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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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恐惧(4)

一九一二年,他认识了一个来自柏林的年轻姑娘菲莉斯·鲍威尔,并迷恋上了她,将自己与她激情澎湃的爱情看成是他真正的成人生活的开始,也是他人生履历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这本身是一件令双方都倍感幸福的一件事,但随着两人感情的升温,恐惧再次袭击了他的身心,这种恐惧出自于他内心的一个疙瘩:自我的反叛!尤其是在关键时刻,需要他拿出主意的时候,这种“内心的反叛”就出现了:“我所担心着的,瞪大眼睛担心着的、使我莫名其妙地坠入恐惧深渊之中的(假如我能够沉入恐惧之中那样入睡,我也许早就死了)仅仅是那种内心深处对我的反叛。”但我们有必要探究一下这种“内心的”“自我反叛”的根源是什么,那就是他在童年时代所受到的伤害,这些伤害与业已成人的他如影随形。当他意识到连自己都在恐惧自己的时候,即使有爱情陪伴,有一个可以倾诉自己内心的女人,他都感到彻骨的寒冷,他随时都在担心一切获得所带给他的危险(获得的最后结局——毫无挽留的失去),担心被伤害,被肮脏的器官所玷污,惊恐于童年隐匿在内心深处的那个暴烈的形象突然窜到自己眼前,而自己又是何等的羸弱,没有任何抗击的可能。但长期的孤独也使他害怕,他产生了成家的强烈愿望,至于立业,他并没认真考虑。成家是一个正常男人正常的要求,卡夫卡也不例外,但隐藏在他内心的恐惧仍折磨着他,他毕竟是一个追求孤独,苛求宁静的人,婚姻的限制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就这样,他极其矛盾地与菲莉斯相爱,很快就订婚了。订婚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更不让当事人的卡夫卡满意,面对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和接踵而至的婚姻,他犹豫了。他再次思考着婚姻、伦理、道德、自由、精神与肉体的关系,这思考的结果直接使他陷入了困顿和恐惧之中。显然,婚姻的特点限制了人的自由,但为了婚姻,人必须要有道德,伦理、道德、肉体的肮脏早已经使他感到痛苦,他无法忍受由于婚姻和爱情所带来的一切。他不得不同这个女人解约。他在1913年7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他感到自己对于婚姻的无能,“恐惧结合,恐惧失落于对方”,说白了,就是在恋爱的美妙感觉之后,一个实在的婚姻呈现在他面前,他感到自己失去了自由,自己被支解,他对婚姻感到刻骨铭心的恐惧,对他早已批判过的肉体之乐更感到厌恶。因此在他看来,除了写作使他感到快乐,安宁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可怕的,危险的,威胁着他的一切,他就这么恐惧着生活中的一切。这种恐惧心理慢慢地形成了他整个一生的形象。这无疑是卡夫卡的悲剧。是啊,当内心被外界严重干扰、侵犯的时候,一切更是恐惧无比了。但卡夫卡终究不能成为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孤独者,他不可能无视生命的苛求和完全游离于爱情和婚姻之外,没多久,他再次和菲莉斯订婚。这看起来似乎有些草率,但我们如果稍微观照一下卡夫卡的心理特征,就不难发现,这个世界上最瘦的男人,也需要女人,需要曾被他唾弃的肉体快活,生儿育女,延续“卡夫卡家族”的香火。但就像我们从他的脸上永远看不到快乐、明朗、幸福、沉着和安全一样,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身心内外的恐惧,也就是说,对女人的偏见,对肉体污浊的反感,对婚姻,对伦理道德的恐惧再次占了上风,他第二次和菲莉斯解除了婚约。这种出尔反尔的做派,让人唏嘘嗟呀。后来,他还与一个叫尤利叶·沃里切克的年轻姑娘订婚,但同样是很快地解除了婚约,无疾而终。他不停地写作,希望通过写作来排斥心中的郁闷和痛苦,但他不可能永久地活在文学世界里,他终归还是一个现实中人,而不是一个虚构的文学形象,生活,生命随时随地向他展开了活生生的,在他看来又是极为恐惧的一面,让他恐惧加倍,就像他晚年的短篇小说《地洞》中所写的那样,他几乎就像那个主人公,变成了一只鼹鼠一类的动物,在幽暗的地洞里时刻担心着敌人的侵袭,时刻都处于高度的戒备、紧张和恐惧状态,并费尽心思在地洞里挖了无数秘密暗道,以防不测,但是,“危险迟迟不开,而时时担心着他来”。这个主人公几乎就是卡夫卡一生形象的写照。原因还是恐惧。他在《致密伦娜情书》中说:“我的本质就是:恐惧。”“完全承认恐惧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惧本身所需要的承认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这么做不是由于任何压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全部身心向她倾注。”

