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清照的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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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雪芹为何写得这般诡异(3)

“易安落笔即奇工。《打马》一赋,尤称神品,不独下语精丽也。如此人自是天授。”(王士禄《神释堂脞语》)

“人工天巧,可称绝唱。”(王士帧《花草蒙拾》)

“知易安居士,不独诗余一道冠绝千古。”(李汉章《黄檗山人诗集》)

称颂之句,尚有“闺情绝调”“奇绝”“用字奇横”“词家大宗”“词中大家”……

汉语内的褒扬之词,再有超过这“奇”“精”“冠”“绝”

“天”“神”“极”“第一”的,只怕再难寻觅了。

在这推崇清照的时代大潮里,雪芹以其超人天赋,对清照及作品的领悟自是更深一层,于是,他就被六百年前的这位才女迷住了。亦可说,雪芹真的爱上了她。当时的情景未敢妄断,真就是李清照这个梦中情人,摇摇地走入了雪芹的书房。雪芹说着“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便拉起她的手,再也不曾松开了。

其实,天才者把清照的精神气韵拥抱入怀的事,早在雪芹之前四百多年,先已有了。那即是王实甫的《西厢记》。

为塑出崔莺莺,王实甫不厌其烦地化用清照词意,致使莺莺身上溶汇了太多的清照范儿。现举几例,略作比照。为省却文字,我便只引词句,不引篇名。此后亦沿此法。

清照有“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莺莺有“风扫残红,香阶乱涌”。

清照有“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莺莺有“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

清照有“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莺莺有“虽离我眼前,却在心上有,不甫能离了心上,又早眉头”。

清照有“天教憔悴度芳姿”;莺莺有“老天不管人憔悴”。

清照有“泪湿罗衣脂粉满”;莺莺有“泪湿香罗袖”。

清照有“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莺莺亦有半笺寄幽怀:“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清照有“人比黄花瘦”;莺莺也有一字不爽的“人比黄花瘦”。

王实甫的法子,必是对雪芹有些启发的。不然,雪芹怎对西厢那般溺爱,以至于刻画黛玉时,大旨延续了莺莺那病恹恹、瘦弱弱的身段儿,以及总是颦着黛眉、愁泪不断的形容。且于红楼之内以明用、暗用两法,一气借用西厢之典二十余处。

然而,仅是王实甫这般化用清照词的法子,雪芹又感不足。因清照的诗、词、文、论、赋,神韵之丰厚,内涵之深广,实实的远非于此。故雪芹便想踏着王实甫的肩膀,放情逞才,挥洒一番了。大约是偏在此时,刘辰翁的一首词,又教雪芹如同释迦,睹明星而悟道了。

刘辰翁,字孟会,号须溪,南宋绍定五年(一二三二年)生。他的文章,卓然秦汉,巨笔凌厉。他的词,悲咽沉痛,情辞跌宕。有《须溪集》一百卷传世。

清照曾于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作过《永遇乐》。那词哀怨凄苍,词意并工,被喻为宝马一般驰入大雅之林。不想,那词越过百年烟尘之后,竟如重锤击顶,轰得须溪神魂驰荡。须溪只得依清照之韵,摩作一首。又不承想,须溪这《永遇乐》,竟成了雪芹作红楼的由头。

故此,我须将这两个《永遇乐》,从头抄录出来。为便于阅读,我于句下附作翻译。此后所引诗词,凡我以为必要者,亦将这般制作。

先看清照词:

落日熔金,

(灿灿的落日,犹似熔化的黄金)

暮云合璧,

(暮云连合成洁净的白玉)

人在何处?

(如今我在哪里呢)

染柳烟浓,

(浓郁的柳色,宛若烟云所染)

吹梅笛怨,

(《梅花落》的笛声,倾诉着幽怨)

春意知几许?

(谁知春意有多少)

元宵佳节,

(又是一个元宵佳节)

融和天气,

(看上去,似是风和日暖的天气)

次第岂无风雨?

(难道接下来,便再无冷风凄雨吗)

来相召,

(恰有人来邀请我呢)

香车宝马,

(驾着香车,赶着宝马)

谢他酒朋诗侣。

(我却谢绝了这些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

(在青州时那繁华的日子)

闺门多暇,

(闺中女子颇多闲暇)

记得偏重三五。

(记得那年闰正月,正有个重复的元宵节)

铺翠冠儿,

(人们戴起泛绿柳条编成的帽子)

捻金雪柳,

(把雪柳捻成柳哨儿)

簇带争济楚。

(一个比一个穿戴得漂亮齐整)

如今憔悴。

(如今我已憔悴衰老了)

风鬟雾鬂,

(头发蓬乱,两鬂染霜)

怕见夜间出去,

(最怕在这欢庆之夜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

(不如藏到帘子后面)

听人笑语。

(只听人家的说笑呢)

当时北宋已亡,清照流落临安。佳节元宵之夜,欢歌笑语之中,清照唯感惨淡凄楚。因国事家事,无一可堪回首。她欲泣无泪,唯有长歌当哭。这就怨不得,与她同等意绪的须溪于南宋覆灭之后,每至元宵节便不由得想起这词。每至诵读,又总是浊泪长流。

于是,须溪便禁不住提笔挥洒了:

璧月初晴,

(雨后的圆月如同璧玉)

黛云远澹,

(深绿色的云彩淡淡飘过)

春事谁主?

