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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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白虎关(四)

“老虎下山林败了,庄子大了人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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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关的金窝子多了起来,双福连开了几十个。赵三、大头和所有能弄到款的人都涌了来。还有许多外地人,也闻讯赶来,才几天,河床里就栽满了井架。白虎关本是大沙河的一段河滩,说不清何年何月,河床变成了一块黑戈壁。

那井架,三木相搭,上面插个红旗,猛望去,河川里到处都是红旗,风一吹,猎猎作响。南山上的树或买或偷,制成了一个个木笼。沙窝里的红柳也遭殃了,掌柜们派专人吆了驼车进沙窝砍红柳。因白虎关地性软,若不打木笼,沙土下流,立马就会埋了人。第一次塌井的是一个外地掌柜的,村里人不叫他砍沙窝里的红柳,他就没打木笼。井才打了六米,一下就塌了,埋了三个沙娃。沙娃的爹妈闻讯赶来,伏在河床里,扑天抢地地干嚎。满指望当沙娃挣几个血汗钱,娶个媳妇,养儿引孙,哪知道连本都赔了。猛子记得,那是开金窝子后,河床里第一次听到的哭声。因了这事故,老顺坚决不叫猛子当沙娃。

白虎关的地皮儿,立马金贵了起来。一个井口,方圆四米,开始卖一百元,现在卖到了二百元,看样子,还要往上蹿呢。因为财大气粗,大头从村民小组长成了村长,成了村里最牛最吃香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每日里吆五喝六,喝得脸红脖子粗。孟八爷说:“大头,你是领导,卖那井口,我不敢放半个响屁。可那红柳呀,梭梭呀,可不许叫再砍。你不见,两个大沙漠已逼了来,一合拢,这儿连个鬼也站不住了。”大头打个饱嗝,说:“八爷,人命关天呢,你不叫人家砍,井塌了,你赔命价?上回死的那几个,还不是你带人挡了,才没砍来红柳扎成木笼。三条年轻轻的生命,一下子就到阴司里了。现在人一提,谁不骂你呢。”孟八爷一顿足,正要辩,大头说:“成了成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天大的事,有咱党呢,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把孟八爷噎得够呛。

孟八爷想:这大头,才换了个帽儿,口气就变了。官气一大,人气就少了,就啐一口,叫花球写个状子,递到林业局。

吃过晌午,花球来找猛子,说:“双福的另两个窝子也到底了,听毛旦说,红得很,时不时的,就见豆瓣金。上午我去看了,沙娃们背了好些沙,涮得马虎。我抓了一把,放日光下瞅,有金花花呢。”

猛子以前跟人在祁连山下的金矿上打过“模糊”。所谓“打模糊”,就是从别人涮过的沙中再涮一次,弄好些,一天也能弄个十几二十块钱,比跟上包工头卖苦力强,就弄块木头,啃哧啃哧,做起金盆子来。

那“金盆子”,做来也简单:找几块板,做成簸箕形的木槽,一头宽,一头窄,在底上做成搓板形就成。打模糊不需要成本,所有器具就是一个铁锨、一个金盆子、一个装砂金的缸子。

猛子问:“人家不叫打咋办?”花球道:“谁敢不叫打?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他们,不过有几个臭钱而已。叫打了,好说好散。不叫打,叫了父老们,一窝蜂涌了去,把这些窟窿填了,谁也别挖了。”又说:“爷爷老阴个脸叹气呢,他说,若掘出了金子,地脉败呢。我不信这些。可我知道,这金矿一开,沙湾人别想过平静日子了。”

猛子也觉出了这些。以前,他糊糊涂涂,也懒得想。后来,他跟了孟八爷,跑了些地方,见了些人,听了些话,心就开了些窍,闲下来,也能翻书了。他发现,先前的好些东西都开始变了。

老顺见两人捣鼓,过来,看出是那涮金的金盆子,就说:“话说清楚,老子可没钱。款也贷不得,到处是喝血的口了,别叫银行也喝血。我问过,开个窝子,光沙娃工资,设备啥的,就是几万。”花球笑道:“开窝子?我们有那个心,没那个力。我们只想打个模糊。”老顺说:“那也成。”

两人带了金盆子和铁锹往白虎关走,路上多女人。男人都当沙娃去了。月儿在女人群里,显得闷闷不乐。猛子说:“月儿,走,打模糊去。”月儿说:“出那臭力干啥?若想挣钱,教你个法儿:开个饭馆。看这势头,要不了多久,就人山人海了。开个饭馆,肯定赚。”猛子问:“你咋不开?”月儿道:“那活儿,我不爱。”花球说:“倒也是个法儿。可是,票老爷是个硬头货。”两人边喧说,边去白虎关。

这白虎关,一日一变,多了井架,多了沙丘石堆,人也密密麻麻了。柴油机的突突声塞满了整个河床。人声倒不多,除了掌柜们有寒暄的,沙娃们都蚂蚁般忙碌。

因有几个窝子已进了底,双福日夜都在井上。平素里,他还到城里照料其他生意。听说,他有好几十处工程,或盖洋楼,或修公路,还开了工厂。为了上市,工厂招了几千个工人,每人积资五千,只这一下,就弄了几千万;又听说,企业若是上市,还能弄来几个亿呢。乖乖,那钱,怕是连大沙河也盛不下了。瞧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淘金了,财像水一样往怀里流呢。打一个井,从地面到蓄金层,约有十多米,正常进度得一月时间。所有沙石,都由沙娃的背斗往外运。一背斗,上几锨沙,一日里,上下几十趟,挣二十块钱。十几个沙娃轮换上下,井就渐渐深了。在清底前的这段日子,双福可以去照料其它生意。每到清底时,管事掌柜就打电话,他再从城里赶来。

清底是很重要的事,一月的劳作,只在清底时才见收获。那金子,相对集中在地下十多米处。再下面,多是青石板,金子想再往下溜,也叫青石板挡了来。金盆子涮的,就是那进底后的沙。进底前的沙石中,是没有金子的。

