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清照的红楼梦
2764000000012

第12章 清照早早写下的红楼情节(2)

清照的首句,就说她的娇娃是个“素约小腰身”。这个形象描述,一点儿也难不倒雪芹。他也不用唠叨他的娇娃是啥样儿,只在回目里说,这个“泣残红”的是个“飞燕”便一妥百妥了。汉代的美人赵飞燕,可以在人的手掌上跳舞呢。谁的“小腰身”,还敢比她再“素约”一些?

接下来更优雅了。

清照的娇娃在唱歌,“歌巧动朱唇”,雪芹的娇娃在吟诗,“一行数落着”。

清照的娇娃“字字娇嗔”,雪芹的娇娃“正自伤感”。

清照的娇娃“不奈伤春”,雪芹的娇娃“伤春愁思”。

清照的娇娃原在“桃花深处”,雪芹的娇娃却在“葬桃花的去处”。

清照的娇娃,我们不知她唱的什么词儿,雪芹的娇娃,我们听清了她念的《葬花吟》。

两个娇娃还有不同,那一个谁也不知其芳名,这一个却叫“黛玉”。

且说黛玉的《葬花吟》,明明是她“感花伤己”的,偏又与她极多不合。

你听这“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黛玉的境遇何时这般严重?而南渡后的清照,恰是这番景况:

明诚亡故。她患重疾。宝物被盗。遭遇劫持。身陷牢狱。被人污谤。混迹流人。孤苦凄凉……这风刀霜剑相逼得也真够严的。

《葬花吟》里还有个反复叨唠的大事——

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落人亡两不知。

花开易见落难寻。

句句都在探问死亡之题。

实则是,黛玉无论如何还有外祖母,有舅舅,有宝哥哥,有大嫂子、二嫂子,有众姊妹,还有丫头、婆子。纵使她有朝一日果真“花落”了,也断断不会“难寻觅”“两不知”“落难寻”的。恰恰清照就是这样:

流落江湖间以卒。

《郡斋读书志》

这是清照同时代的晁公武所言,也是唯一有关清照“花落人亡”的记载。

晁公武说得明明白白,“清照到底是何年何月,流落到何国何郡?以至于何以卒?何以葬?何以墓?唯有‘江湖’知道。”

世界上这叫作“人”的动物们,竟无一个是略知的。难道不正是这个原委,黛玉方在“感花伤己”之时,一步紧似一步地发问道:

红消香断有谁怜?

他年葬侬知是谁?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然却又叫人疑问起来,那明明是清照的命数,黛玉在这里大发预言,合宜吗?

原来,清照早年的诗句里,也是有成谶之语的:

谁怜流落江湖上。

那句子写出三十多年后,清照果然就那样了,正与晁公武记载的“流落江湖间以卒”,作了相互的印证。

既然清照可为自己吟诵谶语,说说“谁怜”什么的,黛玉又如何不可以道道“红消香断有谁怜”呢?

五、黛玉的菊花诗为什么夺魁

徐士俊说清照的菊花词

“统一代之词人”,

原本就是天下第一的意思。

此刻赛菊花诗,

李纨推“潇湘妃子为魁”,

也便合情合理,

任谁也“恼不得”了。

那清照只要提起笔来,便是惊人之句。不是压倒世人的,她干脆就作不得。可这小说里的人物却不能如此。若黛玉的诗词回回站在鳌头上,这红楼还有啥意思。

然而,若使别人的东西超过了黛玉,黛玉可就与清照发生了差距。

这种题目本是很难为人的,可雪芹自有高招。

清照的海棠词,原是绝唱百代的。明人蒋一葵亦曾称赞:

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

《尧山堂外纪》

黛玉的海棠诗,当然也必须这样。

众人看过她的第一篇,是“不禁叫好”,且道,“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再看下面的,又“都道是这首为上”。

这就与蒋一葵说的“莫不击节称赏”,合符起来了。

可这雪芹太狡猾,不弄出点儿回浪多姿来,他便不肯罢休。于是,就由李纨指着黛玉诗稿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这便让大嫂子不公了。若评诗只论“含蓄浑厚”,出手即“风流别致”的李白,也便不得好诗了。

谁知,探丫头竟也随声附和:“这评得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林妹妹多委屈。可她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似乎是偶尔居个第二也没什么关系。结果却让宝钗大涨了志气,下次弄菊花诗,她干脆就附加了损招。

且说湘云一听园里结了社,这便必得加入:“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接着索韵和了两首,随之又要做个东道,先邀一社。

这就让鬼机灵的宝钗抓得了巧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去”。她与湘云商定,明日作诗以菊花为题。遂又拟出题目十二个。

次日,于藕香榭吃过螃蟹,湘云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请众人自选。

谁知,第一个蘸笔至墙上勾题的,竟是宝钗。然后是宝玉、黛玉、探春,最后方是湘云。

你看这宝钗何其狡诈,何其阴险,何其狰狞?

她本是出题的“考官”,如今来作“考生”了,偏又第一个择题。这便可知,宝姑娘这一夜都未睡得妥协——偷选下题目,作腹稿呢。此刻若不抢题,一夜工夫白费了不说,可如何稳拿把掐地压死黛玉。且她一出手就抢第一题,这更是誓拔头筹的意思了。

不用怀疑,黛玉的对手不仅有些文采,且是道德败坏,极不要脸的。所以,黛玉若想这回取胜,早已是蜀道般的大难。

顿饭工夫之后,十二题已全,迎春以雪浪纸一并誊录出来。众人看后,李纨亦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状元、榜眼、探花,整个的第一甲,尽归了潇湘妃子。宝钗的《画菊》《忆菊》,偏偏作了“次之”里的孙山。且有宝玉出来欢呼,又是“喜得拍手”,又是大叫“极是,极公道”!