(这么好的春色属于谁呢)

禁苑娇寒,

(令人想起临安那轻寒拂罩禁苑的日子)

湖堤倦暖,

(湖堤上已经感到微微的暖意)

前度遽如许,

(春光来得极快)

香尘暗陌,

(香尘遮暗了道路)

华灯明昼,

(花灯把黑夜耀成了白昼)

长是懒携手去。

(在这景致之中,实在懒得离去)

谁知道,

(谁想好景不长)

断烟禁夜,

(如今是宵禁杜绝了焰火)

满城似愁风雨。

(满城的愁绪如同浓风密雨)

宣和旧日,

(清照怀念着宣和年间在青州的日子)

临安南渡,

(她南渡来到临安之后)

芳景独自如故。

(风景未变,却已山河易主)

缃帙流离,

(清照的珍卷古器,业已散失殆尽)

风鬟三五,

(元宵节哪还顾得梳理零乱的鬓鬟)

能赋词最苦。

(不能赏景却要作词,这是最苦的事)

江南无路,

(眼前的江南,无路可走哇)

鄜州今夜,

(正是杜甫说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此苦又谁知否。

(如此伤痛,谁能知解)

空相对,

残缸无寐,

(我空空地面对一盏残灯,彻夜难眠)

满村社鼓。

(只听到那不知忧愁的满村社鼓之声)

本来,和一个清照的词,原属常事。或许那令雪芹惊叹的,是须溪词前的小序:

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

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

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须溪竟为这清照词,一哭便是三年。偏又匠心独运地“托之易安自喻”,哭成他的词。并言“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多半是这情景,似一股骤风推开了雪芹的心扉。雪芹的神思,也便与须溪、清照三点连为一线起来。简直就是,雪芹得到了清照的联系号码。于是,他就要来个大制作了。

他年轻时作的那个《风月宝鉴》,情节极好。如今就将它做个基础,再给那贾府里添个园子。园里,就住进一批由清照神韵里走来的小美人,叫她们在花影香风里如鱼儿畅游、花儿怒放……要不了多久,清照的丰韵也便光彩照人了。

有了这个念头,雪芹干脆就用须溪词里的雅字,为他的主人公命名了:

璧月初晴——璧:宝玉、妙玉(璧是中间有孔的玉)。

月:麝月。

晴:晴雯。

黛云远澹——黛:黛玉。

云:湘云。

春事谁主——春:元春、迎春、探春、惜春。

香尘暗陌——香:香菱。

断烟禁夜——烟:岫烟。

芳景独自如故——芳:芳官。

除宝钗、袭人外,大观园里那主要的便齐全了。且雪芹一经取定这名字,即再无改易。其他名字倒时常更换,如紫鹃曾为鹦哥,茗烟曾为赔茗等。这就表明,雪芹对这个命名是极满意的。

这《永遇乐》,根本就是须溪先生为清照画的像。而今,黛玉、湘云、探春、晴雯、芳官等,这十三个大观女儿的名字,都从这里悄然而出,什么意思?难道,她们是从那画儿上走下来的一群小美人?难道,她们身上都遗传了清照的丰韵?

反正,人物名字既定,红楼好戏也便开场了。

四、红楼总纲是怎么来的

清照那里有“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雪芹便有“梦幻泡影”,“终于一空”;

清照道了“有聚必有散”,

黛玉就说“人有聚就有散”;

清照有个“散为云烟”,

神仙姐姐的歌声里又有了“春梦随云散”……

因而那“散”字,便贯彻了通部红楼。

难道,雪芹的红楼总纲,

原是与清照无缝隙衔接的吗?

欲作兴出巨制,须有个总纲。

总纲相当于主题、主线、立意、倾向性等的汇总。红楼的总纲则必得清照来定。

赵明诚自幼即酷爱研究古器,遂以毕生精力撰著《金石录》,然至去世,书稿也未杀青。清照便笔削其间,为之修编,并于卷后题跋《金石录后序》(以下简称《后序》)。

清照《后序》前半部,详记她与明诚青年时的优雅时日。后半部,洒泪记叙她与明诚苦苦搜求方得的珍贵古物或被烧,或遭抢,或遇盗,终至“散为云烟”。彼时,明诚墓前的树业已两手合围那般粗,唯明诚书稿“手泽如新”。清照“忽开此书,如见故人”。因就忆起了当日的典赡博雅,锦瑟芳华,且慨叹那金石典籍“得之艰而失之易”。遂又抒发了她的明见卓识。

明人曹安,品评《后序》时曾道:“有识如此,丈夫独无所见哉!”(《谰言长语》)