菲莉斯从卡夫卡的生命里消失,而另一个在他的世界里扮演更重要角色的女人——密伦娜出现了。那封《致密伦娜情书》是卡夫卡和这个女人爱情的见证,也是卡夫卡心理恐惧的重要见证,也是一部重要的文学作品。显然,卡夫卡和密伦娜的爱情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情感经历,也是最为炽烈、曼妙的一次,身当其中的主人公和我们差点就以为这个从小生活在生命的阴影中的又高又瘦的男人快要、或已经走出了恐惧的泥沼,因为爱情有时是生命的良药,可以治疗人间百病。但对于一个身外生活并没有多少波澜起伏,内心世界却澎湃汹涌的作家来说,对婚姻和肉体的恐惧又一次占了上风,任何可能往好的方面转化的希望都被他的猜疑和恐惧击得粉碎,也就是说,因为对“性”的恐惧,他和密伦娜的美丽爱情很快就夭折了,他重新回到自己的内心,在那个昏暗、冰冷、潮湿、空里的世界独自待着。

在《致密伦娜情书》中,他说:“我的信也许有一封丢失了。犹太人的恐惧性!却不是担心信安全到达!”或许,我们在谈论他的恐惧的时候,也该想到犹太人生存的现状引起了他的恐惧,或者说,是犹太人这种身份让他恐惧,而这种恐惧显然是与那个饱经磨难的民族一起降临的,当然,这个问题的探讨不完全属于本文的范畴,但却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犹太人的恐惧性!”这也许是一个深刻而无奈的命题,也使我们抹去历史的重重迷雾,看到犹太人在漂泊的路上,在他们暂时的起居地里,睁着悲哀的、惊恐的、游移不定又麻木的、呆滞的,但又狡猾、明亮、睿智、聪慧、精明的眼睛,向他们心中的神企求,控诉着人间对他们的种种不公。问题是,当卡夫卡向一个心仪的女人告白“犹太人的恐惧性”的时候,能意识到是自己的爱情和订婚以后的林林总总造成了他的恐惧的吗?她能从一个深刻的命题着手,去理解和剖析一个精神经常处于精神分裂或变态边缘的男人呢?

“……我的本质就是:恐惧。”

“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

“也许你已发觉,我有几个夜晚不得安睡了。简单说来是‘恐惧’在作怪。这东西真弄得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

“要是你在这里多好啊!你看我什么人也没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恐惧,它和我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一夜又一夜地滚来滚去……这恐惧不断地告诉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密伦娜也是人……这种恐惧并不是我私人的恐惧(当然它同时也是,而且就这点而言十分可怕),这也是自古以来一切信仰的恐惧。”

“结果可能是:我俩现在已经结婚,你也在维也纳,我怀着恐惧呆在布拉格。”

“全天都沉浸在你的信中,怀着痛苦,怀着爱情,怀着忧虑和对捉摸不定的东西的一种完全捉摸不定的恐惧。”

“其实,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

“这使恐惧的冷汗渗透我的额头……”

“没有你的帮助,我承受不了‘恐惧’。和它作对我太弱了,这些庞然大物我连俯瞰一下都不能,是它们夹带着我漂游而去的。”

“我们不得不谈到,不得不一再重复着‘恐惧’,它折磨着我的每一根裸露的神经……”

