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一刀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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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姑苏城外小茅屋,万树红枫月满天。

是夜月华初泄,屋内燃红烛,喜字贴墙头。因准备得匆忙,江展羿和唐绯连吉服都没有,对着门外凄清秋夜,算是拜了天地。

夫妻礼成后,唐绯还犹自唠叨:“从前我瞧别人成亲,新郎新娘都穿红衣裳。猴子,我还没看过你穿红衣裳的模样呢。”

这屋舍是姚玄来苏州后,在城外置的落脚地。往后云过山庄的弟子来江南,便可暂居此处。江展羿熟门熟路地找了两个瓷碗,斟上酒水。听了唐绯的话,摸了摸鼻子:“眼下也讲究不了这么多,下回再穿吧。”

唐门阿绯想了片刻,喜滋滋道:“倒也是,不过我这身儿红衣裳有点像吉服,挺喜庆的。”

不知何故,她的知足常乐忽然让他心疼。

江展羿将酒水递给唐绯,沉默半晌说:“等斩水堂的事了结,我再补你一个好些的亲事。”

“补什么呀?”唐绯匆匆喝过所谓的“合卺酒”,转过身去铺床,“反正我们老早就是夫妻了,办礼成亲,都是给别人看的。我倒觉得斩水堂这事儿挺棘手,不如早些去找老三叔,将当年的事问清楚……猴子?”

酒气耳后涌来,腰间环上的健壮手臂,是江展羿从身后拥紧了她。

他的语气讪讪地,声音略带沙哑:“狐狸仙,那个,成亲礼还没完……”

唐门阿绯一愣:“怎么没完,我们——”

唐绯抬起手,拨开江展羿额际汗湿的发,手指沿着他的英挺的眉梢滑向耳廓,“猴子,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她像是在自问,“今天在决胜台上,我看到你被仲千乔质问,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得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你说,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

江展羿安静了半刻,慢慢搂紧了她。

“我也……”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他深吸口气,顿了好久才说,“很……很喜欢你。”

哪怕有点磕巴,有点生涩,但这么多年来,这才算是江大庄主第一次真正的告白。

虽然唐绯一直知道他的心思,这一刻,也由衷地欢喜。

她即刻兴奋道:“猴子,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次行不?”

江展羿披衣坐起,顾左右而言他:“我去倒杯水。”

“你说了再去。”唐绯也坐起身,一把拽住他的手,“猴子,我还想听一次,就一次……”

至午过,她起身,江展羿已然神清气爽地收好行囊。斟了一盏茶递给唐绯,他道:“你要是还累,可以再歇会儿,我们赶在天黑前去渡头就行。”

唐绯看了江展羿一眼,接过茶水默默喝完。

也不知是谁让自己这般疲累。

两人这厢是要前往杭州城。

深秋时节,万木凋零,唯有红枫铺了一地,煞是好看。

因江展羿在决胜台上认了斩水堂的血案,江湖人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伤他。所幸这一路走来遇到的都是小喽啰,或是单打,或是群攻,都被江展羿一刀挡回去。

得到了渡口,又有十数人打着“寻仇”的幌子想要伤他。

这一回,江展羿还没出手。前方一阵凛风刮过,十数人便随之倒地。

苏简青衫如画,站在渡头浅笑:“看来,我来得还不算迟。”他让开身,后方水上是一艘空船,“适才的船家是东崛门中人,我不慎将他打落入水。如今没了摇橹人,恐怕要江少侠与我轮番划船。”

苏简的来意,江展羿心中明了。

斩水堂的血案是因他而起,他便不可能让他人替罪。苏简为人即便再阴狠,好歹还黑白分明,是个顶天立地不惧死生的男子汉。而此去杭州,江唐二人少不得要遇到埋伏。他们武功再高强,也有顾及不过来的时候,多一个苏简,也是多一个照应。

起浆破水,船行顺风。

船棚内,唐绯帮苏简把脉,道:“还好调解得及时,只要你三年内不使暮雪七式,内息便会平稳下来。”

苏简看着唐绯,却有些唏嘘。

他另起了个话头,“差不多六年前,你还是个小丫头的模样。”往棚壁上一靠,笑了,“那时你流离失所,问我以后要是没地方去了,青衫宫能不能收留你。”

“你说可以。”唐绯垂眸道,“所以苏简,我一直当你是最要好的朋友。”

是呢,最要好的朋友。因为这世间,喜欢锦上添花的人太多了,而我们更应当铭记的,是那些雪中送炭的朋友。

“转眼近六年,阿绯你总算可以与心中人团圆,可以嫁他为妇,连医术武功也卓绝出群,这么好的命,何苦要来淌这浑水?”苏简的笑容中,有些许苦意。

然后唐绯明白过来,他是在说斩水堂的血案。

那时候,她站在武林英雄会的决胜台上,心中只有一个执念,就是不能与江展羿分开。

可再回过头来想呢?若是东崛门没有把矛头指向江展羿,若东崛门只针对了自己一个,她又会不会承认?

