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领合鲁原是瀚州蛮族出身,闻言嘿嘿冷笑,络腮胡讽刺地挂在脸上,不屑地抖动着。风烈最是嫉恨朝廷,又不喜风翔云,挺身向前,朗声道:“别说是皇子,任何一个官家子弟,都是积云沟的敌人。我们迁徙千里,在这种草木难生的地方苦苦求存,拜谁所赐?今次累死累活,一有风吹草动就要再次搬家,又拜谁所赐?”
风翔云不语,两百年的流放地,纵不是血海深仇,也绝对做不了朋友。
合鲁这时说话了:“大伙决定将他好生看管,不许他踏出积云沟半步。”
“做人质?”明明很讨厌牧云天翊,风翔云听到这个决定,竟愤然不平。他知道少年皇子并不曾做错什么,此刻众人气势汹汹的嘴脸,反而激起他的义愤。
合鲁的络腮胡裂开一条缝,阴沉地道:“他日大军再来,他就是我们最好的城墙。”
“别做梦!”风翔云低喝一声,“让皇帝知道他在这里,才是积云沟的末路。出动几个高手,把他劫出去,然后放火烧了这里也罢、用铁蹄踏平这里也罢,再容易不过。”
合鲁没想到他如此直言,愠怒道:“风翔云,你是有意要帮这小贼?”
“我不偏袒谁,但有人以强凌弱、以多欺少,就先过我这关。”
合鲁拂袖,对了风烈和众人道:“把他俩一起关起来。”
众人一拥而上。牧云天翊既愧疚又委屈,竭力神态自若,背脊挺得笔直。风翔云一把握紧他的手,大力得仿佛要拽出他的骨头,双脚旋即腾空,两人快如飞矢,插入天空。
风烈拉弓搭箭,风翔云瞬间打了个旋,一箭落空。牧云天翊悬了心,叫道:“小心!”原来已有三个羽人飞上天,箭矢当空平射,风翔云拖了牧云天翊无法拿箭,身形却煞是灵活,几下兜绕,避过了第一波攻击。
风翔云的羽翼越张越大,恍如盛开的洁白花海,围观的人群叫嚷道:“鹤雪术!”一散而尽。风烈此时凝出了羽翼,见状滞了一滞,准头射偏,木箭自两人身边飞过。另三个羽人有默契地各守一方,风烈随即补上空缺,东南西北四角,围住两人。
“放下奸细,饶你不死!”风烈大声地喊。
风翔云一笑,嘴角的轻蔑随风飘散。在天空,鹤雪就是神。无论风起云涌,懂得鹤雪术就可如流光飞舞,翱翔九天。他甚至无须用眼看,听声辨位,就能察觉四人的方位和举动。
数箭连发。飞翔中的四个羽人明白,他们不像风翔云,必须速战速决。各人拿出了看家本领,或连珠弹射,或星箭如阵,一时漫天箭雨,势不可当。牧云天翊也练过箭,看得清箭术的高低,如果对方不是敌人,早就高声叫好。他眼睁睁望了数箭往自己心口插来,竟是异样的神准。
身后被风翔云一扯,生死一线中,箭贴面而去。风翔云漫不经心地兜了一个圈,像是陪小孩子玩耍,姿态甚是惬意自如。
四周的羽人不由被激怒,包围圈渐渐缩小。
“火弩手就位!”积云沟里的喊声响彻云霄。牧云天翊忙俯视下瞰,一溜的弩手,除了人族就是河络,齐齐瞄准高处的风翔云。
合鲁看着天空,慢慢吐出几个字:“逼他们下来!”
“真是太绝情了……哼,不想陪你们玩啦!”风翔云在牧云天翊的头顶嘀咕了一句,倏地拔高数十丈,蹿入了高空。
火弩手急忙发射,当空火光四溅,风烈带的羽人追兵险些被火箭误伤,手忙脚乱,哪里赶得及追上风翔云。他们在半空大骂,合鲁连忙喊停,烟消云散后,空中清清朗朗,不再有风翔云和牧云天翊的影子。
牧云天翊觉得风势陡然大了许多,迎面的风割得他吃痛,几乎要生生拽脱一身的皮。他无法开口,呼吸亦变得艰难,屏息熬了一阵,只觉穿云透雾,白蒙蒙陷入了云间深处。
过了一会儿,风翔云仿佛缓了一缓,牧云天翊赶紧撇过头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你能不能飞慢点?”