祝允明亦道:“有此文才,有此识见,亦闺阁之杰也!”(《古今文致》)

清照那“丈夫独无”“闺阁之杰”的“识见”,即篇尾所言:“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明人朱尔绣,于《后序》评论中又说:“聚散无常,盈虚有数。达见者如富贵福泽,亦当如是观。”(《古今女史》)

这便把清照的“有”“无”“聚”“散”之识,一并延扩到了“富贵福泽”之中。

还有更要紧的,是宋时一位无名氏的见地:“尝见其为乃夫作《金石录后序》,使后之人叹息而已。以见世间万事,真如梦幻泡影,而终于一空而已。”(《瑞桂堂暇录》)

红楼第一回,石头恳求二仙师,“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二仙师一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批书人于此宣告:四句乃一部之总纲。(甲戌)

这“四句”是,“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那无名氏批《后序》只有三句,“世间万事”“梦幻泡影”“终于一空”。两者的意思,竟是如此划一。

晓得了红楼总纲的来源,我便越性猜道——“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原本就是雪芹说的。

然那雪芹始终忘不了清照的识见——“有聚必有散”。故此,黛玉也便要说了——“人有聚就有散”。

甚而,清照因了生命的感受,时常证悟那“必散”的“散”字。雪芹也因此得了真传。清照说“散为云烟”,太虚幻境里便有“云散高唐”。清照说“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秦可卿就托梦告诫凤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结果,这主子懂得的,丫头们居然也谙熟了。小红对佳蕙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司棋也跟鸳鸯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于是,这沉甸甸的“散”字,就在红楼的每一个时节里,都要跳出来敲敲人心:

红楼的大门刚刚开启,神仙姐姐就首先唱道:“春梦随云散。”

鲜花着锦的“非常喜事”到来之先,秦可卿到梦里告诉凤姐的还有:千万别应了那“树倒猢狲散”。

那个很是红火的元宵节里,元妃制了个爆竹的灯谜,贾政看后沉思:“此乃一响而散之物。”

贾母也制灯谜:“猴子身轻站树梢。”谜底是荔(离)枝。明明也是“树倒猢狲散”的意思。

贾府里,乌眼鸡的内斗开场之后,癞头和尚“长叹一声”,最后吟道:“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繁华尚存的时日里,宝玉怄气向晴雯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贾府走上了下坡路的那个元宵节,凤姐道:“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

下世的光景现出来之后,来吃夜宴的群芳们又说:“也都该散了。”

末了,园子里的“香藤异蔓”,“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宝玉“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

随后,他便在《芙蓉女儿诔》里说:“仙云既散”,“鸟惊散而飞”。

接着,迎春就被接出园子备嫁去了。宝玉再来紫菱洲,所见的“蓼花苇叶”“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宝玉“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随即吟道:“吹散芰荷红玉影。”

连影儿都被吹散了。通贯了“散”字的红楼大诗,也便到了结束的时候。

再絮叨一遍吧。清照那里有“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雪芹便有“梦幻泡影”“终于一空”;清照道了“有聚必有散”,黛玉就说“人有聚就有散”;清照有个“散为云烟”,神仙姐姐的歌声里又有了“春梦随云散”……因而那“散”字,便贯彻了通部红楼。难道,雪芹的红楼总纲,原是与清照无缝隙衔接的吗?

总纲既定,雪芹这蜂子就可扑入林子,博采花粉了。

清照的笔墨及其经历,自是雪芹的首选。然那存疑的清照篇什、借托的清照故事,雪芹也自视为珍贵,一并用作酿蜜来了——我猜,雪芹必是担心有人异议的,这便请林妹妹与大嫂子来为他制度了:

宝琴作了“自然新巧”的怀古诗,“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宝钗遂反驳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这即是只认那史鉴上有据的,对那无考的便不待见。

黛玉当即驳斥:“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

接着,李纨又拿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引出一理:“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

这就极明了了。仅是拘于有据可考的,那便是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便是从那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合于理数的。

据此制度,雪芹无论怎样放手穿凿,也便不必瞻前顾后了。

前已说过,雪芹的红楼,是以《风月宝鉴》作底本排场起来的。恰似利用且改观一片山水,起造一处园林。这新起的“园林”里,几乎是无不沁入着清照的光影,而原属《风月宝鉴》的人物、故事,自与清照全无干系。譬如,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便是《风月宝鉴》里挪就来的。因宝鉴时期无有湘云。湘云是雪芹套了刘辰翁之后,方才有的。可雪芹忘了为那妓女改名,竟叫她与湘云重了名,都叫“云儿”。

以清照花粉酿红楼之蜜,便是我,亦会首先想到化用清照事迹的。只是雪芹这蜂子忒不寻常,过于非凡,他一方面拿来清照的故事,用诗笔狂酿,一方面又将其酿制得叫人寻不到花粉的影儿。也正是这个因由,两百多年来的读者及红学家们,方一遭地被雪芹蒙骗了,且被骗得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