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正时分,积云沟,有雾。
天地朦胧一片,小山沟里飘动的熙攘人声,稍稍驱散了寒冷。偶尔,传来不知什么兽类的吼叫,仿佛一丝冷风钻入脖子,又带来切切寒意。
山坡上一处草甸忽然被掀开,竟有个山洞,用枯草苫就了洞门。少年羽人风翔云站在洞口伸了个懒腰,回首对里面的人说道:“师父,今天又是阴天。”
“五日连阴。”一个苍凉低沉的声音从洞里传出,“不吉利啊。”
“您想出来透透气么?”
“你去沟口候着,他很快就要来了。”
风翔云狐疑,蹙眉道:“谁?”
“一个不速之客。”老人的语气听起来却有几分释然。
风翔云蓦地握住了拳,“好,我去对付他。”
“等等,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吗?”
风翔云脸色骤变,用脚缓缓蹭着地,半晌方郑重地说道:“莫非……说的是……那个人?”他努力分辨老人的表情,在心中搜索答案,“是那个会影响我一生的……”
“不错,他是你一生中最大的贵人,也是令你痛不欲生的仇人。”老人顿了一顿,“你会因他得到所有,也会因他失去所有。”
风翔云讶然。他从小就听师父说过将来有一个人,与他生死相系,命运相牵。他听过很多回,也曾满怀期盼地等过,如今这人就要来了,他却忽然害怕去面对。他怔在原地,回想起师父历次说起这事的严肃神情,犹豫道:“如果我避开他,终生不见他又会如何?”
“那是你的宿命,不可逆转。”老人对少年的动摇无动于衷,兀自说道,“这是天机,师父不能泄露,你只能见机行事,错不得一步。”
“我听不懂。”风翔云退回洞里,靠近师父,老人藏在幽黑的深处,那样不可捉摸。
“天命之阵已经打开,万事按天道运行,你的路早就注定了。”
少年羽人听不得这样的话,倔强的眼直盯住师父,“如果我不想顺应天命呢?”
木轮声响,老人转动一辆河络打造的轮椅,露在了光影里,慈祥且悲悯地望了他一眼。
“你就会和我的下场一样。”他抚着一双瘸腿,淡淡地说道。
风翔云茫然,他头一回触碰到深深的恐惧,让他感到软弱。他扶着洞壁踌躇地站着,既隐隐好奇来的人会是谁,又想远远躲开,放弃与不幸的预言相逢。
“我这就出去杀了他,会怎么样?”
老人微笑,“你不会,他……也是一个好孩子。”
风翔云糊涂了,那人是个少年?没什么可怕,只管见一面,万一情势不对,用箭结果了就是。他打定了主意,露出笑容道:“好,我听师父的。”
老人洞悉地点头,“去吧。他想你做什么,你就听他的。教了你这些年,是时候放你高飞了。”
“师父!”风翔云忽想起老人说过,那个人到来时就是他出师时,不禁惊惧不舍,“我……我还有很多本事没学……”
“该教你的,你都记下了,以你的天资,有了这些年的基础,自己练也是一样。”老人望着雾沉沉的天,慢慢说道,“殇州之外的天空,你不是一直很想去见识?你可以随了他去,飞过瀚州,飞过海峡,飞过中州……九州的天空都是你翱翔的地方。”
风翔云蓦地伤感,半跪在老人身边,难过地道:“师父,我什么都没准备好……”
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清晨啊。他烦恼地想,为什么习惯了的一切好像马上要离他远去?师父想赶他走,把他丢到莫名的远方,又来了一个神秘人,要主宰他未来的命运。也许,是昨夜的梦仍未醒?
风翔云摇了摇头,听到老人断然的语声,“你怕了吗?这不是生离死别。谁说你将来不能回来看我?你想一辈子待在殇州挨冻挨饿?”
风翔云默然。他是老人在瀚州和宁州边界拣到的孩子,老人说他有非凡的身世,叫他从小立志远大,不可荒废了日子,于是他跟随老人自幼练功,修习秘术。老人是羽族,腿瘸了后很少使用鹤雪术,总是骑马。风翔云七岁那年,老人教会他凝翼展翅,从此一个骑马一个飞翔,从瀚州游历到了殇州。不知为什么,老人选了这个流人的聚集地安顿下来。由于风翔云是羽人,又懂鹤雪永翔之术,前往几个流人区传递消息的任务渐渐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和老人相依为命十多年,此刻说分别就要分别,心里十分不情愿。偏偏老人又在敦促他走,风翔云冷哼一声,往洞外走去。
“我去沟口看看那个混蛋到底是谁!”