北柱端着金盆子,迎了水头,一下下涮沙。双福坐个凳儿,边抽烟,边和赵三寒暄。按金客子的说法,金子有灵性,谁该得,谁不该得,都是命定的。运红的,窝子也红。双福的财运是公认的好,他的窝子也最红。听北柱说,最红的时候,一天有一茶缸砂金呢。他一说,村里人都噢哟一声,都想开个窝子,可手里无刀杀不了人,票老爷不善待穷汉。

一见双福,猛子驻足了。他把金盆子扔给花球说:“这活儿,我不干了。妈的,吃人家剩下的残汤剩饭,一想就恶心。”花球知道他抹不开面子,笑道:“你别拔上**毛栽胡子,只顾威风,不管疼痛。穷是你的合该穷,也没个啥丢人的。你瞧这模糊,你不打,别人也打。不说别的,光你的媳妇,得多少钱?你爹那骨头,咋熬,也熬不出三两油水。”这一说,猛子不言语了,蹲在地上。

花球说:“你张不开嘴,我去问。你只管涮就是了。”说完,走过去,大了胆子,对双福说:“哎哟,财神爷,你吃了肉,能不能叫我们喝些汤?你涮过的沙子,叫我们打个模糊,成不?”双福问北柱:“你涮得净不?”北柱道:“你亲眼瞅的,咋不净。至多,里面有些金毛毛。”双福便对花球说:“成哩。你背了,到下水里去涮。”花球明白,他怕他偷没涮的沙,就笑道:“成哩,下水就下水。”从肩上取下袋子,刨一阵,背了沙回来。

因了许多水泵抽水,河床里真成河了。据说,这儿有地下水道,别看上面干得裂口,地下水却旺得很。几十个五六寸水管齐抽,水就汪洋成一片,一直流入大沙河了。花球和猛子选个平整处,拣几块石块,垒道横坝,将清水聚拢到一个水口处。两人就蹲在水口,一下下涮。

才开涮,猛子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今天塌了架子。去年,他弄了双福女人,和双福打过一架。今日个,人家当掌柜,自己却打他的模糊,心里很是别扭,但一想到穷,只好咽下那口气。谁不想高贵呀?问题是得有资本。穷得穿不起裤子时,你无论咋高贵,那乱甩的老**也会将你拽下供台的。

花球往金盆子里弄些沙,迎了那水头,一下下涮。水冲浮沙,顺流而下,涮到底,发现了几星亮亮的黄。花球叫:“金子。”猛子嗔道:“浅碟子货,这也算金子吗?”他以前打过模糊,知道涮过的沙里当然有金子。有时,沙也会将豆瓣大的金子裹下来,留给打模糊的。

花球道:“嫌啥少?一锨,这么些。那一堆中该有多少?”

赵三听到花球的叫声,过来,夸张地瞅一阵,大笑几声,说:“等我的窝子进底了,也叫你打模糊。”那笑声很刺耳,猛子一抬头,见那红红的酒糟鼻子很扎眼,很想给它一拳。花球却笑道:“成哩,成哩。”赵三又笑几声,回去,对双福嘀咕了几句。双福也笑了,却是那种很有教养的应和似的笑。

猛子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他深呼吸几次,才没将金盆子甩出去。花球也长长地呼吸几次,悄声骂:“赵三,你个驴日的。你笑啥?你不过一个屠汉,杀生害命的货。不过才有了几个臭钱,就这样。……记得不?灵官说,穷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听这话,猛子的眼泪一下子涌出。

“上沙吧。”他哑了嗓门说。

约一个时辰,猛子涮完了花球背来的沙。茶缸里的黄星儿攒成黄豆大了。望着被一群人簇拥的双福,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

2

日头爷一下山,风就发起威风。从大漠深处刮来的风,干冷干冷地剐皮肤。水也格外凉,直往骨头里扎。猛子的手木了,他扔了金盆子,说成了,肚子成空皮袋了。

花球贼溜溜四望一下,悄声说:“吃了黑饭,弄些没涮的沙。闹好些,一次,就顶几十次模糊。我刚才瞧了,那背出的沙,没来得及涮。”猛子说:“那活儿,可干不得,叫人知道,贼名儿背定了。”花球道:“怕啥,这砂金,是天造的。别人能得,我们也能,凭啥叫他们独吞?”猛子想,也对。两人便将涮下的砂金分了。

回到家,猛子将纸包的砂金给了爹。老顺一见,大瞪了眼,乖乖几声。摸摸那黄色,竟觉出沉甸来。老伴和莹儿也围了过来。老顺叫:“小心,别弄到地上。”待几人都捻过那黄色,老顺小心地包了纸包,觉得那黄色沁入灵魂了,心情也惊人的好。

晚饭后,花球来叫猛子,两人各提一个纤维袋,摸向白虎关。夜很黑,但河床中一片亮光。抽水机仍在突突,依稀渗出沙娃的说笑。猛子说:“来早了,人家还没睡呢。”花球说:“沙娃们轮流上班。那是上夜班的。”

两人伏下身,朝双福的涮金槽摸去。开始路还平顺,到后来,地面上尽是从窝子里背出的沙石,有些还湿淋淋的,寒凉沿手心上延。猛子打个冷颤,想:“花球说的对。这金子,是天给的。他弄了,不过吃喝嫖赌。我得了,不定能干多少好事呢。”

到近前了,机器声山洪似响。两人移向河床。河床地势低,沿了那凹处,就能到涮金槽处。只是河床湿,爬不多久,衣服就湿了,凉一下进心了。一不小心,又滑入水里。那寒凉至极的水,倏然吞了身子。花球也唏嘘着,估计他也成落汤猪了。猛子打个哆嗦,倒觉出一股刺激来。这年月,日子寡淡极了,吃了干,干了睡,像磨道里的驴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没劲透了。只有偷女人时,才有些许新奇,但偷几次,也就木了。倒是这回,像电影中的侦察员一样,有种异样的新鲜。虽有些冷,心却在欢欢地跳。

几年间,猛子经了些事,人也大了,脑中的窍也开了,常想些以前不想的事儿。先前,他懒得动脑子。后来,他不想动,可生活硬要他动,脑中就怪怪地有了好些想法。这下糟了,脑中一有了想法,烦恼就趁机袭来。但正如人的长大无法阻挡一样,大脑的日趋复杂也难以逆转。他虽是不愿上山的驴,生活的鞭子却时时抽他。前有拉者,后有赶者,不觉间,他就到了一个以前没经历过的天地,烦恼也随之袭来了。

