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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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爱者之贻(2)

在密伦娜的爱情故事中,出现了一个叫埃伦斯特·波拉克的男人,这是一个犹太作家。密伦娜的热情奔放和狂放浪漫的性格与这位作家的性格极为合拍,两人坠入了爱河,并很快就准备结婚,但遭到密伦娜那个做外科医生的父亲的强烈反对。这位粗暴的捷克民主主义者立即释放了他的暴君能量,强行将自己的女儿关进了精神病院,理由是,她病情非常严重,必须进行治疗。但这没有用,密伦娜在后来出了精神病院后,并没有被父亲的粗暴所吓倒,而是毅然选择与波拉克相爱,密谋私奔,去了大城市维也纳。这种与父亲的原则背道而驰的行为,极大地震怒了父亲,他很快就宣布断绝了与女儿的父女关系,将他的粗暴和****进行到底。后来的事实证明,密伦娜的眼光并不准确,与波拉克的结婚也显得有些草率,尽管他父亲或许是出于一个****者的粗暴和家长作风而反对她与波拉克结婚,并不是他眼光犀利,真的就看穿了波拉克的真实面目,但就反对两人结合这件事上本身来看,这个大学教授是没错的,至少他作为父亲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毕竟在社会现实中,在大学圈子中已经见识太多,什么人的嘴脸还是能甄别一、二的。而婚后的密伦娜也才发现自己选错了人,这个叫波拉克的犹太作家,其实是一个薄情者,三心二意者,他最龌龊最卑劣的行为,就是将自己对妻子的不忠公开化,而且将她排斥在他的精神和社交圈子之外。尽管年轻时代的密伦娜拥有众多的追随着,而且很多都是优秀的男人,但对于爱情和婚姻,她显然还是看得很重的,爱情就是她生命的全部。这场婚姻的打击使她感到孤独和冷清,也有些许的愤怒。为了派遣孤独和寂寞,她经常参加维也纳的文学沙龙,希冀在那里找到快乐,或者发泄一番情绪。说起文学或其他的什么沙龙,熟悉它们的人,都不以为然,不熟悉的人,多半会以为那是一个充满么活力、洁净、浪漫、文学和艺术、才子和佳人、梦和精神的地方,其实不尽然,维也纳的文学沙龙,跟世界上其他的这样那样的沙龙没什么两样,那种地方虽然不能等同于社会上的肮脏下流的处所,却也是一个充满了精神暴力、色情、龌龊、文学与堕落、才子与流氓共处的地方,说句严重的话,在那个地方,什么人都会原形毕露。当然,真正的才情者也是有的,那就看是在什么情形下出现,而他们又充当了什么角色而已。密伦娜是个有抱负的却又不愿受羁绊的女人,年轻时在布拉格那种有理想、有追求、热情洋溢的生活场景还时时在她脑中闪现,而现在面对文学沙龙里的乌烟瘴气,她极不适应,感到极度寂寞、失望和痛苦,内心极为空虚,甚至到了只能用******来麻醉自己神经的地步。就在这种情形下,她认识了卡夫卡,并很快就开始了通信。

在一封信中,卡夫卡写道:

“当我从大信封中抽出这个本子时,我几乎绝望了。我想听您说话,而不是想听那种从就沟壑中冒出的我已经熟悉了的声音。这声音为什么要插入我们中间呢?直到后来我突然想起,这声音曾在我们之间起过媒介作用。此外,您对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功夫,这使我功能到难以理解;而您怀着如此真诚的感情做了这件事,这又使我非常感动。您来回调整句子的顺序,您这真诚的感情显示出的可能性和美妙的、天然的合理性,使我在捷克语中发现了一个新的天地……有好几次我曾想问您,您为何不试试用捷克语给我写封信来。我并不是说您的德语不熟练……我想读您用捷克语写的东西,是因为它是您的母语,在那里密伦娜才是完美无缺的(您的翻译已经证实了这点);而在这里,即在您写的德语里,则只有来自维也纳、或者为维也纳准备的那一部分密伦娜。因此用捷克语来写吧,我请求您……您问我订婚的事。我曾两次(说具体点是三次,因为两次与同一姑娘)订婚,三次解月十都离结婚只有几天……总之,我从这里和别的地方都发现,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遭罪更多,或者说(如果要那么看的话)比女人更缺乏抗拒的能力;女人都总是无辜地受罪,诚然,不是说她们对此“无能为力”,而是说,从最本质的意义上讲,这显然最终仍要汇入到“无能为力”之中去的。再说,反复思索这些事是没用的。就好比您费尽力气要打烂地狱里的锅炉一样。首先,这是办不到的;其次,即使办到了,砸锅炉者虽然在飞流而出的热气体中焚为灰烬,地狱却仍丝毫不为所动,堂而皇之地照样存在……不管怎么说,首先应该在一个花园里躺下,尽可能地享受这疾病(特别是假如这不是真病的话)的甜美。这里面有许多甜美的滋味呢。”(见《卡夫卡集》《致密伦娜》第412-414页,上海远东出版社)