大雾很快卷过来,把风翔云吞在口里。老人注视着他离去,黯然地叹了口气。
“不要怨我……你的命,阵法已经推演出来,没有人能改变。将来,你看到天命之阵,就会明白。唉!”
沟口的雾像离人愁绪,浓得化不开。风翔云怒气冲冲地在那里候了没多久,听见人声靠近,仔细一听,是风烈和人说着话。他清楚师父说的人不可能是风烈,只能是来的另外那个人。他大踏步走近,定睛一看,有点眼熟。
这小子不过是他救起的落水狗,会是师父口中的天命之人?未免危言耸听。风翔云松了口气,暗想,如果真是很重要的人,他不会毫无感应。师父定是哪里弄错了。他早就见过这小子,命运没有任何改变。
风烈一见到他,立即迎上来,急切地道:“夸父王在黄花城,你知道么?”
风翔云一怔,“我只见到皇帝的大军,夸父……”
风烈把牧云天翊往他怀里一推,“他是来找你的。我要去通知合鲁,最好再挖点隧道,大伙藏得深些。外边也多布些陷阱,别让大军杀过来。”
风翔云退后几步,躲开牧云天翊,沉吟道:“你顺路去知会我师父一声,看他怎么说。”风烈走后,想到师父之前的话,风翔云满肚不顺,根本不理会牧云天翊,径自往积云沟内走去。
牧云天翊挺身挡在他面前,“我要多谢你!”
“免了。”风翔云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抬头望天,这鬼天气和他一样讨厌,“我忙得很,没空招呼你。那晚我是顺手,你我两不相欠,别挡我的路。”
“我……”牧云天翊咬着唇,他看得出少年羽人眼里的不屑。跋涉几百里来到这里,他要的不是对方的冷眼。
风翔云往前走了几步,想想又停下,“你既然来了,过来一起帮忙。接下来事情很多,这里怕是不能安宁了。”
牧云天翊冲口而出,“端朝皇帝去对付黄花城的夸父王,和流人没有关系。”
风翔云驻足,冷冷地回答道:“对皇帝来说,流人生死都是牧云家的奴隶,大军自然不是对付我们的。只不过,我们谁也不想为皇帝卖命,不早早躲起来,难道等他打输了仗,再让我们去拼命?”
“谁说一定会输?”
“夸父是什么?他们是巨人、是高山!瀚州有蛮族几十个部落,能打下黄花城,早就打了。如今深宫里的皇帝出马,只怕比瀚州蛮子败得更快。”
牧云天翊不服气地道:“谁说的?!大端精锐,除了穆如铁骑,还有牧云家的天子六军①。”
风翔云怀疑地上下端详他,“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替朝廷说话。”
“我……我虽然是个流人,但也是大端子民,我不信出动重兵,打不赢那些夸父。”
“看来你是个东陆的公子哥,没见过雪原夸父的厉害。在殇州,羽族、人族都是过客,只有夸父是这里的主人。端朝皇帝想打夸父,可以,因为他不在乎会死多少将士。但我们不同,我们不想掺和,不想打仗,不想牺牲。”风翔云说得毫不客气。
牧云天翊讥笑道:“没想到我的救命恩人是个胆小鬼。夸父曾经去过中州,就是被我们人族给打回殇州的。原来羽人遇事只会逃跑……”
“你说什么?”风翔云一把拎起他,一双眸子像要吃人,“告诉你,我不怕夸父,积云沟和河西一带七个夸父部落的底细,都是我探明的。这里有三千多条性命,能安心住在这里,要多谢朝廷对我们的放弃和夸父的宽容。夸父是邻居不是敌人,但大端的朝廷是九州最贪心的恶狼。”
羽人少年松手一丢,牧云天翊双足重重触地,脚上伤口破裂,疼得一个趔趄摔倒。
少年皇子不服气地仰起脸,“既然这样痛恨朝廷,大家躲什么?等他们来了,一样可以迎头痛击。”