“全天都沉浸在你的信中,怀着痛苦,怀着爱情,怀着忧患和对捉摸不定的东西的一种完全捉摸不定的恐惧。”

“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叙述一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的,也许其实这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谈到的、但已经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和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当然,这种恐惧也许不仅仅是恐惧,而且是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这东西比一切引起恐惧的因素还要可怕。”

……

这封特长的“情书”是卡夫卡恐惧心理的全写真,而倾听他这般恐惧倾诉的,却是一个自己喜爱的女人,为了一桩可以献身的爱情和婚姻。可能这种倾诉和聆听都损伤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恐惧本身就是一种不和谐,会使双方产生新的敌意,从而为最终的分道扬镳埋下了伏笔。但是,这也许也让密伦娜从另一个层面了解卡夫卡,特别是从犹太人身份出发,从恐惧本身出发,卡夫卡的倾诉或许使他心目中的爱情和爱情形象更加完美。这依旧是一种极为矛盾和尴尬的现实:卡夫卡干柴遇到烈火一般地爱着密伦娜,渴望那份来自女性的温柔的爱。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和密伦娜在一起,尤其是当后者要求和他立即见面的时候,他又惶恐不安,犹豫不决。第三,他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一个作家的身份,有一颗渴望母性关爱的心,便拿起笔来,给亲爱的密伦娜写情书,裸露心扉,向她尽情倾诉自己的内心恐惧。这使密伦娜深感疑惑,因为在密伦娜看来,见面是男女恋爱正常而必要的形式,没必要躲躲闪闪。密伦娜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热情奔放,性格外露,开放大方的女人,自然与处于“半自闭”状态的卡夫卡格格不入。从年龄上看,卡夫卡大密伦娜十三岁,有一定的心理差距,但他那种建立在精神灵魂上,而没有肉体和生活内容的爱情,不能被密伦娜接受,最后,两人不得不分手。这究竟是卡夫卡有生理缺陷,还是有心理障碍?问题没这么简单。从他对密伦娜的态度,以及那封著名的情书中,我们可以看出那是卡夫卡一贯的对人,对世界,对人生,对社会,对婚姻爱情的态度。这似乎也使我们能找到他为什么要那么坦城地向密伦娜倾诉他的苦闷和恐惧心理的原因。

首先,或许跟密伦娜的性格有关。这使一向脆弱,内向,自卑,孤独,怯懦,羸弱,恐惧世界的卡夫卡找到了一种介于爱情和友谊之间的媒介,从而获得了勇气,在这个人生的“突破口”中倾尽心力倾诉自己的内心感受。这种双重的关系(尽管最终仍然是爱情的)多少减轻了他的疑虑和对外界的恐惧(尽管起作用的依旧是内心的恐惧),是啊,谁能忽视一个能倾听自己倾诉的人呢?这也是人之常情。

其二,密伦娜也是犹太人。在卡夫卡看来,只要是犹太人,都会怀着“犹太人的恐惧”,这种恐惧是与生俱来的,是犹太人的命。尽管从最终的结果来看,卡夫卡显然是只顾自己的感受了,他的倾诉策略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只能不厌其烦地重复自己的恐惧:“我们不得不谈到,不得不一再重复着‘恐惧’,它折磨着我的每一根裸露的神经……”但“犹太人的恐惧性”永远是犹太民族不能忽视的命题。

其三,卡夫卡和密伦娜的爱情虽然最终以失败告终,但就他们恋爱的方式来说,却与以往不同,也与其他的爱情形式不大相同,那种纯粹精神追求的爱情模式尽管不能完全适应社会,但却为卡夫卡所执行。而且,这次爱情没有递进到婚姻层次,也就是说,在密伦娜身上,卡夫卡没发现婚姻、伦理、道德等阴影,也没有单纯的肉体追求,这使他对婚姻和肉体的恐惧不再像以前那么强烈,这为他敞开心扉,尽情倾诉,写下那封文学史上著名的情书提供了一个契机,也暂时使我们这个被自身,被童年生活,被他看来肮脏的世界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主人公“解放”了自己,从而使自己更便捷、更深刻、更全方位地展示自己的精神特质,期望获得共鸣或理解或同情,解脱自己,即使是暂时也好啊,同时也可以让自己在较为自由和轻松,在文学化的心境下,对长期以来的“恐惧”作出更抽象的认知,也对自己作一次深刻而无情的解剖。我相信,他的这个目的是基本上达到了的,但他的恐惧却没有因此而减弱,这让他迷茫,而爱情很快也离他而去。

