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叩首道:“陛下,臣为相无能,致有此变,虽自问本心无愧于天地神明,然而却终不能见容于世俗。因为臣的无能,把陛下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臣实在有负陛下厚望,臣自问也没有能力再处相位上,请陛下允许为臣归老,了此残生。亦可以谢天下。”说到最后,心有所伤,不禁老泪纵横。
一生心血,满腔抱负,竟然要如此收场,情何以堪?
但是宣德门前数千热血沸腾的学子,是无法理解王安石心情的。几千人静静的跪在御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宣德门前的气氛,也是一种深深的悲情与愤慨。
满脸病容的石越在离学生们几十米的地方下了马车,在侍剑的搀扶下缓缓走向队伍的前列,学生们很快发现了石越,顿时“石山长”、“石山长来了”的声音响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里有什么感情,在病容的掩饰下,石越看起来非常的疲惫,在某些人看来,现在可以知道石越“告病”并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种政治姿态。
然而看到这几千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学子,石越心里却有一种罪恶感。是自己和潘照临一起商议,定下计策,暗中在酒楼茶馆散布流言,有意无意引导一些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学生在白水潭学院挑拨起学生们本已渐渐平稳的情绪,又买通狱卒放出桑充国被用刑的惨状,把程颢等人在关键时刻调开白水潭……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为了缓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这些大宋的精英玩弄于股掌之中,将他们推向危险的境界——如果皇帝决定镇压,那么自己就会是千古罪人,因为大宋的元气,经此一次,没有五十年无法恢复——石越想起潘照临对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以皇上的性格,虽然刚毅果敢,但绝非无道之主,断不至于如此的!”但是这种单方面的保证,真的是自己可以如此布置阴谋的原因吗?“为了达到一个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想不到自己倒真有马基雅维里主义者的潜质,在书房密谋之时,自己可不曾有过半点心软。但是看到这一双双真挚的眼睛,石越却无法做到那么坦然。
但是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如果任由他们步步紧逼,那么公子的政治威信会荡然无存,将来的前途,顶多是皇上的一个词臣,一个司马相如,东方朔一流的角色,公子,这样的前途,你能甘心?”
“利用白水潭数千学子的力量,是我们手中能把握的最重要的筹码,只有依靠这个力量,我们才可能和王安石下完这盘棋,但这个力量使用出去,虽然能致邓绾于死地,能重伤王安石,却一样也会严重伤害到我们自己,无论是白水潭还是公子,将来的处境都会变得更加微妙……”
“然而我们没有选择了,两害相权取其轻!”
“为了尽量消除对公子的负面影响,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皇上对公子的信任,同样也是公子能一展胸中抱负的关键因素。”
“……”
潘照临的分析,的确有他的道理。况且石越也绝对无法忍受王安石把手伸进白水潭!
也许一切真的是迫不得已!
石越慢慢调整自己的情绪,终于,请愿学生队伍的最前列,已经到了。
宣德门外,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石越身上。
石越环视十七个学生领袖,其中白水潭占了十二个。石越心里忽然感动一阵骄傲,这毕竟是“学生运动”呀!自己对白水潭士风的培养,并没有白废。
犀利的目光在十七人脸上扫过一遍,石越发现自己能叫得上名字来的,只有张淳、袁景文,还有一个叫吴晟的学生三人而已。白水潭虽然贯彻了自己的一些精神,但在某种意义,却是桑充国的学校,这一点石越也不能不承认。
好半晌,石越厉声说道:“你们这样做,欲置君父于何地?”
袁景文师事石越,顿时不敢作声。张淳却抬起头来,朗声答道:“皇上本是明君,我们这样做,并不会损害皇上的英明。皇上若然纳谏,必能流美名于千古。学生不明白石山长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石越在心里赞了一声好,口中却毫不松软:“那么你们前来,又是想做什么?”
张醇正容说道:“已上万言书,请释桑教授四人之狱、赦免十三同学、罢邓绾、废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声冷笑道:“这是想挟众意胁迫朝廷?你们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后人如何看今世?”
