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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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卡夫卡的创作线索(1)

人生一世,作为个体,每个人其实都是一个“谜”,最终都得带着这个“谜团”躺在一只小匣子——棺材或骨灰盒——中离开尘世,卡夫卡也不例外,尽管中外对他感兴趣和开始着手或已经着手研究他的人,似乎掌握着对他的最大的话语权,个别人可能还以为是研究他的权威,但没有谁能真正解开那些谜团。而我们所谓的深刻或权威性解读,也仅仅是“单相思”,人们之所以要打着研究的旗号对某个人的生平和业绩,包括我最感兴趣的性格因素进行这样那样的揣测、“窥视”、研究,终究也只是在某一方面有进展,或在某一领域得到了开拓性的“发现”。任何研究最终也只是在片面上获得成功,全面的成功永远不会有。“片面”而深刻,在我看来,已经是学术研究的至高境界了。正因为卡夫卡在看待世界感知人生时,就是将他的那些“片面”认知攀缘到了他卡夫卡式的高度,并有个深刻的超前意识,所以他成了独一无二的卡夫卡,也就被列入了可研究的行列。而一切对他文学之外的研究,最终是必须回到文学这个根子上来的,卡夫卡毕竟是一个文学家,尽管我们已经多次提到,去世前的卡夫卡并没有获得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桂冠(尽管桂冠不是人为赋予的,可我们这个目光短浅和功利至上的人间,绝大部分人士都看重这个虚名,尤其是官方赐予的虚名),文学史中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不知道衮衮诸公们一次又一次、一代又一代地面临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脸红?既然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文学家的卡夫卡,那我们最终还是留一点篇幅,来说说他的文学创作。我不指望在对卡夫卡创作线索的梳理会达到什么深度,也不奢望在网络文学似乎已经“战胜”传统的纸质刊物所承载的文学的时候,有多少人能跳出娱乐、花哨和浅显的网络风格来“朝拜”卡夫卡们、沈从文们(每个时代的“当下”性往往都会及时承认和吹捧娱乐与网络文学那样的东西,但内在的成功者,大抵就不是那些表面的获益者和“成就者”),但,这种梳理即使不可能有重大的价值,但作为一种线索,同样是研讨行为的极为有益方式之一。

卡夫卡幼年时代就读的学校是布拉格旧城区的一所德语文科中学。这是一所口碑极好,管理极为严格,教学质量上佳,教师素质很高的中学。更为重要的是,这所以德语为主要教学语言和交际语言的学校里,卡夫卡在有意无意间闯进了浩瀚的德语文学世界,也就是在这片丰富的精神世界里,卡夫卡朦胧地察觉到了他的文学天赋。这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天赋,就意味着他拥有对文学极为敏锐的感觉,又有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同时,一旦他被这个天赋带到文学王国,他失去的幸福和得到的苦难,就远远比常人多,而且常人还多半无法认识到他所抛弃的幸福和获得的苦难的价值所在。在这所中学念书的时间里,卡夫卡接触到了大量的童话故事,包括中国的民间故事(这使得卡夫卡对中国文学有了一定的了解),还有影响了全世界的安徒生和格林的童话。我虽然不敢说卡夫卡之所以经常提到自己是一个孩子,一个在成人的世界里流浪的孩子(密伦娜也曾说过他是一个一丝不挂的,却处在衣冠楚楚的成人中间的孩子),是因为他不管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影响,都使他成为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从而保持了那份异于成人的童贞,在很大程度上是跟早期在这所德语学校的所接触的童话有直接的关系,但至少这些童话故事,多多少少地影响了他。不过,但凡在童年时期对某一个人产生过强烈刺激或重大影响的人事环境等因素,其程度远远大于成人后所受到的刺激或影响。