水愈加凉了,竟沁入骨髓了。花球呵着气。水声咕咕着,把远处的机器声冲淡了。白天看起来不远的一截路,竟着了魔似的,遥无尽头了。真是怪。

忽听人声传来,猛子屏息望去,见双福出了帐篷,身后跟个女孩,两个说笑着,走向更远处的一间临时房屋。花球低笑道:“那孙蛋,又啃嫩葫芦了……知道不?好些女娃老往双福跟前凑,都想傍他呢。”猛子皱皱眉头,叹口气,想:“这世界,疯了。”仿佛一夜间,先前的一切就给打翻了。外面的讯息找缝儿往里挤,电视、回村的民工、到城里打工的妹子……都带来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不知不觉间,村子就变了。要是这金矿一开,不定还有啥怪事呢。好些东西,猛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双福们走出灯光,融入朦胧了。两人又继续前爬,已到那涮金槽旁。湿温的沙堆在夜里笑着,水声也在笑着。猛子爬上沙堆,望那亮处,见人影晃动,但无近前来的,就低声招呼一声。两人撑开袋子,往里刨沙。刨一阵,觉得那袋子饱了,一较力,想抡上背,袋子却只是蠢笨地一晃。猛子明白太重了,就倒去一些。虽知倒去的沙里可能有金豆,但也顾不了太多。

两人捞着沙袋,原路退去。这时,他们才发现,那想象中轻易而举的事做来却难似登天,他们无法匍匐着将沉重的袋子弄回去。才爬着捞了一截路,猛子就气喘吁吁了。花球也在牛喘。猛子说:“灯底里看这儿,怕黑糊糊呢。放心,站起来走。”抬起头,见井上沙娃虽在忙碌,却无人朝这边望,就起身,将袋子扛肩上。

两个虽直立着行走,但因路黑,不敢快行,边摸边挪脚。忽然,猛子见一沙娃,背了背斗,向涮金槽走来。一想差点叫他撞着,猛子不由得倒抽冷气。两人又伏在地上,见那沙娃打个手电,呼哧着移来。他将筐中的沙倾上沙堆,用手电乱照一气。

花球悄声说:“糟了,叫他发现了。”猛子说:“不要紧,他肯定在找金子。”话才落,那沙娃却叫:“不好了,有人偷沙!”猛子吃了一惊,怨花球:“你咋没把坑弄平?”

“抓贼呀。”几个沙娃边叫,边扑了过来。

猛子和花球索性起身,背了沙就跑。那些人边吼边追,疯石头鸟一样飞来。猛子捏着鼻孔,装出怪腔,叫:“再撵,老子放枪了。”说着,拣个石头,用力抛去。虽没打中人,那几人却驻足了,只是吼叫,不敢近前。

正跑着,听得花球叫:“糟了,袋子破了。”猛子正疑惑肩上份量咋越来越轻了。一摸,发觉袋中已无多少沙子。原来,方才匍匐时,沙石磨破了袋子。

“操他妈。”花球骂,“白挨了一回冻。”

次日晨,两人又去打模糊,见几个沙娃,正沿了那路寻找。听沙娃说,夜里,来个偷沙贼,偷了沙,却撒了一路。双福叫人沿路去寻,竟发现核桃大的一块金子。

猛子懊恼地望花球一眼,说:“妈的,连金子也成溜沟子了。”

日头爷升到了半空,丑陋的河床显现了出来。崖头上,双福叫人开始盖房子,他们挖了槽,灌了混凝土,看那样子,想扎根呢。别的掌柜沙娃,或挖地窝子,或塔帐篷,在白虎关凸现出许多古怪来。猛子觉得,这世界,真是古怪了许多。

花球懒洋洋提了金盆子。显然,他还在意那从袋中溜出的金核桃。猛子虽也懊悔,但知道,丢失的东西,肯定不是自己的。爹老向他灌这理儿,好些年了。

3

吃过午饭,爹叫猛子跟齐神婆去相亲。这些天,爹老忙这。猛子知道跟豆垛上的事有关。原以为有了那事,他会无脸见爹。哪知,脸只是烧了一下,就寂然成牛皮了。没办法,经的事多了,脸皮就厚了。

齐神婆说得唾星乱迸:“那丫头没说的。辫子有辫子,样子有样子。上炕能剪几剪子,下炕能炒几盘子。我的眼错不了。那丫头,配这娃子,配个过来过去呢。估计,彩礼也不重。人家不是那号黑心肠。”

“哟,亲家,有你哩。你放心,办成办不成,都亏不了你呀。”妈一脸感动。

“也就是你呀,亲家。”齐神婆撇撇嘴,“自打上回,会兰子到我家闹过后,我赌咒发誓,再也不保媒了。我好心好意,口焦舌燥,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娃子丫头一大堆了,倒怨起老娘来了。把老娘的肝花心肺都亏烂了。你说亲家,怪不惊惊的……大头打你,是大头的事,老娘又没在背后踢飞脚,又没有煽啥风,点啥火,你怨老娘干啥?还抱我的腿呢。亲家,你说气人不气人?我没给她个好话,用焦毛醋弹,把她撵出去了。真是的。我又不是过不去日子了。找我的人踏折门坎,谁还在乎那两个保媒钱呢?也就是乡里乡亲的,才穿个针引个线的。你说,亲家。”

“就是呀,亲家。人家是人家的事,你不管就别管他。我的事,可不能推拖。猛子那娃子,别看叽里冒跳,其实心憨着哩,不会耽搁人家姑娘。”

猛子在门外听了一阵,感到好笑。两人“亲家”了一大堆,不沾亲,不带故的,凭啥“亲家”?这神婆的“亲家”也太多了。倒是妈说他“憨”的话叫他感动,他响响地咳嗽几声,进了屋。

“快来。”妈说,“给你干妈敬个烟……给你问下了,是包家的姑娘。吃了饭,你捎上干妈去,看上就娶,看不上……看不上也得看上。全胳膊全腿,能过去就成。模样儿,又不能当饭吃。”

“哪里呀?”齐神婆道,“人家那丫头,人眉人眼的,眼睛又大,汪着水,辫子黑油黑油的……就怕人家看不上你。”

猛子问:“和月儿比,咋样?”