“我们不过进谏言,伸正义,朝廷能嘉纳,天下之人,当知本朝君明臣贤,后世之人,亦当赞美皇上宰相胸怀宽阔,以仁爱治国。”张淳辩才极佳。
“既然已进万言书,为什么还跪在这里?理当速速回校,等待皇上与朝廷的处置,跪在这里不走,又是为何?”石越高声质问,又说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圣明,当自有处置,如果跪在这里非要一个结果,这和胁迫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石越和张淳的这番对白,数千学子听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愤更甚,以为石越不站在他们一边,心中的悲情意识更浓,反而更加坚定;有些人见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面,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国于不顾。难免失望;有些人则心生犹豫,以为石越说得有理。但没有人带头,众人便都不愿意动,没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种,以后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但是无论是谁,对于这些心中并没有反对朝廷意识的学生们说,石越最后的质问,都是难于回答的。
石越正要乘胜追击,李向安却突然出现了,并高声宣旨:“宣石越觐见。”
没奈何的石越只好去见皇帝。他的这一番表现,早有人报给赵顼和诸宰相。
赵顼看着病容憔悴的石越,还没有说话,石越就开始请罪:“臣治校无方,出此大乱,实在无颜见皇上。臣请皇上治臣之罪。”
赵顼摆了摆手:“治你的罪又能如何?虽然你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料到的。你的处分,以后再议。”
石越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御史台不弹劾自己,那是绝不可能的。处分是难免的事情,但是处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对自己的信任。
赵顼对石越的偏爱,甚至超出石越自己的预料。
冯京说道:“石子明之处分,臣以为是免不了的,但当务之急,是把这些学生赶走,这样实在太不成体统。”
文彦博本来和王安石私交不错,只是因为政见不合而渐渐疏远,这时候看到王安石这样的状况,却也不愿落井下石,只淡淡说道:“冯丞相说得不错。”
众人商议了好一会,尽皆态度微妙,大家对王安石请辞都不置可否,既不想落井下石,却也不愿意挽留。赵顼却并不想让王安石辞职,这时候让王安石去职,无疑是宣布新法夭折,何况他也很倚重王安石。然而他更希望有臣子来挽留王安石,他再顺水推舟允许,不料竟然无人提起。
石越却不知道这些,他看到王安石心不在焉,不置一辞,心里有点奇怪,因多看了几眼。王安石见他如此,勉强笑道:“在下已经请求归老了。”
石越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此事万万不可。”
此话一出,王安石、冯京、文彦博都吃惊的望着石越,他们都没有想到石越会这么鲜明的反对王安石辞职。只有赵顼笑道:“此事朕亦以为不可。”他本来想先用缓兵之计,过了几天,自然会有臣子来反对王安石辞职,没想到石越竟然不计前嫌。
石越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王安石一旦辞职,吕惠卿不在,曾布和自己资历远远不够,上台的肯定是个保守派,最好的状况也就是个惟皇帝之命是从的家伙,政治风气万一转为保守,自己说不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这怎么行呢?”嘴上却道:“臣以为学生叩阙于宣德门外,是非未断,而朝廷罢宰相,必为天下所笑。况且这些学生也并非针对王丞相与新法而来。臣虽然不能完全赞成丞相的政见,但是也不敢以私心而坏国事,宰相如果有罪,当罪其罪。今日之事,激起大乱是邓绾,与王丞相无关。”
这番话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冯京和文彦博在心里暗怪石越迂腐,王安石却是百感交集。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他也要表明辞职的态度,如果这时候还在相位上安之若素,那么自己的政治威信可真要荡然无存,更何况他的确心灰意懒。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臣无颜面对皇上,去意甚坚,还望皇上成全。”
石越正色说道:“陛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王丞相辞职之事。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议。臣以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学生们劝散回校。”
赵顼颔首问道:“石卿之意,当何处置?”
石越沉吟道:“臣以为就一个字,拖。”
冯京问道:“怎么拖?学生聚集于御街不散,如何拖法?”