其四,前面已经提及的一点就是,孤独是卡夫卡式的精神追求,恐惧也是他的一种无法摆脱的、极为重要的生存方式,这种方式也是一种策略,因为孤独是存在的前提,而恐惧是心理的重要机因,也许这种前提和机因是无意识的,也许是经意的,刻意的,一个作家的精神世界往往就在这两者之间摇摆,既想挣扎,摆脱,但又无法离弃,即使短暂离弃,又很快会回归原来的模式或方式,因此,他和密伦娜的这场不成功的爱情和这封长长的情书,就成了这种经意与不经意的某种体现,也完全符合卡夫卡式的存在方式:孤独——恐惧——孤独——恐惧!

其五,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尤其是文学创作上的成就,也使卡夫卡开始了精神的升华,生命的转向,思想的纵深发展。他不可能因为内心的恐惧而永远停留在一个层面上,也不可能完全屈服于恐惧,他终究还是要迈向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有的生命的高度,他毕竟对爱情、结婚、成家怀着难以割舍的情绪,认为婚姻、成家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极限”,但他始终没有达到这个高度,更不用说一个最高的极限了。但不管怎么说,卡夫卡寻求生命形式的多样,转变生活的某种可能和尝试在这封长信里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不管最终实现这个目的没有,都是极其可贵的。

其六,卡夫卡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作家,他具有强烈的自我审察的勇气和意识。他恐惧人世的一切,又渴望着一切。他恐惧父亲,又深爱自己的父亲,他最终还是意识到童年眼中的父亲并不是真正的“暴力者”,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神经过敏和狭窄心机。他同两个姑娘分别订婚,结果又和她们分手,使他感到相当的难受、不安和恐惧。尽管他和密伦娜的爱情也并没成功,但他在给她的信中还是提到了那些往事:“三次婚约的共同特征是: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毫无疑问的罪过。我给两个姑娘造成了不幸。”这种可贵的自我审察勇气和意识正是卡夫卡被人尊敬的,又是极为可爱的地方。但这种自我审察的意识往往又是和孤独,寂寞粘连在一起的,与恐惧也形影不离,是一种独立而深刻的反思和自我审视,不管这种自省能给他和他的爱情带来什么结果,也不管他的自我审察并没有使他成为生活和命运的赢家,但有这么一种可贵的品格,对于一个饱受恐惧折磨,尤其是性与爱折磨的人来说,已足够让后来者好好思考的了。

也许,恐惧性爱,对于西方社会普遍比较开放的情形来说,显得有些荒谬。但恐惧性爱,恐惧生存压力,恐惧自己成为爱与生命的失败者,正是一切恐惧的最本质的东西——死亡——的物质表现形式,尤其对于犹太人来说,更是如此。当然,对于爱情、婚姻、生活上的失败者,文学上的成就者卡夫卡来说,精神的寂灭与肉体的消亡都是恐惧的。他说:“作家害怕死亡,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活过。”“我本来可以好好生活,但是我没有在生活。”

这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的某一天,长时间地回忆了自己不长不短的一生之后,又长时间地潸然泪下。

想来,这次回忆仍然使他恐惧,有失败的爱情和婚姻。死亡,正把恐惧推送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我们希望,那是一次真正的解脱,以死亡的方式获得爱!

(《卡夫卡的性爱恐惧》曾作为单篇论文在《当代小说》月刊下 2009年第6期上发表,收录于此,并做了局部改动。——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