“哟——,”齐神婆怪声怪气地拉长了声音,“那可不能比呀。比样子嘛,强。月儿是个乌鸦,那丫头可是个凤凰;月儿是个臭蓬,那丫头是朵刺玖花;月儿是个红柳墩,那丫头是棵珊瑚树。比妖嘛,那丫头咋比,也比不上月儿的。人家那丫头,可实诚哩,脸上连油也不擦。你想,啥年成了,还吊个辫子。月儿是啥?是个妖精――这话,可只对你们说的,嘴牢实些,别传到她妈耳朵里――你看,嘴唇红丢丢的,头发乱蓬蓬的,走一步,扭三扭,说话嗲声嗲气,能浪出水来,像个黄花闺女吗?听说,上回进城打工,傍了个城里老板,新鞋穿成旧鞋了,却叫人家一脚踢了。那是个过日子的料吗?这山望着那山高,那边的山上有蟠桃。本是丫环的命,却好做皇娘娘的梦……当然是不能比的。”

猛子听她作践月儿,心里有了气,又不敢发作。但心底里,他也承认,神婆说的有几分像。

妈说:“哟――,亲家。你越说,越合我的心了。就要她,就要这个丫头。成了,是他娃子的造化,劳驾亲家你,多费些唾沫。”

“没说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咋说,总是一个坛城里的弟子,看在金刚亥母的面子上,我也该尽力帮。”

吃了一只鸡后,猛子就骑了自行车,捎着打着饱嗝的“干妈”。他穿了一身新衣,显得很别扭,但这是规矩,别扭也破不得。上人家的门,穿个破衣,人笑话哩。好好歹歹,人家也是黄花闺女,又不是寡妇,没个好陪衬,咋能上门?

按照礼行,男方上女方家,每次得买“礼行”。第一次礼重些,猛子就买了四斤冰糖,四包豆奶粉,四个罐头,还割了四斤“礼方儿”。这“礼方儿”,就是猪肉。按规矩,还该给神婆买套衣服,可妈说“礼缺后补”。猛子知道,妈怕他相不中,白花钱。

临行前,妈教给了猛子相亲的诀窍:“娃子,捉猪娃看母哩。”叫他多瞅瞅丫头的妈,看她的茶饭、卫生、脾气、待人接物等等。那丫头,能瞅了皮皮儿,瞅不了瓤瓤儿,看起来虽光花明净,说不准还是个“龌龊鬼”呢。那老娘,老皮老肉了,也不注意收拾,反倒能从她身上看出丫头的教养来。

齐神婆一路尽说女方好话,听她的口气,那女孩,是天上少有,地上仅有。这一套,猛子听过。哪个人相亲,“干妈”都这样,三寸不烂之舌三拨两动,就把夜叉说成仙女了。猛子懒得去理会,双福女人却溜进心了。记得,叫双福捉了奸后,他们曾半真半假地订过终身,但现在,那张纸仍将她和双福连在一起。人没笼头拿纸拴呢,咋跳弹,他们还是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这样,自己的相亲就不算失约了,可心里,仍觉有些对不住她。

路边的地里,有许多人在薅草,从春至秋,女人都干这营生。一年中,最耗时间的,就是这活了。当姑娘时薅草,当媳妇时薅草,当了老奶奶仍薅草。这薅草,贯穿了女人一生,仿佛女人就是为薅草而生的;脸因之萎黄,手因之粗黑,青春呀啥的,就在薅草中没了。

见猛子过来,薅草的凤香打趣道:“猛子,瞅女人去哩吗?哟,穿了新衣呀。”猛子下了车子,笑道:“眼热了,叫干妈也给你找一个。把那北柱,一脚踢了,找个俏些的,有钱的,省得薅草?”凤香笑道:“不行了,老了。你可得把眼珠子拨亮,别弄个猪不吃的茄莲来呀。”北柱接口道:“就是猪不吃的,人家眼里,也是天仙呢。人家猛子不挑食,老的嫩的都能啃。是不是,齐家干妈?”神婆笑道:“人家瞅的,是地道的天仙呢,红处红似血,白处白似雪,哪像凤香,丢进牛粪里,寻不出个眉眼来。”猛子道:“谁说寻不出来?比牛粪黑的,比牛粪臭的,肯定是她。”

“挨刀货。”凤香绕个草团,打过来。猛子一避,草团打到神婆身上。凤香笑道:“哎哟,干妈,瞧,这草,也是个溜沟子呢,一见个有钱人,就亲热。”

神婆骂:“没大没小的。老骨头了,能挨这么一下?”

“猛子,可别在丈母娘家放骚。”凤香喊。

到包家了。这院落不大,矮小,土坯造,显得土眉土样,墙皮也剥落了,像褪毛时的骆驼。一见这样子,猛子就想,这人家的姑娘,好不到哪里。

“亲家――,亲家――。”齐神婆扯了嗓门叫。她见谁都是“亲家”。

“哟,亲家来了?”随声音,一个老婆儿出门了。她显得干瘪,枯瘦。神婆从车把上取下“礼行”,递给“亲家”。“亲家”接了,笑道:“屋里进,屋里进。”见那接“礼行”的手上有多年的老垢甲,猛子想:“捉猪娃看母哩,她的姑娘,也干净不到哪里。”

屋里是着意收拾过了:正堂里,是毛主席像,边上是观音、电影明星。墙上还有一块黄布,上写“寿比南山”四个字。被子叠得也齐整。红白方格的新床单,很整洁,但猛子却老想老女人手上的垢甲。

“菊儿,倒水来。”老婆儿叫。

菊儿进来了,低眉垂眼,模样儿倒也周正。这形神,没神婆夸的那样好,但也不是“猪不吃的茄莲”,按妈的话说:“平常”,平常的模样,平常的身材。猛子想:“这号人,过日子行。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好调教。”

菊儿递过一杯茶水,说:“请喝茶。”猛子说:“不喝不喝。”菊儿把茶杯放桌上,说:“放心喝,不要钱的。”一笑。这一下,那模样儿顿时鲜活了。猛子想:“成哩。”

