文殿大学士石越领着女儿石氏、骑都尉狄环在西华门外请罪。”
赵顼望了一眼高太后,却听高太后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罪好请?”石越毕竟是朝廷大臣,没有随便处置的道理——若太子果真有什么好歹,也不用降罪,石越便只有自杀一条道可选;但太子既然没事,纵使声张出去,御史弹劾,无非也就是降职、削爵、罚俸——“教女不严”是什么罪,至少大宋的律令上是没有规定的,纵要处罚,从来都是与实际造成的后果、皇帝对当事人的态度来决定的。且皇帝还在,这亦不是高太后可以做主的;何况高太后与皇帝都不想张扬,这就更不能无缘无故处罚石越这样声名赫赫的大臣了。
高太后心里早就有了主张,又道:“孩子叫他领回去,严加管束。十一娘的公主俸削了,改食郡主俸,不得再用公主仪制。韩氏的郡夫人诰命也削了。回去好好学学相夫教子,你们俩个都退了罢。”
“臣妾谢太后恩。”清河与梓儿连忙谢恩。二人在保慈宫已跪了大半日,双腿僵硬,血脉不通,几乎站都不站起来。但这时更不敢失仪,强撑着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出保慈殿。
向皇后见高太后三言两语,便将清河从一个准公主变成郡主,又夺了梓儿的诰命,处分如此严厉且不留半点情面,便已知道高太后是铁了心要立规矩了。果然,便听高太后又道:“叫杨士芳、庞天寿进来。”
未多时,杨士芳与庞天寿走进殿中,一齐拜道:“臣杨士芳、庞天寿,叩见皇太后、官家、圣人。”
“你们知罪?”高太后径直问道。
“臣等知罪。”
“也罢,每人杖责二十。”
杨士芳与庞天寿不由一愣,几乎是喜出望外,连忙顿首道:“谢太后。”
赵颢听到高太后如此处分,亦不由大感意外——按常理,出了这样的事情,杨士芳与庞天寿都会被逐出宫中。杨士芳或许贬往某州安置,庞天寿大概会在洛阳或者大名府度过余生,那些被淑寿设计骗过的小黄门,便是被杖责后赶出了宫中。但高太后却出乎意料的留下了杨士芳与庞天寿。眼见二人叩头谢恩,便要出去受罚,赵颢嘴唇微动,欲要进言,却终于忍住。
不料淑寿却忽然唤道:“娘娘!”众人都是一愣,却见她犹豫了一下,忽大声说道:“娘娘,都是温国犯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娘娘处罚温国,不要降罪杨将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