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明诚他娘郭夫人成为“老祖宗”。她本不喜欢的三儿媳,便再也不愿看到。于是打发清照、明诚远离京城,去至青州。
赵挺之祖籍密州,早年徙居青州。他为官期间,即把青州故第修饬得甚为可观。原想致仕后享用,不想就为清照备下了栖止之所。
清照的情性,与公爹婆母本就极难融洽,偏又看到了公爹与蔡京的相互绝杀。那番景象,正经是兴儿道凤姐的味道:“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
清照便深恶痛绝。况她受父亲影响,偏又极爱陶渊明。
陶渊明对官场之厌恶,对田园之钟情,恰与清照“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扣了环儿。清照与明诚归居青州,原是被逐出京城的。于清照心中,却分明是陶渊明那般的“久在樊笼里”之后,“复得返自然”。
远离了宦海浊流,相府冰河,来至在水光山色,真可东篱采菊,南山悠见了。她还不举杯唱曲儿吗?
回至青州,她第一回提笔的第一句便是:
春到长门春草青。
陈皇后曾被汉武帝囚禁于汉宫长门。有年之后,重获自由。
清照借来此典,正是表明她居京城宰相府时,原是幽禁长门的囚徒。而今来在青州,她就若似陈皇后跨出了监狱,走入了新春。她的眼里心里一概是“春到长门春草青”,翠柳垂金线,绿草吐芳丝,春回地暖了。
清照这《小重山》的结句,竟又与陶渊明那《归去来兮辞》一脉相承:
归来也,
著意过今春。
陶渊明曾畅想过世外仙境桃花源,清照竟先得了。她当即取来“归去来”,并连着自己的“归来也”,即为新家命名“归来堂”。又取陶渊明的“审容膝之易安”,为居室取名“易安室”。这“归来”“易安”四个字里,竟又含藏了她的多少心意。
即是陶渊明的“归去来”,也不仅仅是回到那个有三径、松菊的庭院,清照心目里,就更是回到心灵的家、心性的家了。只有回至这个家的人,方才“易安”啊。
清照在这个让她真真回到了家的归来堂,定居了整整二十年间。
这二十年又分为两截。
前十年,清照于归来堂内拈花索句,焚香斗茶;舒卷书画,摩玩彝鼎;弈棋弄琴,刻烛裁笺。真的如同大观园里的姊妹们,“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后十年,因明诚出仕遂又纳妾,国事家事竟又如斜风疏雨,引出了清照的缕缕怨情,丝丝愁绪,且为她的晨夕日月,平添了异样的韵致:倚栏杆,作险韵;灯花夜弄,山枕斜欹;东篱把酒,西楼望月;看香冷金猊,任帘卷西风;叹绿肥红瘦,惜宠柳娇花。无愁不媚,脱口生香。这又极像黛玉的生活。
这两个十年里唯一不变的是,清照那光烁千古的易安词风愈来愈强悍,诸多名作佳句也便迭次流出。归来堂这世外桃源与清照的意绪心境,竟是无以复加地合拍合脉。亦可说,正是这归来堂,把个“词国女皇”养育了出来。
这也难怪清照早就发下大誓:
甘心老是乡矣。
最为称心满意的,是终老于青州故乡。即至死也不愿离开的意思。
南渡之后,她的心神竟无片刻离开这里:
故乡何处是,
忘了除非醉。
只要醒着,她就忘不下青州的家。
更有甚者,清照离开青州千万里之后,一边自称“易安居士”,一边又署名“易安室”——多么绝妙的名字。
易安室本是清照在青州归来堂的居室,此刻她又称自己是那口屋子做什么?原来,她名字里的“室”和“居士”一样,都是表身份的。“室”是家人或妻子的意思。原本那个归来堂的易安室,在清照这里已是指代青州了。因此,她自称的“易安室”就是:青州的家人、青州的妻子。
大约是正因如此,站在江南的清照方才发出了那个灵魂之呼罢:
欲将血泪寄山河,
去洒青州一抔土。
“寄”是托付;“洒”通“撒”,在这里是埋的意思。
“去洒青州”,是改变散文语序的韵文句式,就是“青州去洒”——到青州去埋。
“一抔土”,即一捧土,自汉代以后,均是坟墓的代称。
清照说:我想将我的“血泪”——整个身心——托付给青山长河。到青州去埋起我的坟墓。
这该何等符合她“易安室”的身份啊——是青州的家人,我的魂就要回家;是青州的妻子,我的白骨就要回归我的挚爱……
当清照长居青州、永憩归来的期盼破灭后,她就梦想着死后埋在青州——希望魂兮归来。
或许,雪芹决意要为清照圆起这个梦,决意要让她“昔怨今平”。这便以归来堂为蓝本,“一一筹画起造”了一座园子。这便是“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恰恰黛玉咏大观园的诗,正是《世外仙源》。
清照回至青州,铺排她的世外仙源那会子,恰是宋徽宗“大观元年”(一一○七年),因此那归来堂,正是货真价实的——“大观”园。
国人讲究命名之学。以年代取名,自是命名法式之一。古有年号,因便有《永乐大典》《康熙字典》,尚有徽宗皇帝的《大观茶论》。
诚然,皇族中人拿年号取名,那便更加妥协。雪芹亦深知此理,故那园子就由“穿黄袍”的元妃命名:
芳园应赐大观名。
于是,那园子就叫“大观园”了。
五、潇湘馆里为什么有竹子
王鸿说清照家是“草堂环碧竹千寻”;
雪芹说潇湘馆是“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王鸿说清照家的竹子是“月中瘦影惊龙舞,
窗外秋风和凤吟”;
雪芹说潇湘馆的竹子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王鸿说,看了清照家之后,
“引我故园归梦好,一轩书锁绿云深”;
雪芹便命贾政看了潇湘馆后笑道:
“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潇湘馆清雅幽谧,纤尘不至,竟似仙居之地。
试才题对额时,贾政带宝玉等人去的第一处,便是潇湘馆。且宝玉有言,“这是第一行幸之处”。元妃归省游园,也确是“先从有凤来仪……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的。贾母要“领着刘姥姥见识见识”,还是先至潇湘馆。这小院儿也太像园中之冠了。
也许,唯此才配得黛玉之居。或者正因是黛玉之居,这小院儿才颇似清照之家。
院内第一象——竹。
宝玉将与姊妹们入住大观园时,他问黛玉:“你住哪一处好?”