神婆笑道:“对,好好瞅瞅,别缺鼻子缺眼,缺胳膊缺腿。菊儿,灯拔亮些。”菊儿一笑,“有啥好瞅的,不就七个窟窿吗?”猛子道:“就是,不就九个窟窿。”菊儿说的是七窍,猛子把下边的也加上了。神婆掩了口,咯咯笑了。菊儿脸一红,也笑了。

老婆子笑道:“看来,这也是个怪人。”

神婆笑道:“小伙子不坏,姑娘不爱。”

“男亲家呢?”神婆问。

“给人家做泥活去了。”老婆子说,“菊儿,喊你爹去,”菊儿嗯一声,望一眼猛子,走出门。这一望,把猛子的心搔了一下,想:“这丫头,耐看呢,猛一看,不咋的;再一看,哟,成哩;又一看,嘿!俊了。”

神婆笑道:“亲家,你看这门亲事,是天成的。这娃儿,这丫头,一个金童,一个玉女;一个麒麟,一个凤凰;一个金杵,一个玉碗;咋看,都象一对儿。我说,就定了吧,你们啥时上门,看家道也成,不看也成。要说那家道,也没啥看的,沙湾头一户,要啥没有?我老说:老顺,你前世咋修的?修来的这么些福,吃香的,喝辣的,穿红的,挂绿的,要啥没有?不说别的,光那兔肉,一立秋,就能吃到第二年春上,顿顿的肉呀。亲家,别人家,一年难见几回肉星儿,人家老顺,嘿,酒池肉林哩。要有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就跟皇宫差不离了,丫头一过去,就是皇娘娘了。”

猛子偷偷笑了。这一大堆动听的话里,只兔肉有点根据,别的连影儿也没有。真难为了这张嘴。

“有你哩。亲家,有你哩。”老婆子说。

正说着,菊儿爹走了进来,一身泥点,显是才从工地上下来。菊儿似乎很不满意爹,觉得失了面子,打来一盆水,放地上。老汉跟神婆打过招呼,洗手洗脸。

神婆道:“亲家,该享享福了。”

老汉边洗脸,边说:“享啥福?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天生一个苦命人,不生发几个,喝风呀?”菊儿道:“少说两句。”老汉道:“丫头,嫌爹给你丢人?谁也是庄稼人,谁也得吃五谷,凭了双手挣碗饭吃,有啥丢人的?干一天给十五块,不挣白不挣。”

“行了行了。”菊儿道。

猛子接口道:“这年头,光种地咋成?能了活,了活几个,也多少是个贴补。”菊子望了他一眼。老汉说:“就是。”

神婆说:“你这女婿……”猛子肚里笑了,八字还没一撇,成“女婿”了,偷眼望菊儿,菊儿也望他,视线一碰,菊儿红了脸。“……你这女婿,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做买卖是把好手,放鹰了,捉兔了,能得很。还是个义气人,谁有个难处,一张嘴,五十也给,一百也给,都叫他及时雨呢。”

菊儿笑出声来。

猛子脸红了。这神婆,说大话,也不分个场合。说到买卖,只跟白狗收过几回农副,还赔了;至于那及时雨的事,哪有个影儿?自己也难见个百元的票子,拿啥送人?

菊儿一笑,神婆也觉出啥了,打个哈哈,又对老汉道:“那家道,可真是沙湾头一户,好大个家业。哥哥死了,嫂子迟早改嫁。兄弟在外面某了个差事,听说财发大了,打死他,也不往这沙窝里钻了。弟兄三个的财产,他一个人得了。三碟儿合了一大碗,满当当呢。丫头一过去,就是掌柜的,左手抓金,右手捧银,前脚踢秤,后脚关库房门,有你们老俩口享的福呢。到时候,可别吃得走不动呀,给我也留些汤水。”

菊儿望猛子一眼,抿嘴一笑。老汉说:“有你亲家哩,你瞧着咋好,就咋好。丑话说到前头,我们老俩口,娃子分家另过,就剩这一个丫头。婚礼可含糊不得,我们养老,还先靠它呢。”

“哟,亲家。”神婆道,“亲家真是个直爽人。直爽人好呀,有话说到面里,有屁放到圈里。这号人,最对我的脾胃。那婚礼,还有啥说的?只要你张嘴。你能张嘴,人家就能办来。不就牛身上拔根毛吗?不过,我瞧你亲家,也不是个狮子大张口的家儿,像你们老俩口这么面善的,我还没见过呢。太大的数儿,你们也张不开口。是不是,亲家?”

老俩口互相望望。老婆子说:“可也不能亏了我们。”

“哟,瞧你说的。”神婆笑道,“亏天亏地,也不能亏你亲家。不说别的,只瞧这灵丝丝一个天仙女,剐了肉卖,也值几个金元宝呢,能亏了你?可丫头,过去也要过日子哩,要太多了,名声不好听,好像你亲家指望着丫头活人似的。我见人就说,人家包亲家,别看人穷,可志不穷呢。穷了身子穷不了心呀。不像有些人,身上穿的毛料子,手上戴的金镯子,怀里揣的新票子,可心穷。包亲家钱少,可心不穷。”

猛子简直五体投地了,这等口才,这等心机,他是望尘莫及的。那菊儿,低了头笑,时不时,偷眼望一眼猛子,望得猛子焦渴难忍。

老婆儿好容易瞅个机会,插话道:“可人总得吃饭呀?”看来,她也没叫神婆灌晕。

“瞧你说的,亲家。”神婆喝口水,“有了这么有本事的女婿,能叫你们两个活宝受穷?人家老俩口,贤惠得很,自己宁饿一口,也要叫人吃饱,能眼睁睁叫你亲家受孽障?再说,还有我呢,我老嘴老脸地穿针引线,他别人想亏你,我也饶不了他。我就说,亏天亏地,也亏不了亲家。我不信,谁能打我的脸?他全沙湾所有吊把儿的男人,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何况,你那两个亲家,真是个贤惠人呀。”

老汉呆呆地坐着,许久不语。终于,他问出一句:“你说,多少合适?”