“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流人!”风翔云冷笑,“几十年前,牧云承则②穷兵黩武,殇州这里五千多个流人被他征调去打瀚北叛乱的蛮族,下场是什么?只有十九人活着回来!迎头痛击,说得轻巧,手无寸铁的流人拿树枝抵抗?朝廷的重甲大军一来就是几千,不服管教的流人当场格杀。殇州的确很冷,可太平日子哪里都能养人——不顾惜子民的朝廷比这寒天冻地更能夺人性命。”
风翔云再没看他一眼,径自朝沟中走去。浓雾像吃人的流沙泥淖,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身影,留下一句话在牧云天翊耳畔飘荡:
“你想打仗想送死,自己去,不用跟着我。”
牧云天翊呆呆坐在冰凉的地上,想,他怎么把风翔云给气走了?流人对朝廷的成见竟如此之深,却怨不得他们。风翔云没说错,大军若是看到流人,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放在进攻的第一线,让夸父尽情地残杀践踏,而后,重甲军将踩着他们的尸骨与夸父决战。
父皇……此刻大军该到黄花城了,有没有一举攻破那坚硬的城墙?夸父王率领的守军又会有多厉害?他暗恨无法亲临前线,亲历这一场惊人战事。
二
风翔云不喜欢牧云天翊,但还是为他安排了一个狭仄的窑洞居住。牧云天翊住下后,和居民们一起挖洞运土,和泥砌墙,灰头土脸地混迹于普通人中。积云沟的人见他年纪小,双脚又受了伤,并不让他真出苦力,匀几件事叫他东奔西走。他想找风翔云好好解释清楚,求羽人带自己离开,可风翔云为刺探军情终日不见人影,他只能等待良机,苦候远方的消息。
眼看众人的藏身地往沟内迁移了十多里,牧云天翊心下盘算,如此浩大的工程没个把月绝难完工,越发忧心前线的战况。
清晨或傍晚时分,积云沟外数个哨所会有羽人飞回,告知方圆数百里内的动向。忙碌中的少年皇子隔一阵就抬头留意天空,盼能听到外界一星半点的讯息。
他到达积云沟后某日下午,灰色天空如龟裂的土地,从缝隙中泻下暗金光芒。牧云天翊不时远眺沟外,惦记着报讯羽人的到来。这时风翔云的身影不期而至,雪白的羽翼像粼粼水光闪耀,刺得他无法直视。
他连忙拦住羽人,一脸期待地说道:“你从哪里来?外面怎么样了?我……有事想和你说!”
“免了!我不想听你废话。”风翔云冷淡地挡在他面前,如同面对闯入的敌人,语气毫不客气,“真不知道你来积云沟做甚!你说自己是流人……我瞧着不像。你那天虽狼狈,一身亵衣却是顶好的丝绸料子,要不是你在殇州这鬼地方,说你是官家出身也有人信。你不会是朝廷派来的探子吧?”
风翔云凑近了,利眼如鹰,狠狠地与他对视。
牧云天翊看见羽人眼里的湛蓝色,充满拒人千里的怀疑。他吸了口气,正想说话,忽听到尖厉的哨声发疯似的不停响起。风翔云皱眉,知道这是大事发生的信号,撇下牧云天翊,急急往天上飞去。
少年皇子奔了两步,赶不上羽人,望了他飞翔的身影颓然自语:“你连听我说话的耐心也没有?”他抬起一双手端详,才几日工夫,两手又黑又糙,归家的路漫漫无尽。
“朝廷大军不会来了!皇帝打败了!”蓦地,擂鼓般传来一声高喝,一个羽人飞掠过营地,语气里透着欢喜兴奋。牧云天翊恍若被雷电击中,瞬间明白长声鸣响的哨音说的是这个消息。
他呆呆地立在风中,良久,膝盖骨一抖,无力地跪在地上。
风翔云听到消息,一心喜悦地去见师父。老人有疾,仍住原先的地方,不肯搬离。风翔云走到老人的居处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地想,师父莫不是料到迁徙是白忙一场,这才懒得搬家?
“是翔儿吗?”
