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泊中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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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巴假期

二月初,CTV报道说土拨鼠从洞里爬出来了,但他没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意味着今年春天来得晚,从冬到春,我们还有六周的时间要跨越。人们欢呼之后,又重新回到冬天的寒冷和阴暗中。已是深冬,越到这个时候,越是绝望和希望缠在一起难分难舍的时候。没有太阳的日子很多,即使有阳光,人们也很少能在刺骨的寒风中逗留。漫长的室内生活让人们脸上失去红润,人们的脸上散发着冬天的苍白的气息。

这种气息在琼的脸上,尤为明显,因为琼和丈夫操持的小店,每周七天工作,每天15个小时。琼在这个画地为牢的生活里,疲惫不堪。

吉米来买东西时,说,你看上去很疲倦呀,你需要休息了。琼苍白着脸笑一下,说,是啊,我是需要休息了。接着安娜来,说你很累吗?琼说也不是累,就是感到很疲惫。安娜说你需要休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皮筋,总是拉着,看上去不紧也不松,时间长了,就没有弹性了。

琼因此就有点病恹恹的,本来苍白的脸上更加苍白。

刚巧如华来电话,说二月里去古巴费用最低了,你不想去放松一下?琼是个贤妻良母,一想到不管老公孩子一个人去旅游,就感到罪莫大焉。后来还是丈夫给她下决心,说去吧,好好放松一下,好好休息才能好好工作嘛。

琼到古巴,住在一个小岛上,岛上有好些土鸡,长得就像她小时外婆家里的,黄毛上带着一些褐色的斑点,只是体型小些。那些土鸡没人养,就在岛上自由生活。在他们住的旅馆门前就有一些。每天琼出门时,就看到土鸡们蹲在一个小土坑上,在孵它们的蛋。琼过去,摸摸它们的毛,它们也不怕,也不动,跟没事一样。当地人说,它们就这样,每天晒太阳,饿了就拣小虫和草籽吃,有了孩子,就带着鸡孩子们到处遛达,快乐逍遥地过日子。

琼坐在土鸡身边时,有一种莫名的自卑。琼想人生一世,到底所求为何?如果有下辈子,琼对这土鸡充满感情地说,我真想做一只土鸡,一只古巴的小土鸡。

一周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倒计时开始的时候,一个念头

突然在琼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开始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琼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女人,从未想到过抛夫别子的事情。她拼命地摇头,好像要把这个丑恶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然而奇怪的是,她越想忘记,这个念头越盘踞在她的头脑。她不想回去,不再想回到她以前的生活里。她是那么强烈地想一个人生活,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地住在这里,住在古巴土鸡的身边。她不想有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她想象自己是一朵云刚刚出岫,洁白清静,无欲无求,又好像是中秋的满月,在午夜的天空中皎洁明亮,独守芬芳。过去的洗衣做饭、柴米油盐、相夫教子,好像是她从未有过的生活。在古巴的温暖的夜里,守在小土鸡身旁,过小土鸡一样的生活,才是她一直的想往。

开始时她想给丈夫打个电话,说我想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琼知道自己差强人意,或者是自私。但她有一种打破生活的冲动,那种冲动像大海涨潮一样,不可阻挡。她憎恨每天的按部就班,每天早上张开眼睛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生活没有激情,没有悬念,没有意料之外。加拿大的生活是清澈的,清澈得好像蒸馏水一样,没有鱼儿在游。是安静的,好像是一幅没有声音的画卷,让人生失去许多故事。还有,那种为了生活的挣扎,为了衣食温饱,为了盼子成龙,为了在异乡有一份稳定的收支。我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吗?琼想,有一种

把高贵生命埋在土里的痛心疾首。辛苦的生活,清淡的两点一线,许多开店的朋友,即使经常通话的,一年也只在圣诞节时见一面。这是比二月的脸色还苍白的生活,就像意象派诗人庞德《地铁车站上》那句著名的诗:

人群中出现幽灵般张张脸庞,潮湿黝黑树枝上的片片花瓣。

琼不想做那幽灵般苍白的片片花瓣,琼想做阳光洒满身的一只土鸡。

琼就是这样怀着坚决的心情,要一刀两断地与蒙特利尔的生活告别,与她过往如云烟的即将50岁的生命告别。她的决绝到了不容更改的地步。儿子已经上了大学,他可以自立了。老公离开她,也可以生活,还可以再找一个女人。而她,她内心的冲动,就是逃避她现在有的一切,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像一只鸟,一条鱼,一只古巴的小土鸡。

电话通的时候,她有点不管不顾,她说她想在这里住几天。几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她的气势豪情万丈,好像一下子就把电话那边的丈夫吓着了。她什么也不知

道。她只知道,她的头脑里充满了小土鸡的形象:饿了,就找虫子吃,累了,就趴在地上晒太阳。最妙的是她散步的步伐,一进三退,慵懒别致,毫无目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哲人们喜欢说生命是一个由生到死的过程,修行的人爱说人的一生只考虑一件事,就是怎样去面对死亡。是的,但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认知的人太少了,更多的人,都应该来古巴,来这个岛上,看这些自生自灭,从生到死都不忧愁不担心的小土鸡,也许困扰聪明人类的生命真理就在这些小土鸡身上。

丈夫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然后说,那你就在那里吧!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下午她到温泉去。也许是因为温暖的泉水,她坚硬的心突然软弱下来。她好像看到丈夫无可奈何的目光。她逃避在温泉里时,她正在把丈夫放在冰水里。儿子要上学,家庭要生存。你生而为人,没有生而为古巴的小土鸡,所以你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之前的气贯长虹气宇轩昂气吞万里如虎的与俗世生活一刀两断的决绝,在琼的心头突然冰释,哗然如春天江面上的冰排。她在水中匆匆站起来,赶到售票处改她的机票。早上才给她改过票的女孩儿问她,你不是早上刚刚改过吗?琼嗫嚅说,是——的——可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要回去了。

飞机到达杜鲁多机场时,是一个阴霾里的黄昏。一层铅一样的云层遮盖住地上灯光的辉煌。广播说,蒙特利尔的气温,今夜是零下24度。因为云团笼罩,能见度很低。琼趴在窗上看地上,古巴的阳光和沙滩,热烈而快乐的气温,从容而慵懒的小土鸡,在琼的脑海中闪电般滑过,然后全无影踪。她急切地抓住行李,焦急地盼望在这个冬天雾霭的云层下面,与丈夫和儿子拥抱在一起。

(发表于《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