这年的卡夫卡37岁,而密伦娜25岁,是一个年轻的少妇。经受过婚姻失败的两个人很快就擦出了爱情的火花。我们知道,密伦娜是一个无拘无束,不喜欢被羁绊的女人,那她和卡夫卡的交往中,自然就体现出她显著的性格特点,那就是:热情、积极、主动。她在与卡夫卡的通信过程中,就确认地自己对他的爱情立场,因而这种主动积极的进攻自然是非常热烈的,甚至是猛烈的,而且带着足够的狡猾。这使卡夫卡措手不及。密伦娜虽然没有卡夫卡年龄大,但在谈情说爱方面,却远比卡夫卡富有经验,也比他高明。而且,密伦娜在激情张扬的时候,是从不知道后退的,她会极力将激情喷发出去,不加任何思索,也不大计较后果,仅凭感觉和感情做事,甚至不惜一切手段,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爱情的要求和目的。所以,可怜的卡夫卡几乎没有还击的可能。密伦娜实在是太急切和充满活力了。她最大的成功是在米兰,也就是卡夫卡在米兰的最后一星期里,她成功地阻止了已经迷上她的卡夫卡却又想逃跑的企图,很快地,他们去了维也纳,而在维也纳,两人打得火热,关系也更加密切。卡夫卡不得不惊诧这个女人在获得爱情方面的无穷的机心和不择手段,感觉到自己就是她的俘虏了。但卡夫卡也不是不喜欢这个女人,相反,他确实被她给迷住了,尽管那一星期的时间里,两人活像在做一桩游戏,或者根本就是在演戏。但卡夫卡骨子里的恐惧还是占了上风,他对爱情的渴望一点点被恐惧不安挤压着。在后来给密伦娜的信件中,卡夫卡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向她倾诉着内心的恐惧:

“你应当明白,密伦娜,我的年龄、我的暮气、特别是我的恐惧……”

“那些以呼喊开头的信……结尾总是给我以一种莫名的惊恐……恐惧之蛇一条条在你的头上抖动着,而盘在我头上的一定是更加凶险的恐惧之蛇。”

“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

“我的本质就是:恐惧。”

“你也许已经发觉,我有几个夜晚不得安睡了。简单说来是‘恐惧’在作怪。这东西真弄得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眼看它围着我抛来抛去。我不再知道上下左右……”

“这恐惧不断地告诉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密伦娜也是人。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使恐惧本身便得也易于理解了……这种恐惧并不是我私人的恐惧(当然它同时也是,而且就这点而言十分可怕),这也是自古以来一切信仰的恐惧。”

“由于我在维也纳的态度,你以恐惧的名义责备我是正当的,但它真正特别之处是,我不知道它的内在规律,只知道它卡着我的脖子的手,这才是我在任何时候所经历过的、或者所能经历过的最可怕的事情。”

“其实,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

等等。

但就在这一星期里,卡夫卡虽然在感受着他一如既往的恐惧,但内心还是甜蜜的,毕竟他也喜欢这个豪爽奔放的女人。密伦娜的不择手段其实也就是爱情的机智,说狠一点,无外就是一个女人的纠缠和“无赖”,加上一点女人的智慧而已,决不是如烟花场上的女人勾引男人那样。密伦娜是一个读过书的女人,一个作家,一个共产主义运动的积极分子,尽管那时卡夫卡还不能完全认识到密伦娜身份的政治意义,但他多少还是感受到了她的魅力,当然,这种魅力背后的寂寞和痛苦,也是容易感受到的。不过,卡夫卡毕竟在爱情方面头脑简单,他将密伦娜的进攻,她的爱情看得过于神圣,甚至成为他精神上的强大依赖。我们从他给密伦娜的信中就可见一斑。

“我困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只想将我的脸埋到你怀里,感觉你那抚摸我的头的玉手,直到永远。”

“譬如昨天,整个晚上和半个夜间,我都是在与你对话中度过的。在这场对话中,我像一个孩子那样诚实、严肃,你像一个母亲那样宽容、严肃(在现实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孩子或者这么一位母亲)。”

