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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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异化·陌生的异乡人(2)

其次,我们又可以从格里高尔最终被家庭抛弃看成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中,一个丧失了劳动和生存能力的人,最终成为家庭和社会的负担来看待。变形,在这里仍然只是一个隐喻或象征。一个患了绝症的人,一个已经没有能力家庭增添资本的男人,一个在社会上已经丧失了创造物质财富的人,一个已经完全变成连作为“人”存在于世的可能性都不大的人,是没有资格继续活下去的。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过程:家人开始是关心、怜悯和同情格里高尔,然后是没有耐心(卡夫卡认为的人的主罪之一),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然后就是极端的反感,由反感慢慢发展为厌恶和憎恨,最后是完全抛弃,不管不顾其死活,连跟他最为亲近的妹妹,最后也讨厌他,不想见他,抛弃了他。这和卡夫卡一生在家庭中的情形差别不大,只不过最后的结局不完全像作品写得有些夸大,但那种心境基本上是一致的。从儿童时代到成人,卡夫卡感觉到的家庭的信息,大抵也和格里高尔差不多,尤其是到了卡夫卡生命的最后时期,家人对他的态度,基本上让他感到伤心,尤其是在婚姻问题上和文学上,特别是后者,卡夫卡几乎都没得到过来自家人多他作品的赞誉,他后来在跟好友聊天和写给情人的信中经常提到这点,感觉很失望。另外,格里高尔最要好的妹妹最后也抛弃了他,这使人无法不想到卡夫卡和他最小的那个妹妹的关系,也就是说,卡夫卡通过格里高尔的遭遇,提前为自己也勾勒了这么一个结局:或许,到了那么一天,他那个和他最亲密的最小的妹妹,也因为无法和自己的哥哥进行新的沟通,而厌恶他,最终抛弃他,甚至,她和他已经无法进行交流了,他已经是第二个格里高尔,或者格里高尔只不过是第二个格里高尔罢了。或许,卡夫卡就是这样的人:总是而极力抹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总是而清晰得看到它们所谓的正常异化的过程,最后总是而逼真地再现了可能或不可能的最坏的结局,从而达到陌生人或局外人应该达到的深刻的洞察和辨析的高度。

由此可见,在文明人的社会里,以“变形”这样的方式进行对社会的认识,是不是就显示出卡夫卡真的就是一个全身心消极的人呢?他通过格里高尔这样的文学形象,是向社会的宣战,强调自己永不屈服的战斗精神,还是一种彻底的悲观的人格?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在他的书信和日记中,他也经常强调他在斗争,始终在斗争,但没有人知道这些。“我履行着我每天的义务,可以看到我精神有些不集中,但不是很严重。当然每个人都在斗争,可是我甚于他人。大多数人像在睡眠中斗争,他们如同在梦中挥动着手,想要赶走一种现象似的。我也挺身而出,深思熟虑地使用我的一切来斗争。为什么我要从这些吵吵嚷嚷、然而在这方面却战战兢兢的寂静的人群中挺身而出呢/为什么我要把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呢?为什么我的名字上了敌人的第一份名单呢?我不知道。另一种生活对我来说似乎没有生活的价值。战争史上把这样的人称为具有士兵天性的人。但事情并非如此,我并不希望胜利,我在斗争中感到快乐,并非因为它是斗争,使我快乐的唯一理由是有事可干。作为这样的斗争,它带给我的快乐显然比我实际上所能享受到的要多,比我对能赠予的要多。也许将来我不是毁灭于这种斗争,而是毁灭于这种快乐。”显然,卡夫卡强调的斗争是在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的前提,与世界做的来自能量等诸多元素的对比,之后是残酷的斗争、抗议和牺牲,也许是毫无价值的牺牲。作为没有家园和身份的漂泊者,他的这种呼叫、斗争、反抗和牺牲,与格里高尔默默地死去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当然没有本质的不同,在对比中显示出了谁是真正的胜利者,谁是最终的彻底的失败者,而卡夫卡只不过在跳开人际关系网,有痴迷于人世的矛盾心理支配下,为自己找来的一件可供他消耗时间、能量,实现其本能要求的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的具体的“事情”而已。他最终还是意识到,他同格里高尔一样,都将无法获得灵魂和肉体的救赎,他们共同拥有的就是自己那个丰富但危险的、永远不安且不幸的、充满了智慧和悲观的内心世界。