随着年月的流失,卡夫卡的阅读也往纵深发展。他在那段洋溢着青春光彩的时光里,通过许多鲜活、有韧性的文章,“认识”了很多奥地利的作家,比如格里尔帕策等,也大量阅读了包括歌德、席勒、莱辛、蒂克等德国浪漫派伟大作家的作品,并深深地喜欢上了他们。与此同时,他对尼采等大哲学家也有浓厚的兴趣,他们的哲学著作成了他的精神食粮,深刻得影响了他的思想。于是,卡夫卡阴暗的尘世世界和阴郁的内心世界的门窗,通过这些伟大的文学家哲学家那刺透云霾的强劲的阳光而打开了。而古代高地著名的德语英雄史诗中唯一残存的《希尔德布兰特之歌》与中古时期德语文学中的最为著名的《尼伯龙根之歌》,则从历史的深度开启了卡夫卡文学创作的慧根,获得了很多创作上的技巧。但在这些文学家中,对卡夫卡影响最大的,当推歌德和格里尔帕策。如果歌德对文学那永恒不息的志趣和独到见解,以及对人类命运的极大关切和对人性的敏锐洞察,使卡夫卡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的话,那么格里尔帕策则在性情和气质以及人格等诸方面与卡夫卡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这么说,两人身上都有着相互之间气质人格的共同属性,卡夫卡正是因为这种“臭味相投”,才那么痴迷地阅读着格里尔帕策的著作。但相对来说,格里尔帕策的抑郁症和悲观情绪较之卡夫卡,则更为严重,尤其是悲观情绪。所以,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在卡夫卡的身心里,有着太多的格里尔帕策的属性,而在后者的性情里,则完全覆盖了卡夫卡的属性,从而使卡夫卡的生命里,笼罩着格里尔帕策的“阴影”。由此可见,格里尔帕策对卡夫卡的影响是深刻而又极为严重的。因此,卡夫卡分裂的自我和遗失了身份的特性,使他在面对世界时,往往一方面逃避,但紧接着又急于归顺生活,往往外表平静,与常人无二,内心却翻江倒海,忧郁苦闷。他患有严重的婚姻综合症,比如我已经论述过的性爱恐惧,而且视爱情和依附于爱情的性活动都是极为肮脏的东西,但他却又与很多女人纠缠不清等等,带着强烈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厌世主义却又无法真正地憎恶世界的双重人格特性,也可以说,卡夫卡身上缺乏明显的浪漫主义特色,这和他的创作以小说为主不无关系,但这种创作文体的选择,往往又是与性格紧密相连的。而格里尔帕策却是一个剧作家和诗人,骨子里有一种在舞台上呈现的悲剧性人事的悲剧美和心灵世界里所呈现的诗人天生的浪漫主义色彩,不仅敢于幻想,而且敢于叛逆,忧郁而又浪漫,这是他和卡夫卡最大的差别。正因为这个差别,却使卡夫卡找到他最初的心灵和精神上的知音,并且受到了深远的影响,也正是这个差异,使卡夫卡不仅能省察自身,而且由这个自我的省察延伸到认知格里尔帕策,且认识得最为透彻的,就是他们俩最为接近的性格气质。卡夫卡无论是从艺术技巧上,还是思维方式上,都从格里尔帕策那里吸收了大量的营养,而后者(自然也包括其他性情、人格、气质与卡夫卡相近的人)不仅是他持久的心灵力量的来源,而且是他生命世界里的一面镜子。

除了大量阅读文学作品,卡夫卡还大量接触自然科学的著作,而他最感兴趣的科学家是达尔文和他的进化论思想。

“按照一位作者的说法,在当时,无神论的达尔文主义甚至一时掩盖了斯宾诺莎泛神论对卡夫卡的影响,并将他推向更极端的无神论,让他接触到一点德国自然主义,并发现了令他一时为之崇拜的尼采,后来还引起他对托尔斯泰和克拉普林无政府主义较为温和的兴趣。”(见林和生:《地狱里的温柔 卡夫卡》,四川人民出版社,第167页)

这充分说明,未成年时期的卡夫卡的阅读兴趣已经涉及到了文学之外的诸多领域,这对拓展他的阅读范围和扩充各种知识营养,为以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显然,在对以希伯来文、运用德语讲解圣经经典犹太经典的宗教课毫无兴趣的前提下,阅读文学作品、哲学著作、自然科学著作,以及后来关注的社会主义思想,就成为卡夫卡未成熟的心智所急于获取的人类文化知识的大餐。

如果说八年的中学时光是卡夫卡最早的文学积累的话,那六年的大学时光则是他开始开垦他的文学土壤的时期。顺便说一下,他就读的大学是布拉格费迪南—卡尔德文大学。在大学期间,他参与的最为重要的活动就是“布伦塔诺沙龙”的活动。布伦塔诺是奥地利哲学家,他于1874年出版了《从经验立场看心理学》,引起哲学界的注意。在本书中,他提出了“心理对客体的指向性”。而综观布伦塔诺的学说,其主要内容就是对人真实存在本性的深刻思考。尽管卡夫卡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也尽管他的文学创作带着浓厚的研究社会现实的色彩,他也并不擅长抽象思维,但卡夫卡内心世界和人生感应却与布伦塔诺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卡夫卡后来大量的创作所表现出的表现主义风格,以及被称为欧洲现代派小说的开创者,都离不开布伦塔诺的深远影响。而布伦塔诺的对人真实存在性的思考,要求人们真实地站地生活世界的大地上,为卡夫卡,为一切终生为生存忧患着的犹太人,指出了方向,是他们存在的指导思想。