你看,黛玉这回赢得多么畅快淋漓!

可也令人疑心,她的菊花诗怎就这么了得呢?

这就必得要看清照的菊花词了。

那个让明诚损却三日眠食的《醉花阴》,就是清照菊花词里声情双绝的。明人徐士俊,还有个“极是,极公道”的论评:

此真能统一代之词人者矣。

《古今词统》

徐士俊说清照的菊花词“统一代之词人”,原本就是天下第一的意思。此刻赛菊花诗,李纨推“潇湘妃子为魁”,也便合情合理,任谁也“恼不得”了。

其实,黛玉与清照的这种照应,还只是面上的。若说内里的,那就有些繁复了。

第一,文士们对清照的概述,黛玉拿来提炼了一下弄进了诗里。如清初的裴畅说过:“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诗苑萃编》)黛玉便道:“孤标傲世偕谁隐。”

可见那裴畅的才气,实在比不过黛玉。他摇唇鼓舌说了半日,黛玉只“孤标傲世”四个字,就全然给他归拢了来。

第二,黛玉有意在安慰清照。清照自己经常说,她在世界上找不到一个可与说话的人。所以,她说她住的是“寂寞深闺”,白日里“倚楼无语”,夜间里“卧看残月”。便是有了“酒意诗情”,也无人与之相共,只有邀请花儿“小酌”。真就是,举世无一可谈者。

这时,黛玉便跑来说道,“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不要说世间没有知音,若你听得我的话,我们何妨叙谈一时。

第三,黛玉虽与清照情同一心,却有些絮叨。人家清照早就说过,“醒时空对烛花红”——我的幽怨空对着烛花诉说。黛玉却又问道,“醒时幽怨同谁诉”。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因了菊花这个内缘,黛玉与清照又坐在了同一条板凳上。

此外,我原对李纨的“公评”,颇有微词。那潇稿三首,竟是连连地犯了重复的大误,怎就可以称魁呢?

《咏菊》中有,“绕篱欹石自沉音”“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问菊》中又有,“喃喃负手叩东篱”;

《菊梦》中竟又有,“篱畔秋酣一觉清”“忆旧还寻陶令盟”。

三次说“篱”,两次道“陶令”,怎么这大嫂子偏就要说“诗也新,立意更新”呢?

原来,推崇陶令,恰是清照肺腑中的事。她连自己的家——归来堂、易安室,都请陶令来“取名”。但凡咏菊,又必定离不得陶令。她咏白菊时,也曾如黛玉般直呼其名,“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那陶令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引得清照再无休歇地吟起“菊畔东篱来”,又是什么“东篱把酒”,又是什么“泽畔东篱”,又是什么“莫负东篱菊蕊黄”,真是聒噪得叫人受不了。

细一想,怎么就许清照聒噪那“东篱”,不让人家黛玉说说“绕篱”“东篱”“篱畔”呢?

就此一想,那大嫂子的公评,也真真是叫人恼不得了。

六、雨夜里黛玉因何四更才睡

我原想,雪芹的数学是不够优秀的。

谁知此刻间,他就那么会算了:

“三更”时,清照不敢坐起来听雨,

但靠在枕上“伤心”,

也必是一时半会儿平复不了的。

等她慢慢睡去,肯定要一个更次之后。

所以,雪芹就清清楚楚地告诉咱,

黛玉是:“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

清照有个题为《芭蕉》的《添字采桑子》。

彼时,清照南渡,流落江浙。那世外桃源归来堂,连同十五间屋子的珍器宝物,早已焚为一空。乡里青州乃至江北,亦被金人占领。明诚也已去世。国破家亡之时,流离失所之中,清照怅望北国,思恋故土,禁不住就愁肠百结,忧魂欲销。

此刻,偏有她极爱的芭蕉种在窗前,偏又半夜下起雨来——她再不吟词,怎么行呢?

窗前谁种芭蕉树,

(窗外这棵芭蕉树是谁种下的?)

阴满中庭,

(浓郁的树阴遮满了院子)"

阴满中庭,

(遮满了院子)

叶叶心心,

(芭蕉叶,芭蕉心)

舒卷有余情。

(舒展卷曲,仍有当日的情意)

伤心枕上三更雨,

(我正伤心失眠,偏又半夜落雨)

点滴霖霪,

(雨滴淅淅沥沥)

点滴霖霪,

(淅淅沥沥)

愁损北人,

(直把我这北方人愁坏了)

不惯起来听。

(不敢坐起来听呢)

昔时归来堂的芭蕉,清照是极爱的。而今这棵南国的芭蕉树,比它北方的同族竟高大许多,以至树阴遮满了院子,清照也自喜欢,因感它的叶叶心心,舒舒卷卷,仍有当日归来堂那芭蕉的情意。

入夜,清照伤心走困时,却听到了雨打芭蕉,且比归来堂那时的声响脆亮许多,这就把她“愁损”了。原来,南国正是芭蕉的故乡,这“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恰是自鸣得意,又是对离土怀乡者戏弄且嘲笑。清照如何不倍感失落与凄苦。她哪里还敢坐起来听!

这番意境,按说与黛玉差距极大。可是,那日宝钗到潇湘馆来看望黛玉时,黛玉就说了这么一大段子话:“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言及宝钗让她治病吃燕窝粥,她又说道:“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

如此一来,黛玉的心境就与清照趋同了许多——都是“无依无靠”的客寄之人。

宝钗去后,黛玉的潇湘馆又倏地变成了清照的芭蕉院。“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