神婆却把球踢回去了,“你瞧,亲家,过得去就成。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少了,亏你亲家;多了,你丫头面子上下不去。差不多就成,马太快,牛太慢,骑个毛驴儿走中间,中间就成。”

老俩口却给她暴风雨般的语言打蒙了,你望我,我望你,谁都说不出个中间数儿。一谈婚礼,菊儿就不自在了。这阵势,在骡马市上老见,就出去了。神婆见俩“亲家”不好当着“女婿”的面张口,就对猛子说:“你也出去一下,我们喧和喧和。”

猛子出了庄门,见菊儿正倚了门框,望那母猪,就也望去。猪旁是一堆猪粪,一垛麦秸。十几个猪娃在吱吱哇哇追逐。猛子很想和菊儿说句话,可又不知说啥好。菊儿却问了:“你念了几年书?”“初中。”“我也初中。我还想上高中呢,可爹妈不供。”猛子说:“我是爹妈供,我不想上了。念书没用,花上几万上大学,又不分配工作。有啥用?”菊儿望他一眼,“咋没用?总比当牲口强。瞧,他们,那口气,跟骡马市上一样了。”

猛子半开玩笑地说:“那你别要钱呀?”菊儿也笑道:“你以为我就那么贱?现在的人,不要钱的心不疼……”又狠狠盯猛子一眼:“我不知道,你还动这心思。”

猛子笑道:“啥心思?我连书都没心念,还有啥闲心动心思?瞧你,也是个难侍侯的主儿,爹妈要钱了,你说当牲口了;不要钱,又说贱,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菊儿笑了,“他们养个人不容易呢,该要个金山才是。”

猛子笑道:“别说金山,金海也得出,把爹妈剐着卖了,你一过门,就手背朝下要饭去。”菊儿笑道:“成哩。我还羡慕那些走南闯北的乞丐呢,人家啥地方没走过?啥场面没见过?我们,盆盆下的蚂蚱呢?”说着,叹了口气。

正说着,菊儿妈出了庄门,对猛子说:“亲家喊你呢。”

猛子一进书房,神婆就说:“差不多,不亏东家,也不亏西家。猛子,连衣服啥的,一包在内,一万,订婚送四千,送婚送六千。有心了,你给外父外母扯一套衣裳,没心了,人家也不要。”

“扯,扯。”猛子忙说。他知道,这数儿,真是中间价。神婆的儿媳妇,都花了一万五呢,还不算冬衣钱、夏衣钱、逢年过节的零花钱、开箱钱、开包袱钱等等乱七八糟的钱。这乱收费,已深入婚姻了。

4

相过亲后,神婆来摧了一回,要问个实信儿,定个日子,好给那边回个话。老顺懒得和这个“脸皮比城墙厚”的“活爹爹”谈婚论嫁,就叫老伴去问。猛子却因曾和双福女人谈过嫁娶之事,说好她若离婚,自己就娶她,可现在,人家婚还没离,自己就已相亲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便想探一下那婆娘的口风再说。因为相个亲,没啥要紧,只买点“礼行”就成,花不了几个钱。订婚可不一样,一订,就得送订婚的彩礼。若女方反悔,那彩礼一分不少,要退给男方。若男方反悔,彩礼就成了女方的“遮羞钱”。这是千百年的规矩,谁也破不得。妈一问,猛子只好胡乱地啃哧,不说成,也不说不成。齐神婆得不到个准信,大发脾气,说:“生娃娃的不急,倒急死接生婆了。”猛子却想:“先探探那婆娘的口风再说。”

吃过晚饭,妈洗了碗筷,和兰兰进了北书房,去修那金刚亥母本尊法。猛子出了家门,见一群人在“桥儿头”上叽喳。这“桥儿头”,并无桥,只有一大堆黄土,人们蹲呀坐的,方便,就成摆龙门阵的地方了。上了黄土堆,东望,可见沙窝,就是书上说的那个叫“腾格里”的大沙漠。吃过晚饭,汉子婆姨便自发地聚到这里,发布些新闻啥的,倒也热闹。

自弟弟出去后,家里少了说话的,猛子心里空堂了不少。虽说灵官也不是他的“知心人”,但总能斗阵嘴,磨阵牙,时不时的,还能拽出点笑声。现在,抬头是爹,低头是妈。两个老的又老是犟嘴,常为些针头线脑的事争个脸红脖子粗。屋里便闷了许多。

更糟糕的是,这日子,是越来越难打发了。地里活多时好办,苦个驴死鞍子烂,脑袋才挨上枕头,呼噜声就响了。怕的是农闲时,地闲了,人闲了,日子短了夜长了,便有了太多的难熬。除了到“桥儿头”上闲谝外,真想不出再有个啥干的。那日子,真成“熬”了。“熬”上一天等于两半日子。村里,连个“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也没有,活得真没劲。

最可怕的,除日子的难熬外,还“没个啥盼头了”。这本是爹妈的感叹,却不觉间进了猛子的心,时不时的,就拽了心,荡几下真没盼头了。以前,还有“想”头:饿了,“想”吃的;冷了,“想”衣服;燥了,“想”女人。现在,饿呀冷呀离得远了,女人也不过那么回事,几分钟的用途。一完,就觉得这玩意儿也可有可无。那么,就该有个“盼”的东西,就像爹娘曾经盼弟弟考上大学,“月月有个麦儿黄”,过几天好日子一样。还是有个“盼头”好。他想。

不觉间,猛子就到双福家门口了。这门高,大,总叫他产生被压迫感。这劈面而来、巍巍峨峨的门庭太欺负人,仿佛在说些很嚣张的话,很令猛子恼火。这感觉,会一直延续到双福女人脱衣之后。这时,他就觉得双福也没啥,你门高门大有啥用?女人照样叫老子压在身下。但女人一穿衣服,猛子又憋气了。因为,那衣服呀,家具呀,电器呀,也会像门庭那样,说些很嚣张的话。

双福和女人的婚至今没离。据说,双福忙是一个原因。他的财势又扩了,许多大建筑项目都是他投标修建,暂时还顾不上处理那些**长毛短的事。但另一个众说纷纭的原因是:双福正在争取个啥劳动奖章,不是“五一”,就是“六一”。究竟是“几一”?谁也弄不清楚。想来是“六一”,因为乡下人眼里,数字大些当然好些。双福怕离婚一事,影响自己的形象。当然,更有一种说法:双福怕一离婚,他的财势就一分为二了。