但卡夫卡毕竟是一个拥有哲学头脑的作家,这个德语文化人有着共同的特点。他曾受到伟大的歌德的影响,渴望自己获得新生,并强调自己确实要在生活和文学实验中控制自己,可以说,歌德关于人的很多事情,都触到了卡夫卡心灵中最柔软的那部分,这对卡夫卡自然是有好处的。同时,卡夫卡还接触了达尔文的进化论,这充分证明了他多方面的才能。当然,他也喜欢尼采,弗洛伊德等伟大的哲学家。但对卡夫卡影响比较大,而且有着不再消极的影响的,还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尤其是达尔文的无神论思想。他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观点,认为人类的形成似乎是猴子的原罪,而一个生物是不可能完全摆脱构成他的生存基础的东西的。这种卡夫卡式的“猴子原罪”论调,历来被看成是他的悲观人格的主调,确实,卡夫卡也把它看成了是自己最终的归宿。这使我们又想到了他作品中出现的耗子、猴子、豺狗等动物,以及那只在某个清晨突然由人变来的大甲虫。这种独特的消极、悲观和不幸的人格,或许能看成是卡夫卡异化描写的主要动因。

“异化”最本质的东西就是在某种巨大力量的掌控下,使对象感到恐惧,以致于使他们越来越对自己所生存的世界感到陌生,这种陌生化现象也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反复出现。这符合卡夫卡的逻辑和性格,他的代表作之一的《城堡》也正是他一本重要的带有自传体风格的小说,主人公简称K.,而他一生孤独、寂寞的写真,恰好与卡夫卡的际遇没有多少分别,那种陌生化的描写,给人以极深的印象,比如,主人公K.的话:“对我们来说,我们房间外面的一切都是冷酷无情的,——我们得在那个陌生奇怪的大房间里,和陌生奇怪的人来往。”这种极端的“陌生化”现实,依然存在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衍生的“异化”现象之中,它破坏了人与人之间正常、合理、健康、快乐、平等等关系和原则,通过利益至上的无情的竞争,将人变成了机器,人,尤其是下层的被迫出卖劳动力的人,完全成了供人驱使的动物。因此,长期存在于卡夫卡内心中的恐惧和陌生,在作品里得到了最好的发泄。

而《城堡》中的城堡本身就是一种象征和隐喻,它是陌生化人际关系、心理恐惧而后荒诞人生的巨大代码。那“城堡”的象征意义究竟怎么理解呢?有人曾经从多个角度对其进行了归纳:1,神学立场认为城堡不存在,是K的自我意识的外射,是K内在真实世界的一种形式,是现代人的危机;2,社会学观点认为城堡是官僚主义,现代集权同志的象征;3,马克思主义文艺观认为,城堡象征了个人与物化了的世界之间的矛盾;4,形而上学观点认为,城堡代表了深沉而不可知的秘密,生命的终极意义;5,实证主义研究者则以作者的生平、作品背景的角度类阐释城堡的意味。等等。但不管怎么说,城堡是卡夫卡内心世界里的一个“结”,他需要解开它,但最终他也同他的主人公们一样,身陷一个荒诞、离奇、陌生和残酷的人类世界。

“城堡还像往常那样静静地屹立着,它的轮廓已经开始消失了;K.还从未见到那儿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也许从那么远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可是眼睛总希望看到点什么,它受不了这种寂静。每当K凝视城堡的时候,有时他觉得仿佛在观察一个人,此人静静地坐着,眼睛愣愣地出神,但并不是因为陷入沉思而对一切不闻不问,而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仿佛他是独自一人,并没有人在观察他。可是他肯定知道,有人在观察他,但他依然安静如故,纹丝不动,果然,观察者的眼光无法始终盯着他,随后就移开了,不知这是安静的原因还是安静的结果。今天,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他的这种印象更加强了,他看得越久,就越看不出,周围的一切就更深地沉入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