“刚甩掉追兵,不能太慢。”
“我们走了,翼先生怎么办?”牧云天翊忧心地大喊。
“我师父轮不着你操心,谁像你这般没出息,总要有人救?他有恩于合鲁,又是他的智囊军师,就算积云沟的人真想对付他,大不了飞走。”
牧云天翊放了心,摸了摸冰冻的脸颊,长长叹了口气。唉,在冬天高飞,简直是受刑。
天终于放晴了。
阳光照在身上不很暖和,心情却因此晴朗,风翔云把牧云天翊丢在断续河边,让他休整歇息。牧云天翊像看见了亲切的朋友,对着河水喃喃自语,说了半晌的话。风翔云远远走开了,一个人望了远处积云沟的方向,目光峻冷。
牧云天翊踌躇满志,能与风翔云一同上路,不再是形只影单,他有种解放了的喜悦。他抬头寻找亘白星,远远藏在东边的天上,旁边飘了几团白云,有时白云荡过来,就把星的容颜遮住了。他就在心里望着它,不时告诫自己,要沉静要勇毅,做一颗处变不惊的星。
积云沟的追兵很快赶上,风翔云的耳目极佳,对方尚在十里开外,已被他提前察觉,拉了牧云天翊上路。他带了一人,飞行速度与追兵相差不多,却胜在耳聪目明,往往借云势风向,巧妙在空中隐藏身形。有几次两人就躲在羽人头顶不远的云层里,避过了追踪。
飞飞停停,风翔云累了,就择一处地势复杂的山坡灌林,隐蔽其中歇脚。牧云天翊不愿一味躲藏,道:“把弓箭给我,我来对付。”风翔云摇头,没说什么。牧云天翊见他无意伤人,叹了口气。两人遂花了更多工夫周旋,直至夕阳西下,追兵劳而无功,往积云沟撤退了。
甩脱追兵后,风翔云独自飞在天上,牧云天翊追着他的影子前行,看见他飞扬的轻羽若即若离,向了瀚州的方向飞。少年皇子起初很不适应,继而想到了什么,扑哧一笑,乐呵呵地在荒原上奔跑。
“你笑什么?”风翔云蓦地降落在他身侧。
牧云天翊惊异于他的耳力,看见他凝聚的光羽,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
“我想到打猎时,也是这样,带了一只鸟。”
“是鹰吧。”风翔云重重地说,退开一步,他还不习惯与他的接触。
“不,我喜欢带鹩哥,它爱和我说话。”牧云天翊哈哈大笑。
“玩物丧志。”风翔云一振羽翼,又往高处飞去了。
牧云天翊望了晚霞中羽人的身影,是胭红暗色里一抹清亮的白。
风翔云将成为他的翅膀,而他也会谨守对翼先生的诺言,终生视风翔云为兄弟手足,不离不弃。
五
“从这里上火雷原,有很多路要走。”风翔云很是头疼,出来得太匆忙,两人身无长物,别说金铢银毫,连小小的铜锱也没有一枚,简直是穷光蛋。牧云天翊却兴高采烈,有天天会飞的羽人相陪,这是在天启皇宫也不会遇到的妙事,要不是这一路倒霉事太多,他实在觉得这会是最难得的旅程,一生也不会再有。
两人步行几日后,到了殇州和瀚州的边界,除了偶尔远眺到夸父部落外,一路太平无事。殇东平原至火雷原,地势落差极大,时见单个雪峰与世隔绝地耸立,穷山恶水绵延不绝。风翔云展翅在天,不时飞下来等牧云天翊,苦了少年皇子,脚上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在漫无边际的荒原艰难而行。
“喂,能不能找点水,快喝完了。”牧云天翊摇着空荡荡的皮口袋。
风翔云在空中打了个旋,很快飞回来,交给他满满一袋的水。
“你要去瀚州什么地方?”
“我……没想好。”牧云天翊大口喝了个痛快,抹干嘴,在风翔云不悦的注视下说道,“火雷原有塞迦、雷猎、宛车、山胡、铁昆诸部,阴羽原有宿墨、孤犁、芥毒,朔方原有巴尔卢旺、阿贵素海、戈雅羌、凉月诸部,大端不战之盟⑧,划定了每个部落间的领域,论土地人口,各部不相上下。”
风翔云微笑,“地一样多,未必一样好。”
“是,先祖明白这个道理,故水草肥美之地,封地来得小些。”
风翔云皱眉失笑,“你祖宗想一碗水端平,恐怕没这么容易。咦,大端的端字,莫非就是这个意思。”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牧云天翊不理睬他,又道:“若论富庶,瀚南有七个部落远离宁、殇,又靠近东陆,沿海一带贸易尤为畅达,是瀚州最富有的部落。可惜富贵使人骄奢,练出的兵反无王者气象。”
“你是亲眼所见,还是听朝臣说的?”
牧云天翊脸面一红,这是他首次走出东陆,北陆种种,是平时刻意留心记下的。
风翔云见他不说话,呵呵笑道:“瀚南七部未必没练出好兵,离东陆一水之隔,眼望繁华,稍有进取之心,联兵南下也非不可能。换作我,就示以骄兵,让朝廷松懈,等准备充足……哼哼。”
牧云天翊沉吟道:“你说,我该去哪个部落?”