“我在你身边蹲了下去——好象你允许我这么做似的,把脸贴在你的手上。我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多么自由!多么强大!如同在家里一样,我总是这么说:如同在家里一样……”

卡夫卡犯了一个单纯的男子在一个颇有心机的女人面前的幼稚病,那就是自作多情或一厢情愿,他以为密伦娜的热情追求就是她甘愿为他卡夫卡付出一切的标志。很显然,卡夫卡在密伦娜面前显得过于天真,密伦娜尽管受到婚姻痛苦的打击和折磨,但她也是一个可以挥霍一切的女人,她即使甘愿奉献,但也不可能无谓地奉献。在爱情的占有和奉献之间,密伦娜经过了思考,而且她很快地意识到了什么。至少,在1920年6月那段时间里,也就是他们在相处的那段时间里,密伦娜认识到了充斥在卡夫卡生命中每个细胞里的恐惧感,这也是后来卡夫卡在信中经常提到的一个词。这看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情况却很微妙,尤其是对于密伦娜这样的女人来说是这样,而对于更正在享受这种爱情的卡夫卡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尽管他根本就不可能像密伦娜想得那么远。

这年的7月5日,卡夫卡回到布拉格,解除了与尤丽叶的婚约。这怎么说都不是一件令人痛快的事,甚至不大光彩,而且是在与另外一个女人相爱之后。这符合卡夫卡的禀性,任何一个男人也喜欢这么做,而且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但卡夫卡显然对爱情的态度谈不上严肃和符合一个有教养的人的作为,但问题就在这里,生活中恰恰是一些有教养的人,做的事最没有教养。道德修养是社会文明进步时对个体的基本要求,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社会在个体有了道德修养之后就真的文明了。一个大环境中的人如果极少有违法犯罪行为,显然不能说成是文明程度比较高,因为暗中伤人整人、小人如麻、食言而肥或拉帮结派,排斥异己,恰恰是最不符合文明人的基本行为准则的。遗憾的是,任何一个自称是文明的社会群体里,这种假文明假道德假教养的人和事仍然层出不穷,而且他们理由充分。而卡夫卡自然也是这样的一种人,尽管他显得比那些假君子真小人的人要干净得多,纯粹得多,但他的教养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真正懂得爱情和珍惜爱情的男人,对于婚姻,他基本上还无从涉及和获得。当然,我们也始终不能忘记他的诚实,也就是说,他很老实地告诉了尤丽叶他与密伦娜的爱情关系,这个可怜的女人自然受不了。看到尤丽叶剧烈的反应,卡夫卡当机立断,立即宣布解除两人的婚约。卡夫卡的爱情经历中,订婚几乎成了他最擅长和喜欢的事儿,他喜欢在头脑发热的时候就宣布和某某心爱的女郎订婚,仿佛她们真的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肉肉”。同时,宣布解除婚姻似乎也让他获得了身心连方面的快感,并借以证明他的男子汉气概,总之,他觉得爱情不是一件轻松的玩意儿,总得有点刺激才行。而那些被他解除婚姻的女人也不必痛苦,毕竟他是一个有“病”的人,他也感觉到了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道德高尚者,他经常性地看到自己灵魂的不洁。但对于那些真正爱他的女人来说,这点自我批评有时看起来听起来都很“可怜”,甚至极为虚伪。是的,在这一点上,我也觉得卡夫卡不仅薄情,而且有着某种是显而易见的但实际上是存在于他灵魂的某个部位中的虚伪。

也就是这次回到布拉格,卡夫卡的恐惧心理再次占据了上风。更主要的是,密伦娜还有个丈夫,她是个有夫之妇。这里面自然也不排除卡夫卡有吃醋的心理。这种对性爱的恐惧,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对社会对所有人的恐惧,他再一次陷入了爱情和婚姻的困境。其实,他依旧发挥着他的本性,在米兰的时候,他就问过密伦娜和自己结婚的事,也就是说,在他的心里,他已经渴望着和密伦娜订婚!又是订婚!而那时,他还没有和尤丽叶解除婚约。但那次密伦娜并没有确切地回答他,这使他感到不安,尽管他丝毫不怀疑这个略带狡猾的热情女人,与他一样,极为看重他们的这次热恋,是的,确实是一次不折不扣的热恋。或许,聪明的密伦娜在意识到卡夫卡的恐惧心里时,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恐惧,也看到了她不愿意看到的有关卡夫卡禀性的东西和她作为一个有夫之妇的现实,因而,她并没有做好和这个男人订婚,乃至结婚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