“是,师父。”风翔云进洞,在曲折的弯洞里绕了几下,来到师父的静室。
流人们在积云沟经营多年,有些罪臣除了携家带口,也运来了少量的贵重物品,有时能和瀚州蛮族换得不错的货物,因而陈设布置不似河西部落那般寒酸。老人的面前有火雷原的烈酒、草原貂的皮毛、白腹熊的头骨。此刻,他正对了一只空空的白瓷盘叹气。
风翔云恭敬地等老人回头,道:“朝廷打输了这仗,余部已往瀚州撤退,积云沟看来可保无恙。”
“听说烧牦牛肉,放入敲裂的核桃,可以去膻味。”老人郑重其事地说道,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捧了盘子直勾勾地看,仿佛上面有美味佳肴,“味最美者,莫过于六角牦牛的舌头,比人掌更大,冬腌风干之后,胜过火腿……人族对饮食的讲究,真是匪夷所思,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味道……”
风翔云哭笑不得地望着师父,“师父,我们不必搬家啦!您听见没?”
老人摇头,“合鲁是个谨慎的人,新窑洞既已挖好,他一定会用。即便再有大军来,也不怕。我这把老骨头,终究还是要动一动。”
“积云沟的地形够复杂,就是沟外太过平坦,一览无余。当初为什么不选个更隐蔽的地方?”
“好地方都叫夸父给占啦。”老人说完,恋恋地抚着白瓷盘,“殇州是个不毛之地……还是宁州老家好……”
风翔云突然有个古怪的念头,师父当年来到殇州,是为了让他应和所谓的天命之阵。他与牧云天翊的相逢,才是师父一直在等待与牵挂的事。
“师父想回宁州?”
老人眼神一黯,“罢了,吃不到的美味是最好的。你去叫那个姓云的孩子来,我们三人一起用膳。”
风翔云站了不动,老人又催了一声,他忍不住说道:“师父,你真的急着赶我走?”
老人沉默了半晌,“去吧,到你该飞翔的天空去。积云沟不是你一生的归宿。”
“我陪师父回宁州。”
老人的眼睛似被灼伤,痛苦地闭起来,摇头道:“不,你不能去宁州。”说完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淡然地望了他微笑,“穆如铁骑终日与宁州交战,那里还不如殇州。”
风翔云探询地凝视老人,想到师父要他请那个小子一同吃饭,只觉头大如斗。他不敢违逆师父,闷闷不乐地走出洞去。
风翔云把牧云天翊拎回洞中,少年皇子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老人与木轮椅。老人和蔼地笑,示意他坐下。风翔云推他一把,“见到我师父也不行礼!快喊翼爷爷。”
“叫先生即可。”老人瞥了眼风翔云,只见他狡黠的笑稍纵即逝,扬着一张少年老成的脸。
“翼先生。”牧云天翊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
“坐,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
这不是随口的客套。牧云天翊心里微微漾起波纹,细细看了眼老人,缓缓坐在他身侧。
老人神色如常,递上木筷,“你从中州来?”
“是。”牧云天翊移开目光,故作欣喜地凝睇桌上的菜,“有腌肉吃,太好了!这几日吃的都是野菜,嘴里淡得没味,多谢翼先生。风兄弟也一起吃饭?不瞒翼先生,我来积云沟就是为了找他……不过……他不爱搭理我。”
“这么多话,不如割下舌头做火腿。”风翔云重重地放下碗,瞪了牧云天翊说。他与人相处并不主动热络,却也不是性格乖僻的人,奇怪的是对了这个小子,总没个好脾气。
“啊?”牧云天翊一愣,脸蓦地红了。
风翔云兀自笑起来,埋头吃着新摘的刺莓。他和老人是羽族,平时不吃熟食,看到老人特意准备了熟肉熟菜,对牧云天翊礼遇有加,实在憋气。
老人为牧云天翊夹菜,温言道:“他从小由我带大,管束不严,别和他一般见识。”
风翔云鼓起腮帮子,慢慢地吐出嘴里的刺莓叶,表达心中不满。
“我的命是他救的,无论他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生气。”牧云天翊含笑道。
“哼,早知道你这么麻烦,就该让你淹死。”
牧云天翊叹了口气,放弃了和风翔云攀谈的念头,老老实实吃饭。风翔云甚是自得,咬东西格外大口出声,故意与他斗气。
饭后,牧云天翊恭谨地道:“翼先生特意招我来,必有用意,请先生指教。”
风翔云不安地看着师父,攥紧了拳。怕老人一开口之后,覆水难收,他就如被丢弃的孩子,再不能留在老人身边。想到这里,他后悔没在几日前赶走这小子。
“既然你特意来寻翔儿,可以和盘托出你的身份了吧?”老人安详如一面镜,牧云天翊来不及虚饰想法,就在他的目光下折服,暗想,说出来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