“瀚中、瀚南,各取一部。”风翔云随口说,根本不当真。
“瀚中的宛车,瀚南的凉月,他们的两大汗王最为父王看重。今次长途奔袭,就是过海后走朔方原,得凉月部大力协助,再直上火雷原,借道山胡和雷猎两部。虽未知会宛车,就实力而言,瀚中他们可称王者。”
风翔云道:“凉月太远,又太归顺,不必再花费时日。我们直接去宛车。师父叫你造势,是用最短的辰光,为你返回天启营造时机,不是真让你摆平全瀚州五十余部——你以为凭你我赤手空拳,能有那个能耐么?”
牧云天翊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好,就去宛车。你知道怎么走?”他虽熟记地形走势,但在这荒原实地上,依然一头雾水。
风翔云从怀中摸出舆图丢给他,“自己看。”
牧云天翊大喜,按图索骥划动手指,“唔,这样走如何?”
风翔云瞥了一眼,摇头道:“这一带山多地险,野兽群布,要绕路。”
牧云天翊隐现失望之色,换了一条路道:“这样呢?”
“多费时日,缺乏水源。”
“我知道了,走溟朦海,再沿虎踏河南下。可是又要往北,遇见夸父怎么办?”
风翔云大笑,“正好,我想替你雇个夸父。”
牧云天翊吓了一跳,“雇夸父?你说夸父?”
“殇州最多的就是夸父,没什么可奇怪。”
“可是……他们不是很凶残?”
风翔云讥笑道:“恐怕只有你们这些蛮子才这样想。不错,殇州、瀚州的边界,夸父和蛮族时常打个不停,可要说是夸父无理蛮横,蛮族也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一天到晚想剿灭夸父的,正是朝廷的大军。其实他们对我们流人不算坏,除了偶尔有些小冲突外,彼此也相安无事过了百十年。对我们而言,夸父比穆如铁骑、皇帝大军要率真多了。”
牧云天翊的脸微微发红,半晌才道:“那……你难道会说夸父的话?”
两人风餐露宿,又行了半日,终于再次临近夸父的群落。由于地处火雷原的边缘,夸父依山搭建了特有的“石棚”建筑,四周的壁石与顶端的盖石都以整块巨石切割加工,气势浩大,远望去如空中城堡。牧云天翊凝看良久,想到坚固著称的黄花城,感慨不已。
风翔云携了他飞上半山入口,围了兽皮衣的夸父守卫立即出现,长长的兽牙标枪锁定了两人。牧云天翊盯着巨人雄健的半裸身躯,青黛色的肌肉纠突,仿佛随时能开山裂石,蕴藏了骇人的力量。如果大军与夸父那一战,他在现场直面这样伟岸高大的巨人,真有勇气射出一箭又一箭,不会有逃跑的念头吗?
风翔云含笑靠近,在半空中咿呀说了两句,言语简短有力。守门的夸父现出惊奇的神情,放下了标枪,高声地呐喊了一声。风翔云徐徐降落,把牧云天翊放稳在地,笑吟吟地迎上夸父,又比画着说了一句,指指少年皇子。
石棚中陆续走出几个夸父,色彩斑斓的皮衣,缀满兽骨的装饰,其中一个咧嘴朝风翔云笑,呼哧呼哧说了几个字。牧云天翊听来完全是天书,风翔云手指天空,做了个弯弓射箭的姿势。夸父摇了摇头,好像不信他所说,风翔云忽地振翼上天,宛如神箭手最快的一支箭,夸父们惊叹连连。
这时牧云天翊被他丢在夸父群中,细小得如同一枚不起眼的狼牙。他悄移脚步,尽量离众夸父远一点,以免谁只顾抬头看天,不小心踩到他。风翔云飞得太高太快,一转眼就在天际失了踪影,牧云天翊越发觉得不妙。要是羽人小子一去不返,又不知他先前对夸父说了什么,万一惹恼对方,拿自己出气又如何?
牧云天翊忍不住脚底溜滑,又往外走远了几分。一个夸父忽然转头,如获至宝似的对他又叫又笑,他尴尬地停下,勉强一笑,那夸父连蹦带跳地朝他跑来,震得他心颤。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很想拔腿就跑,偏偏其他几个夸父也有冲过来的迹象,令他苦恼万分。
风翔云像尘埃落定时静静飘零的花朵,出现在牧云天翊眼前。少年皇子松了口气,拉了他道:“你究竟和他们做何交易?快告诉我。”
风翔云看他着急,越发憋住了不肯说,拉出一个夸父,三言两语,似乎谈定了交易。
等他带了那个棕发的巨人上路,牧云天翊依稀明白了原委。他用十只蓝喙铁鹘的许诺雇来了夸父。这种耐寒的野鸟在殇州的天空飞得很高,夸父很难捕猎到,偏偏它的滋味极其鲜美,很为夸父们所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