黛玉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黛玉爱的,竟也是竹。而这竹子,又恰与黛玉的情感不即不离,相衬相映的。黛玉如遇愁思萦结,无可释闷,方细细长叹时,那竹子便“满地下竹影参差”“窗外竹影映入纱来”,室内亦是“阴凉翠润,几簟生凉”。
想想看,宝玉院中的芭蕉,宝钗门前的山石,几时与主人有过这般通感互融的?
或许,这是因了清照自幼就生活在翠竹遮映中的缘故。
宋哲宗元祐四年(一○八九年),五岁的清照随父亲迁入了汴京的新家。李格非即在院内栽上了千百竿翠竹,因名“有竹堂”。
明代的王鸿,游览李格非故居时,遂又有了《有竹堂怀李文叔》:
草堂环碧竹千寻,
文叔高怀足古今。
女善倚声拈弱絮,
客来把臂入疏林。
月中瘦影惊龙舞,
窗外秋风和凤吟。
引我故园归梦好,
一轩书锁绿云深。
王鸿写的这清照家,如说是雪芹笔下的潇湘馆,你看恰是不恰?
王鸿说清照家是“草堂环碧竹千寻”;雪芹说潇湘馆是“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王鸿说清照家的竹子是“月中瘦影惊龙舞,窗外秋风和凤吟”;雪芹说潇湘馆的竹子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王鸿说,看了清照家之后,“引我故园归梦好,一轩书锁绿云深”;雪芹便命贾政看了潇湘馆后笑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黛玉跟宝玉说得很清楚,她喜欢潇湘馆,是因为“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可见这“栏”也是不可少的。而清照家里不仅有栏,她还经常去倚着。
她“惜春”的时候,是“倚遍阑干”。
她“万千心事”的时候,就懒得倚了——“玉阑干慵倚”。
她“憔悴”的工夫,干脆就“闷损阑干愁不倚”了。
有趣的是,黛玉住了潇湘馆,竟也有了倚栏的习惯。她在《桃花行》里连连地说:“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
凭栏与倚栏的姿势,自古就是一个样儿的。
潇湘馆内,这般与清照不离不弃的去处,竟是多了去了。
潇湘馆是“小小三间房舍”。清照的归来堂里,取那“审容膝之易安”命名了“易安室”,正是因其聊可容膝。原来跟潇湘馆一样,是个“小小”的房舍。
潇湘馆室内,并不像怡红院那般的“五彩销金嵌宝”“花团锦簇”。这里只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杌椅案”。清照的归来堂里正是“室无涂金刺绣之具”。不知清照的“床杌椅案”,是否也是“合着地步打就的”。
潇湘馆后院里,“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清照住处,亦是有梨花也有芭蕉的。梨花在她汴京的家里,这有“梨花欲谢恐难禁”“皎月初斜,浸梨花”为证。芭蕉则在清照南渡后的居所里,所以她自问,“窗前谁种芭蕉树”。
黛玉的后院儿还有别处所无的一景,“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归来堂里,这等的流水也是有的。清照说了,“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不同的是,清照家的流水在“楼前”,黛玉家的是“绕阶缘屋至前院”。
还有更微妙的。那日,黛玉生了宝玉的气。宝玉来潇湘馆,黛玉只不理他,一面仍往外走,一面回头叫紫鹃道:
“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这里有三样东西,是黛玉屋里独有的。
一是“大燕子”。
潇湘馆的房梁上有一窝燕子,且黛玉如待承自己的妹妹,必要等其回家,方“把帘子放下来”。
清照的归来堂里,也有一窝:
梁燕语多终日在。
这是清照南渡以后,回忆青州岁月时写下的。那从不停歇的梁燕呢喃,居然就是清照心中的归来堂印象。唯不知,清照家的这窝燕子,是否也是“大”的。
二是“狮子”。
既可倚住帘子,大约是有些分量的。清照家的狮子却是金属的。她曾说“香冷金猊”。“猊”就是狮子。“金猊”是铜质的狮形熏香炉。若打发丫头拿来倚帘子,自是妥帖的。
三是“把炉罩上”的“炉”。
这也是熏香炉。当然这家什谁家都可有,但又谁家都可无,而在清照那里却是少不得的。
“断香残酒情怀恶”,香与酒都没了,她的心情就不好了。
“沉水卧时烧”,睡前须在熏香炉里燃上沉香。
“瑞恼香销梦魂断”,那香一旦燃尽,她就睡不着了。
所以,黛玉屋里也便有了。只是不知黛玉家的炉,是铜的还是玉的。清照家里却是两样都有:
“玉炉沉水袅残烟”,这是玉炉。
“瑞恼销金兽”,这是兽形的铜炉。
你看,黛玉屋里的这多细小之物,竟也与清照家里一个稿子。
秦可卿对宝玉曾是说过:“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今儿我倒要说:潇湘馆这屋子,大约清照也可以住得了。
六、潇湘馆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这多像是,
王士祯借得那个“湘川清照”,
就给李清照送上了这么个雅号——
“潇湘”。
有了这个典故之后,
雪芹若再不在大观园里弄个“潇湘馆”,
再不把黛玉安插进去,
他可怎么安生得了?