在“布伦塔诺沙龙”活动期间,卡夫卡完成了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一场斗争的描写》。这个小说显然是在受到布伦塔诺思想的深刻影响后,用文学的方式对抽象的哲学思想的阐释。这个小说虽然很不成熟,但已经能见到后来成熟时期的卡夫卡式小说的端倪,其表现主义风格极为明显。小说大量描写了“我”和相识在路途上宛如梦游的经历。初读它,让人一头雾水,甚至有“不知所云”的感觉。卡夫卡就是通过这种如梦似幻,彼此相联但又似乎不相关联的描写,似乎在表明,任何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中心和决策者,都有自己看待生活的心态,观察世界的不同的方法,有自己不同于别人的看法,进一步说,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独自地存在者,别人只能在外面张望,却无法进入。当不同的个人都“居住”或“游历”在他的世界里,存在于他的“存在”里,生活在他的“生活”里,思想在他的“思想”里,死亡在他的“死亡”里时,他与别人都无法共存,不能沟通,更不了解和理解,也就是说,他和人类之间,不存在着沟通和认可的可行性,也不具备基本的可能性,只有通过“描写”,似乎一切才存在着极小的可能性。这种将不可理解之人事进行不可理解的理解,将不可描写的人事进行描写,描写“正面”却窜到反面去洞察的方式,正是卡夫卡一贯的作为,他早期的这个作品,已经进行了初步的实验。或许,在卡夫卡的生命理念里,生存的思考就是这种“不可描写却勉力描写”“不可解读却拼命解读”的翻版,为了生存,他观察和体察着生存境况,要真诚而透明地接受或者放弃,达到生存的至高境界。但他的这种来源于布伦塔诺学说的文学模式,其实就跟小说中那个恳谈者所说的那样:“我很高兴,你说说的话我都没有听懂。”可能卡夫卡也不完全明白自己的这些“生存斗争的描写”,他是个悖论症患者,但他很绝望,因为他永远占据着属于他卡夫卡的那个极端个体化的世界,可他的肉体却粘满了尘土、动物的羽毛和粪便,以及一丝丝绝症的气息。

毫无疑问,参加“布伦塔诺”沙龙时期以及相临近时期的创作和思想动态,都深深地打上了布伦塔诺思想和学说的烙印,而且影响之久远,估计连当初的卡夫卡都是始料不及的。作为一个已经开始意识到必须正视和研究生存状态的人,不能丢弃真诚,更不能抛弃真理一样,要学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像鼹鼠一样去检查”自己,要不停地“装饰”自己,清理自己,并希望这些装饰品能成为他或者他们的本质特征。于是,摆在他面前的是过于强大的物质世界,个体的心理满足往往被世俗社会不容,而生活的危机和苦难时时得提防,因此,不仅要以理论的死亡代替肉体的死亡,而且还要对将死未死的世界和残缺的生活进行修补和“装饰”。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步步进入“深刻”的思想“世界”,却又在深刻的思想里放弃了“自我”,这种放弃保护了他,成全了他,同时,也是他的一种自我体验,只是这种生存体验由于过于的“自明”和透彻,而成为新的危机和危险。这就使他早期的作品呈现出存在的严重扭曲的不安全感,并不完全真诚的自我感受,自我检讨的浅尝辄止,他和他作品中的人物都有着对“不可理解之人事”的理解和犹豫踌躇的特点,极力亲近生存的环境,却又被环境所困惑或抛弃,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甚至主动疏远环境,进入他和他塑造的人物极为主观的“世界”,即使在现实人生环境中,他们走投无路,又无所谓,他们理解和宽容别人却被自己看成是丢弃了自己,他们无所事事,却又整日忙碌、奔波,为生存的不安而忧虑,却毫无办法,他们没有目的地行动,如无头的苍蝇,他们极容易被细小的事情所束缚,被物质世界所诱惑被迷惑。卡夫卡自己已经陷入了他生存的这种“场景”之中,他塑造的人物,基本上就是他的文字形式的“翻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