猛子在高大的门庭前憋了一阵气,但那门庭依然高大。猛子只好把憋的气变成长长的叹息了。

“吱哑”一声,门开了。女人出了庄门,见是猛子,撇撇嘴,把一盆水狠劲泼了出去。

“进呀。你癞蛤蟆告天爷吗?站客难打发呀。”女人挑挑眼,说。

说来也怪,跟女人越接触,猛子越打骨子里看起这女人了,和她结婚的念头也越淡了。女人是啥?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这婆娘,心又高,气又傲,人家不骑你,你就烧高香了。一想娶她当女人,总是心虚。猛子知道自己肚里有几两酥油。好饭无盐水一样,好汉无钱鬼一样。连毛撕不上一盘子的猛子,在这女人跟前,咋也龇不开翎毛,抖不出威风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觉得自己有些离不开她了。先前,下腹火炽的时候,便是想她的时候。现在,改了:心里一空堂,这婆娘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就趁虚而入了。一想她,猛子就会想起个词儿:“知音”。虽说猛子也知道,自己没个啥“音”值得叫人家“知”。但这个词儿,要比“心肝”呀,“宝贝”呀,“心头肉”呀啥的文明。时代在发展,人类在进步。猛子也变文明了。

丫头叫双福接去城里念书,女人屋里就空堂了。馍馍老在盘儿里放着,猛子啥时想“吃”了,就来;想做啥,就做啥。这女人一张口,就是叫猛子刮目相看的一大堆词儿,把他的心也熏亮活了。人说,好女人是一本书。至少这女人就是,而且,是本大书,老翻,老嚼,却不腻,总嫌翻不透。

因为她明里还是双福的婆姨,两人没再谈婚呀嫁呀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双福不急着办手续,女人也不急。到哪山,打哪柴。有了猛子,她水也行着,磨也转着,没个啥急的理由。猛子也一样,急的是他爹,身上背不住烫面条儿,三天两头,就找神婆,想把这“羊头上的毛燎掉。”真是“生娃娃的不急,倒急死接生婆”了。猛子笑了。

“笑啥?”女人挑挑眼,“瞅准了没?把灯挑亮些,可别挑来个猪不吃的茄莲。”

“人家,是天仙女呢。哪像你?一座肉山。干个啥的,也像东洋大海里掉进了一根针。”

女人吃吃笑了,道:“没跟你嫂子学花儿吗?那首花儿咋唱来?‘心肝妹妹别嫌我的尕,裹上些布来缠上些麻。’”

猛子笑道:“你尽想这些。怪,这花儿里啥都有,你有啥心,就有啥花儿。真是的,我倒觉得有首花儿好。一空扎个手到你这儿来,就想起那花儿了。”“啥?”“枣红马儿走的好,尾巴上绾了个绣球。看一回尕妹没拿头,口里含了颗大豆。这词儿好不?可惜我五音不全,一出声,怕老鼠都夹不住尿了。”

女人笑道:“你没拿头就没拿头,也用不着含啥大豆。其实,啥都比不上人。人才是个活宝。人真怪。活个几十年,为啥不恩恩爱爱好好地活,却去追别的东西,啥钱呀,名呀,利呀,无休无止的。等到手了,人也该咽气了。好好一个大活人,为啥不贴心贴肺地爱?不变着法儿,爱出花样,爱出滋味,却图那些虚名虚利干啥?莫名其妙。”

猛子眯了眼,望女人一阵,道:“你不是说男人仅仅是个**吗?”

“没错。”女人笑道,“可也不仅仅那样,还得为心活呀。女人总爱寻个盼头,有盼头,就把一辈子祭出去。没盼头,连个笑脸也懒得露。谁不是这样呢?有为爱的,有为子女的,有为丈夫的。若没盼头,心就死了,人就牲畜差不离,不过多个说话,少个尾巴。”

“你呢?你图个啥?”

“我?”女人拧眉一阵,冷冷笑了,“我图一口气。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那一阔脸就变的浅碟子有个啥好果子吃。知道不?这老天爷,打盘古起,就划好了一个道道儿。谁也逃不过这道道儿去,那就是:有多红,就有多黑。”

一股冷气,窜上猛子脊梁。

5

出得门来,猛子还被女人的话震撼着。这婆娘,真不简单。想想赫赫焰焰的双福,再想想孤孤凄凄的女人,猛子吮起了牙花子。一个财大气粗,如日中天;一个被人抛弃,守着活寡――想到“活寡”,猛子晃晃脑袋,笑了――这对比,叫猛子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想当初,双福穷得夹不住屁时,秀秀跟了他。那时,他是啥?二杆子,贼疙瘩。她是啥?秀女。用瞎仙的话说:“生得齿白唇红,面如桃花,走路就像春风摆动了柳条那么好看。”提亲的涌破门呢。爹宁叫秀秀死,也不叫她嫁双福。秀秀宁死,也不嫁别人。死死活活,闹了一阵,才洞房花烛,成大团圆。现在呢,你驴撵的双福,一阔脸就变,眼睛红了,认不得人了?你顶个箩儿,就当个天?抓住个屁大个事儿就想离婚?你想摔了旧貌,换个新颜?你指头入到屁股眼里“思谋”一下,算人不?

猛子咬咬牙,想到女人的话:“有多红,就有多黑。”得叫你败,等你穷得连鼻涕都吸不住时,就会定准定盘星,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路不平,众人铲哩。

你不是“能”得拉不下屎吗?那就叫你败!

可一想双福的赫赫势焰,猛子又泄气了。那真是个庞然大物呀。一想到他,就像想到了老天爷一样,连个下口的地方都找不到。若是双福的钱集中到一个万人把守的所在,猛子也能变成老鼠,自浇汽油溜进去,烧他个鬼哭狼嚎,一贫如洗。水拉火烧单日穷哩,这是凉州贤孝中常有的情节。可双福,已不仅仅是一大堆纸币了,他有公司,有大楼,他的建筑器材据说至少千万,还有钱啥的……不说这些,哪怕大水冲了他的全部财产,他穷得只剩下个“双福”,凭这名头,他照样能贷到款,照样能闯出万儿。几年过去,照旧成一个赫赫焰焰的双福了。

想到这,猛子才明白,双福有多么强大。但怪的是,猛子心里的女人也强大。女人的冷笑,老在心头石头似滚。老听她说老天划的那个道儿:有多红,就有多黑!