“当时没想那么多,只为跟猴子在一起。”过了半刻,唐绯道,“可是如果换我一人在决胜台上,苏简,我也会淌这趟浑水的。”

“因为、因为情儿妹妹已经有身孕了。你当时内息大乱,也昏迷不醒。退一万步说,就算我那时将你供出来,也讨不到半分好处吧?仲千乔本来就想利用这机会,败坏云过山庄,流云庄,和你青衫宫的名声。这样一来,你,猴子,华商师兄还有穆惟哥哥,声望统统不保,仲千乔便可轻松登上武林盟主的位置。我要是不认了斩水堂的血案,后果会更严重。”

“阿绯好生机警。”

唐绯摇头:“是猴子。那时候他突然割指滴血,要跟所有人断绝关系,我才明白他是怕受牵扯的人太多,让仲千乔奸计得逞,所以就跟着他割指,跟流云庄也断绝了关系。”

“也好,这样一来,流云庄起码还算清白。华商跟穆惟,应当能撑得住。”

唐绯蓦然抬头:“苏简你,不恨华商师兄了么?”

苏简愣住。

唐绯讪讪道:“有一次陪师兄喝酒,他醉后与我说,青衫宫苏简,平生最恨的人就是他。”

“恨什么。”良久之后,苏简笑道,“真要说起来,这几年我应当感谢他。”

“师兄说他很羡慕你。他还说,有朝一日,我若能跟你长谈,就帮他带一句话。”

“华商让你带话?”苏简想了想,补充了句,“虽是不恨,不过我还真有点看不惯他。”

“嗯,师兄他说,穆情妹妹看似温婉,这三年却遭了太多心罪,唯有你能化解,所以你要好生待她,今生定不相负。”

船头起了风,风声渐大。江展羿单手摇橹,一边翻开行囊,扔来一件披风。

“狐狸仙,穿上别着凉了。”

看着唐门阿绯喜滋滋地裹上披风,苏简亦是一笑,他伸过手来,指尖亦有刀伤。

“阿绯,你看。”

“这是——”

“跟你们一样,我今晨也在武林英雄会上,跟青衫宫流云庄断绝了关系。”苏简笑得不羁,拍拍衣摆站起身来,“喂,江展羿,我来换你——”

隔一日,苏简离开青衫宫的消息传遍江湖。

却说当日的清晨,武林英雄会的比武还未开始,苏简一袭青衫端立在仲千乔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斩水堂的血案,是我做的。”

然后他割指滴血,朝着青衫宫,流云庄的方向各一拜,扬长远去。

杭州冬来早,小阳春未至,梅花却开了几枝。深红浅白零星交错,为这凄清冷秋平添三分色泽。

彼时江展羿三人已到了杭州城外。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行非常顺利。季放就像知道他三人要来似的。门户大开,叼着一根树叶坐在房内边嚼边等。

等瞧见唐绯的身影,季放却按捺不住,暴喝道:“臭丫头!平白无故消失三年就算了,嫁了人都不来跟你老三叔说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

“季前辈,狐狸……阿绯并非不想来看你,实在因为有事耽搁。”江展羿拱手赔罪,“日后我一定带她常来杭州。”

季放江展羿一眼,对唐绯说:“你选的这相公,倒是比你懂礼些。”

唐绯心中虽有不满,但她毕竟不是当年的小丫头了,知道眼下有求于季放,只好闭嘴认栽。

苏简看了唐绯与江展羿各一眼,开门见山:“季前辈,我们这次来,是为了……”

“行了行了。”季放摆手道,“你们在江湖闹出什么好事,还当我不知道么?”

他白了三人一眼:“你们仨今儿个是向我打听当年的往事来了吧?”

“还望季前辈不吝告知实情。”江展羿和苏简齐齐拱手。

“瞒了这么多年,终究是瞒不住了。”季放长叹一声,忽然以一种古怪的目光看向江展羿,似是惋惜,又似乎替他不值:“说起来,你小子才是最冤的一个,平白无故遭了这么多年的罪。”

此言一出,三人面面相觑。

二十余年前,江湖之乱,祸起萧家。而萧家的内乱,全皆由一个身怀禁血的男婴而起。便是江展羿生来被冥泉所噬,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平白无故”地遭罪。

苏简诧异道:“季前辈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这还不容易猜么?”季放看向江展羿,“平白无故遭罪,自然是因为你小子跟萧家半点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