石越道:“学生请愿,原是为桑充国之狱,若以臣之私心,则希望陛下能释放桑充国,这样学生自散,而兄弟之义可全。然而此非为国家谋,学生既以此狱为冤狱,陛下可以下诏告诉他们,暂时罢免邓绾,另责贤能官吏主审此案,必还学生一个公道。若果违国法,则虽万人叩阙,亦不能赦免;若真是冤狱,皇上圣明,亦不会冤枉忠良。学生既是为此狱而来,则皇上已经罢免主审官,重新择人审问,学生也当无话可说。”
冯京点头赞成:“这个办法甚好,一来保存国家体面,二来显示陛下公允之心,三来让学生无话可说。”
文彦博也道:“若是因为学生叩阙,便尽从其议,臣是绝不敢苟同的,以后小人若学了这个样,朝廷就毫无威信可言。这个方法不错,臣也赞成。但是煽动学生来叩阙的主谋,事过之后,亦当惩戒。而且要追究是否受人指使,此事若然不明,只怕石大人也有几分不方便。”他的言外之意甚明,文彦博对石越,也免不了有几分怀疑。
冯京也道:“不错,随从的学生可以不问,以示朝廷宽大之议,而主谋的学生,无论桑充国之案结论如何,都应当严惩。至于幕后主谋之人,或有或无,以后再说。臣敢保石子明断然与此事无涉的。”
石越听到他们要秋后算账,本待反对,但是文彦博所说,竟是连自己也扯上了干系,话到嘴边,只好收回,道:“臣也以为正当如此。”一面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耻。
赵顼想了想,说道:“诸卿说得不错,只是什么幕后主谋,那是子虚乌有之事,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否则人心不稳,不知道牵连多少人。只惩戒一下带头的学生便是。”他知道“构陷”二字,最是容易写,这种事情的主谋,如何追究?根本无从查起。何况如果真的有,牵连的必是朝廷重臣,更加不得了,还不如故意示天下以宽仁。
诏谕请愿学子的诏书写得滴水不漏,一面严厉责怪学生们行事冲动,非礼逾制;一面又安抚学生,说他们其心可嘉,皇上能够理解;对于学生的要求,则是指出朝廷自有法度,皇帝应当依着礼法律令行事,处事应当示天下以公,因此白水潭之狱,要审明后方能处置,但也请学生们放心,朝廷必有一个公正的结果,邓绾处置失当,朝廷当另委官员审查;而对学生们要求废免役、保甲法,则提出严厉的质问,认为这件事情应当由朝廷大臣来决定。
“……(桑充国)彼若有罪,虽万人叩阙,朕不能赦其罪;彼若无罪,便众口钳之,朕亦不能治其罪。朕为天子,当示天下以公……”冯京一边朗声念着这道诏书,一边看着这些学生的反应。
学生们果然开始动摇,虽然有几个人似乎还想争取一点明确的许诺,但是在皇帝责以大义的诏书面前,在大部分学生感动于有这样一个体恤下情的皇帝的情况下,诏书一读完,有几千人就开始高呼“吾皇万岁”了。
张淳与袁景文等人对望一眼,无奈地发现,连十七个领袖当中,也有一大半对这个成果表示满意而高呼“万岁”。他们也只能表示接受,并由几个人商议写一道谢表和请罪的表章,交给冯京。
大宋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学生请愿,结果差强人意。学生提了一堆要求,朝廷给出的实际让步只是撤换邓绾。虽然有少数学生不满意这个结果,但是面对高举着大义的旗帜的朝廷,他们也只能屈服。毕竟学生的请愿,如果缺乏强有力的正义性,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躲在这件事情背后微微冷笑的,是一个叫潘照临的男人。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没有真正失控过,石越总算以最小的代价,打赢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仗。
但是这个所谓“最小的代价”,对于石越来说,也是相当的困扰的。罚俸一年,免去白水潭山长的职务,这些都无关痛痒,但是接下来白水潭山长人选的确定,如何避免朝廷借此机会通过任免白水潭山长而加强对白水潭的管制?如何消除白水潭学院给皇帝的负面印象?都是很严重的问题。特别是给皇帝的负面印象,会直接影响到许多有官衔在身的人不愿意来白水潭任教,虽然从另一面来说,很多人也会因此更加向往白水潭,但是如果给朝廷和皇帝一种“白水潭是麻烦的根源”这样的印象,绝对不是好事。
另外,白水潭之狱并未结案,桑充国仍在狱中,白水潭十三子依旧是有罪之身,而新的十七个学生领袖又面临危机,如此等等,皆是石越要谋划的事情。
与此同时,伴随着这次学生运动,还有一件事情,要石越和潘照临一起关注。那就是如何说服王安石回到中书做他的宰相。无论是石越还是潘照临,都承认这个时候王安石如果去辞,对石越有害无利。
一方面要制约王安石,一方面却不能让王安石离开权力的中心,这件事情,石越想起来就觉得讽刺。
注释:
[1]即沈括
[2]偶语律,秦始皇时法家暴政,两个人以上在一起谈论诗书,便犯“弃市”之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