可猛子能发现双福“红”的途径,却找不到叫他“黑”的办法。他即使是个老虎,也吃不下这个天去。

不觉间,猛子出了村子,上了沙丘,坐在那个高突突长满芨芨的沙丘上。望着瑟缩在沙海皱折处的村庄,他心头灌了铅似的沉重。秀秀的影儿,老在眼前闪。猛子知道,双福和她离婚,是迟早的事,就像爹说的那样,“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那时,赫赫焰焰的双福依旧赫赫焰焰,秀秀也依旧会呆在沙漠皱折处的一所小院里,女巫似的笑,也女巫般睁着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等着老天划的那个叫双福“黑”的道儿的来临。

夜降临了。月亮白孤孤的,照着大漠,照着村子,照着莫名其妙地长大,学会了莫名其妙地思索的猛子。带着沙米黄毛柴和其他混合气味的漠风,轻悠悠荡来,在猛子心上拂,拂一阵,猛子便化在漠风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犬吠传来。猛子激灵一下,心便怯了。月光下,沙漠啥的,都模糊出神秘了。神秘里有沙狐,有沙老鼠、沙娃娃……有一些多愁善感的小生灵,也有坟堆,和游来荡去的磷火。还有鬼魂。今夜,他有些相信鬼神了。这一点上,他和爹一样,半信半疑,时信时疑。需要信的时候,就信,比如上坟烧纸祭神;需要疑的时候,又疑,比如爹一和妈吵架,就扔香炉,骂菩萨,说些对鬼神大不敬的话。

猛子想,夜幕里应该有鬼神。不远处,一道巨大的黄土岭在月光下模糊出磅礴的轮廓。那里,埋葬着世世代代的沙湾先人。岭上,有许多砖石垒的圈。圈里,是许许多多的坟。坟里,埋着整个家族的先人。那家族,各有名儿,如白虎关、巷道里、金银城……等。每个名儿,代表着一个大族。每年的三月清明、十月初一等节气,就会有黑压压的孝子贤孙们来这里烧纸祭先人,先人们就会乐颠颠变成一个个小旋风来接受祭祀。而后,就带着子孙们烧的纸钱,去阔阔气气过几天鬼日子。

那土岭很高,很大,俨然成山了。其名儿,也叫黄龙山。先前,山上有黄龙庙。每到初一十五,必须上供。一不上供,龙就怒,风就吼,沙子就咆哮。一座座沙山也蠕蠕而来,压房屋,埋庄稼,把人烟填个一干二净。后来,破四旧毁了那庙,老百姓也懒得再建。既然供得不好便招祸,索性便不供它,倒也清静。

倒是那土地庙还保存着,塑个老头儿,倒也不霸气。你烧香也成,不烧香也成。他也不嚷,慈善了脸笑。土地庙上方,就是金刚亥母洞。听说历史上很有名,但那是历史的事,猛子也懒得打听。

那黄土岭,年代久远了,听黑皮子老道说,这儿曾有龙脉,能出皇帝的。对皇帝那玩意儿,除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千宫女外,猛子也不羡慕别的。听说,只那每天大清早的上朝,就是个头疼差事。猛子信爹的话。爹说:“不信皇帝吃山珍海味,会比老子吃野兔肉香。”

据黑皮子老道说,沙湾的龙脉,到了该出皇帝时,却叫皇家斩了。说是那皇帝心虚得紧,总怕别人沾龙气,就设个“钦天监”,天天望气,见哪儿有龙气,就斩。龙气是啥样儿?谁也没见过。黑皮子老道说,那龙气,里面红,外面黄,有五种颜色,有的像龙,有的像凤,有的像龟,有的像大伞,有的像巨人,垂了手,立在太阳的西面。那气,能直透天庭呢。老天怕沙湾的龙气叫皇家望见,就派个乌云狗来,癞皮,脓疮,在坟上拉屎,一堆,又一堆,终于盖了坟头,龙气就隐了。一天,有人发现狗竟在祖坟上拉屎,就一棍子打死了它,清理了坟上的狗粪。这下,不好了,哗,坟中龙气,直射天空,把天上的紫微星也冲进了北斗星的斗口。皇家这才发现了,派人来斩。听说,白日斩,夜里长,人山人海,折腾了一月,却连个土皮也揭不了。某夜,一人来取忘下的洋镐,听到山中有人说话:“哼,除了红谷子糠黑狗血,他连个**也斩不了。”第二天,就边斩,边撒红谷子糠黑狗血。终于,挖出了一个芦芽。一锨下去,滋――,一股黑血,冒到了几十里外的一口井里。清末,那井主人的后代里就出了个大官:两江总督牛鉴。猛子在历史书上见过这名儿。洋鬼子的炮声一响,他就夹起尾巴,跑了个一溜风。他留下的,除了这传说,还有“牛家花园”,在凉州很有名。

据说,那芦芽就是龙脉。据说,是龙脉的芦芽都有血。据说,斩龙脉的那夜,沙湾人的第三十二辈祖先生下了一个丫头,是正宫娘娘。同时,家里的骒马也生了匹金马驹儿。龙脉一斩,金马驹死了,正宫娘娘也死了。

还有许多“据说”呢。

月下的黄龙山黑黝黝的,仿佛大了许多。夜真好,月也好,多寻常的东西,叫它们一修饰,就神秘了。这不,月下磅礴的那条游龙,在昼间,不过是一道土岭,黄苍苍,光秃秃,半土半石。那龙头所在,有一道豁口,据说是皇家斩下的。

忽然,猛子脑子一动。

对了,斩坟!

沙湾人都知道,双福发财,是因为他爹的坟好。那坟,四面高,中间低,坟四周,环绕着一圈芦芽。一到夏天,芦芽就窜出许多彩旗似的芦叶,在风中招摇得忽喇喇响。

那就掘他个驴撵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