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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未央(2)

两人手谈多时,直至夕阳西斜,雕栏尽染暮色。

“我输了。”牧云锦亮将手边的锦盒一推,“说起来,这份礼竟可做赌资。”

程东林并不在意,含笑道:“在这里用晚膳吧,珊瑚也在,你们多日没见了。”

牧云锦亮点头,打开锦盒,炫出一块巴掌大的温玉,润泽缜密,叩之清越。程东林眼尾扫过,亮了一亮,继而压下喜色,代之以爽朗的笑意。

“这是好东西呀,难为二殿下寻了来。”

“国公爷爱美玉胜过美人,这点玩意入不了眼,委屈国公爷收下,随便在案头给它个容身地罢。”

“二殿下过谦,宫里也鲜见这般纯粹的玉色。”程东林忍不住赞叹,多看了两眼,“我们亲若家人,二殿下如是特意为我求来,真真费心了。”

牧云锦亮合上锦盒,郑重地放在程东林的面前,“既是亲若家人,分什么你我彼此。对了,我也给珊瑚妹子带了礼物。”说完,摸出一对蝴蝶形的晶石耳环,放在棋盘上。

一个侍女走近,在程东林耳旁低语了一句,他笑容一收,无动于衷地道:“知道了。”

牧云锦亮悠悠地端起面前的清茶,闲闲拨弄棋子。程东林道:“珊瑚早间染了春寒,竟咳嗽起来,只有让我这个老头子陪二殿下用饭了。”

牧云锦亮心中一动,关切地道:“我去看她如何?”

“呵呵,二殿下太客气,别宠坏了她。”程东林拍了拍手,“传膳。”

下人送上酒菜。一色白如霜雪的杯盏盘碟,葱翠小菜鲜艳欲滴,金缕银丝肉香扑鼻。少顷摆满一席,菜式令人眼花缭乱。牧云锦亮叫了声:“国公爷好口福!”

程东林拍了拍肚子,“老啦,唯剩这点口腹之欲,登不得大雅之堂。”举筷邀请牧云锦亮。

两人觥筹交错,谈兴甚浓。牧云锦亮说完杂事,慢慢将话引到皇帝身上,说道:“父皇自纳了青妃后,有点不大理会朝政。”

程东林笑道:“如今宁州已议和,殇州夸父王又病死,宇内太平无事。你父皇操劳半生,该享享清福。再说宠幸青妃是对瀚州诸部示好,二殿下聪明过人,岂会不知?”

牧云锦亮若有所思地笑了,出了会儿神,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澹然说道:“这些日子,国公爷隔天就会和我父皇密谈数个对时,既然国无大事,畅谈的又不知是什么?”

程东林在空中停筷,旋即夹起一块肥肉,放在口中大嚼。牧云锦亮也不等回答,兀自舀了一勺汤,浅啜一口。

程东林咽下那块肉,忽然打了个嗝,摸着肚子道:“可怜这点肚皮,吃不尽天下珍馐。唉,太过贪心了,总是不好。”

牧云锦亮神色一凛,低头捧起雪色汤碗,埋首喝汤。

“二殿下,你知道越州天罗的事么?”程东林沉吟道。

牧云锦亮心想,这贪心说的莫非不是自己?忙道:“我知道父皇对他们极为顾忌,却不知怎地,从不见他说起。”

“难得难得。别说是二殿下,朝中这些大臣们,能窥得陛下心事的也寥寥无几。只有我和成国公,当年参与其事,陛下无人分忧,只能招我们共同议事。”

当年。牧云锦亮隐隐觉得涉入了大端隐秘的国事中去,不由手心见汗。程东林眯起眼回想,他回味往事的时候,牧云锦亮仿佛感受到那股凄冽的意味,紧张得忘了呼吸。

“陛下是绍统十三年亲政的,之前由襄帝和穆如世家辅政。当时少主年幼,四野未服,宣帝、武帝甚至幽帝时的权臣各自为党,局面混乱不堪。襄帝为免有人专横乱政,不得已暗招天罗,择人诛之。此事有损帝威,极易被人指摘,襄帝怕影响陛下将来亲政,故连穆如世家也统统瞒过,仅与我和成国公、上将军代武三人密谋筹划。”

牧云锦亮目瞪口呆,口吃道:“朝野传闻……果真……果真有其事……”

程东林严肃地道:“我知殿下聪颖,个中分寸必当知晓,此事绝不可再传。”

“是,我明白。”牧云锦亮叹道,“莫非我父皇因此受制于天罗,不得不出兵剿灭?”