宝玉还为潇湘馆题了一联:
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一句说茶,一句说棋。
巧得很,清照也原配这两样的。
她高兴了,就“烹小龙团”;她喝醉了,就“更喜团茶苦”。她做梦,也“活火分新茶”;她回忆往事,也是“生香薰袖,活火分茶”。只在生病时,唯恐品不出茶香,方才“莫分茶”。尤是那归来堂斗茶,早已如同黛玉葬花、湘云醉卧一般,作了清照的形象了。
若说清照的棋艺,自是更见卓越的。她那时有一种棋,棋子称“马”,对弈便叫“打马”。她写过《打马图序》,只看其中两句,便知清照是怎样的棋迷,棋艺又如何之高超。
“余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
她说,我本性喜欢博弈,所有的博弈我都沉溺迷恋,一旦博起来就没白没黑,废寝忘食。
她还说“能通者少,难遇勍敌”。“勍敌”是强敌,清照难得一遇。说白了,与她过手的棋友,尽是她的手下败将。
除了是个下棋高手,她还把那空前的棋艺“命辞打马”创造了出来。
茶与棋原属平常之物,无论给谁均无不可。然而,至于清照这般境界者,真不知五千年国史里另有第二人否。
故此,这一茶一棋,就与那一梨一蕉、一竹一水,一样了。均是这潇湘馆内,不可略缺的。
清照的信息在潇湘馆里已然触目皆是了,那这潇湘馆的名字,可与清照有些关联吗?
湖南有湘江、潇水。潇水流入湘江,因称“潇湘”。无论清照还是黛玉,均与那里毫无瓜葛。然而谁也不曾想到,晋代人罗含作了个《湘中山水记》,清代康熙时的王琦,偏又为那书作注。他的注里,无意写了这么一句:
湘川清照五六丈。
“湘川”就是潇湘。
与王琦同时代的王士祯,见到那“湘川清照”可就跳起来了。这士祯君,本来就对清照爱得无可无不可,如今又见到这么一桩巧宗,他若不来段狂舞文墨,怎憋得住,于是便拿来清照词,连和两首。
一首是《渔家傲·和清照词》。记述了他带着美人,乘船去饮酒听鸥,怀思清照。有两句是这般写来:
浦叶藕花相映暮,
援琴更鼓潇湘句。
水上的暮气与蒲叶藕花相映在一起,天地都渲染出清照词的意境了,王士祯这便弹起琴,使劲地唱起了“潇湘句”——难道,他唱的不是“清照句”吗?
他的另一首,和的是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他说他夜里梦见清照了。早上醒来,见不到清照的时候,他就哭了。这时,正好天上有只失群的孤雁向南飞去。他即刻就高兴起来:便是清照去我千里之远,有这大雁给我捎信,我留住清照也是方便的。
断鸿南去,
便潇湘千里,
好为侬留。
这多像是,王士祯借得那个“湘川清照”,就给李清照送上了这么个雅号——“潇湘”。
有了这个典故之后,雪芹若再不在大观园里弄个“潇湘馆”,再不把黛玉安插进去,他可怎么安生得了?
七、怡红院里的海棠为何那般耀眼
清照在《如梦令》里说“绿肥红瘦”那时,
她的样子是“浓睡不消残酒”——
醉眼虽睁,睡意未醒,软绵绵、娇微微、病恹恹——
这就叫人分不清了,到底是海棠花儿似闺阁呢,
还是清照这闺阁似于海棠花?
即到底是谁“绿肥红瘦”?
宝玉却明确指出,
海棠花儿“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
……
至此,是不是这海棠花儿就以清照的闺阁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