程东林摇头,“陛下远虑刚断,天罗不过是刺客而已,就如这棋盘上,小小一枚棋子,焉能动得了天子?只是陛下即位后,依然摆布天罗为其所用……”

牧云锦亮吃惊道:“啊,这……”想起晓事以来一些大臣的下场,背脊尽是冷汗。

程东林神情平淡,为他倒了一杯凉茶,牧云锦亮心神不宁地喝了,听程东林敲了桌子道:“二殿下何必害怕?天罗为钱卖命,杀的都是危害我大端的蛀虫。”

“是。”牧云锦亮不好意思地挤出笑容,又喝了一杯茶,定了定神道,“他们来去无踪,确实叫人心惊。好在为父皇卖命,便不可怕。”

“不然。他们为的是钱,是权力。有了两代帝王的支持,目前天罗的势力财富庞大到不可想象,已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陛下未雨绸缪,实是明智,否则继续养虎为患……”

牧云锦亮点了点头,想起近日看到的蛛丝马迹,大致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罢了,此事很快就会有分晓,等大军灭了天罗,再将残余扫尽,陛下就可安心了。”

牧云锦亮忽想到青妃,父皇特别的宠幸源出有因,不过是想给臣子们看到的一面。他熟悉的父皇还是心目中那个志向远大的一代帝王,沉迷女儿乡这种旖旎情志是不会再有的。

两人聊完,已是云时之中。牧云锦亮告别时,程东林递上一本簿册,笑道:“老头子我占了便宜,二殿下不能空手回去。”

牧云锦亮随意翻动之下,不禁动容:“《无双忘忧谱》?这是孤本!”

“不错。二殿下是知棋之人,这本棋谱当有裨益。”

牧云锦亮想到珊瑚,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中,连忙郑重收好。程东林送到府门外,彼时明月高挂,清风满袖,他看着春夜中的少年,越瞧越是欢喜。可是想到侍女传达的那句话,总觉有些不妥。

送走了牧云锦亮,程东林立即回到内堂。屋中绘满各种星图,他早慧的孙女、二八芳华的郡主珊瑚正襟危坐,肃然在焚香案前静候。

她轻衣缓带,一袭长发委地,姿容算不得极美,但胜在从容有度,望去宛若神女。

“好孩子,为何忽然不想见二殿下?”

“爷爷是想拉拢他么?”珊瑚直视祖父,说话的气度宛若长者。

程东林素知这孙女天赋异禀,不可寻常待之,闻言答道:“不错,他有意示好,我岂可无情。”

“爷爷似有和他结亲之意。”

程东林一怔,这的确是他心中所想。珊瑚的父亲太过懦弱,一旦他百年之后,即使承袭了这个爵位,也无力为皇帝分忧。恐怕不出一二年,安国公府就要门前零落,恩宠不再。他正是看出牧云锦亮近来有亲近之意,特别动了心思,要撮合他们两人。

程东林沉吟的时候,珊瑚敛容说道:“爷爷最好断了攀附的念头。如果把我嫁给他,非但将来成不了皇后,我家还会有大难。”

程东林大惊,靠近珊瑚坐下,急切地道:“几个皇子中,二殿下是最出色的一个,即使不能继承大统,也不致有大灾大难。你说的,是近日推演出来的星象?”

珊瑚点头,乌黑双眼中缥缈的神情一如深邃的夜空,不由人不信。

程东林沉思片刻,眼中光辉一闪,像是下了决断,道:“如果你一心助他,也不能挽回败局么?”

珊瑚沉默良久,轻轻合上了眼,肯定的话语却像摇摇欲坠的灯火在暗室中明灭。

“爷爷知道我的本事,若我一心助他,可保他临危不死,尚有后福。”

程东林长叹一口气,踌躇了半晌,握住珊瑚的手忍痛道:“乖孙女,不是爷爷狠心。皇后已动心要与我联姻,趁我还在,为你找一个好归宿,是我最后的心愿。陛下对我全家不薄,二殿下又是个人物,如你能救他,千万不可留余力。”

老人的语气里充满悲凉。阖府人的未来曾系在他的肩头,如今,他要将这重责传给孙女。

“爷爷……”珊瑚俯下身一拜,淡淡的笑容里有洞悉世事的释然,“孙女自幼研习星象,知道天意不可违。但爷爷说到了这个地步,孙女再不尽心,于国于家都会害事。既然如此,不如成全爷爷的心意就是了。”

她幽然一笑,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光芒渐隐。

“珊瑚,你告诉爷爷,最后你的归宿会是什么?”程东林忽然问。

“爷爷说笑,你知道我算不出自己的命运。假如我真的嫁给了二殿下,而他又能借我之力侥幸避过灾祸,大概,我会成为一个不快乐的王妃吧?”珊瑚淡淡地道,挽起一缕青丝,看它在指尖无力滑落,“这条路能保得天下太平,保得我们两家安康,珊瑚纵然不幸福,也无关紧要了。”

程东林呆了一呆,不明白她为什么有预感自己会不幸福。他暗忖,只要牧云锦亮能够好好对待珊瑚,她的未来将不会暗淡。因此,势必要点醒二殿下,要诚心诚意地接纳珊瑚。

程东林移开身躯,朝珊瑚拜了一拜。

她轻巧避过,站起身,依依地望向窗外深沉的夜空。

“既是如此——就让我承接二殿下今后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