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生存与毁灭:长江上游及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考察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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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荒漠化的魔影(4)

阿坝县南面的另一个牧业县壤塘近年来也出现了草原退化的情况。和若尔盖、阿坝、红原一样,壤塘县的载畜量和存栏数也搞不清楚,估计也超载了两倍到三倍。2001年春天壤塘县也开始“下黄沙”了,“天府之国”的中心花园成都,离沙尘暴还远吗?

除了阿坝自治州外,高原上甘孜藏族自治州的石渠、甘孜、色达、道孚等县也出现了一片片荒漠,其中以石渠县的情况最为严重,而甘孜州首府康定附近的道孚县,板结、退化、鼠虫害和沙化的草地已达70%以上。

在创作这部报告文学时,传来了令人鼓舞的消息,国家科技部和四川省重点高新技术企业正光科技公司,已决定投资参加若尔盖的治沙工作,运用公司研制的高科技产品逐步恢复草原的植被,与此同时,发展畜产品深加工,培育绿色食品,遏止草原过载现象的发展。但愿他们能取得成功。

“惨不忍睹”话石渠

在藏族古老的民歌中,曾这样赞颂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美丽的土地:

在世界的崇山峻岭中,

有一片争艳的大地,

它像孔雀羽毛般碧绿,

五彩缤纷的花朵在微风中摆动……

这是多么迷人的美景啊!

如今呢?

如今甘孜藏族自治州已经成为建设长江上游生态屏障的主战场,被称为重要防线和前哨阵地,这里的生态情况已经极为严峻。

石渠县地处青藏高原东南缘,是甘孜州最边远、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牧业县,全县面积达2.5万多平方公里,但只住了6.4万多人,全县海拔平均在4200米以上,县城海拔达4280米,是名副其实的“世界高城”和“生命禁区”。石渠处于长江和黄河的源头地区,长江上游重要的支流雅砻江、金沙江都流经县内,石渠藏语名“扎曲卡瓦”,即是雅砻江源头之意;黄河上游重要的支流查曲也流经这里。

这是一个生态环境十分重要但又十分脆弱的地方。

1952年四川大学教授何敬桢到石渠县附近的德格县进行考察,第一次对这一带的生态环境提出了警告。他敏锐地感觉到即将出现的草场退化、牲畜超载等问题,并且预计鼠害可能日益加重。但可惜的是,他的意见并没有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以致错过了早期消灭鼠害的大好时机。

20世纪60年代初期,中科院南水北调综合考察队的专家们到石渠考察,他们发现美丽的草地正在退化,鼠害正在蔓延,于是再次提出警告。1965年,石渠县委、县政府组织了5万亩草原灭鼠工作,但是由于对鼠害的严重性仍然认识不足,对高原鼠兔的生活习性、繁殖规律没有认真进行研究,因此效果并不理想,再一次错过了消灭鼠害的时机。

繁殖力极强的鼠兔终于给石渠广袤的草原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1986年,高原鼠兔已经毁坏了石渠县几十万公顷草地,以致全国五省区草地鼠虫害交叉检查团到石渠考察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全国鼠害最严重、后果最可怕的地方!”

1992年,四川省以“乐山大佛”闻名中外的乐山市,一个专业灭鼠队要求承包甘孜州的灭鼠工作,但是仅仅研究了石渠的资料后,便打消了承包的念头。

1996年到1997年,德国技术输出公司援助石渠进行灭鼠,但仅仅实施第一期工程后,便草草结束,只扔下了一句话:“石渠是一个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2002年美国专家考察甘孜州的草地状况后说:“如果不及时治理,再过20年到30年,甘孜州(包括石渠县)草地也将发展成为内蒙草原一样,大面积沙化在劫难逃!内蒙的今天就是甘孜的明天!”

2001年5月,我到甘孜州采访时,州畜牧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全自治州草原退化的面积已经近80%,发生鼠虫害的面积将近四分之一,而石渠县的情况更加严重,可以说是惨不忍睹,草原已经100%地退化,鼠虫害的面积达到90%,如果不大量投入,认真进行治理,5年、10年之后,便可能成为寸草不生的荒漠。”

事实上,石渠县已经出现了“鼠进人退”的现象,蒙沙乡蒙格一村和二村就是在草原成为鼠荒地后县政府决定让两个村800多人进行搬迁的。而石渠县的鼠荒地每年还在以5~8%的速度递增。

把石渠县形容为“惨不忍睹”的不仅仅是畜牧局的工作人员们,在甘孜州的首府康定,我遇见了到州里汇报工作的石渠县副县长李发明,他向我介绍情况时,第一句话也是:“石渠的情况简直让人惨不忍睹!”

这位身材高大,皮肤黑里透红、浑身打上了高原阳光和风沙雨雪烙印的年轻人,说到这句话时,一面摇头,一面沉重地叹息。他是大渡河边的泸定人,学的是畜牧专业,毕业后就来到石渠县。20年过去了,内脏已经被严酷的高原环境损害。他一直注视着高原严峻的生态危机,并为此撰写了30多篇论文,在国内外发表。他的论文曾多次获奖。《论中华民族生存环境危机的根源及对策》曾在国际会议上获优秀论文奖,他把这篇资料翔实、论点尖锐的论文复印了一份送给我。

当我告诉他想到石渠县考察时,他摆摆手阻止我说:

“你不要去了,那里的情况太糟糕,真是惨不忍睹!”他又说了句“惨不忍睹”,似乎只有这四个字才能恰如其分地描绘出石渠县当前的情景,“老鼠在公路上跑来跑去,汽车一过往往会压死一大片。农科院一位书记编了这样一首顺口溜:‘鼠兔聚群亲见奇,危害草场畜产低,民心不稳流荒迁,灾鼠当前斗争激。’鼠兔不仅仅会啃食地面的牧草,传播疫病,而且到处挖洞掘土,破坏了草根,使许多地方成为鼠荒地——寸草不生的黑土滩。风一刮,遍地黑烟,连太阳都给遮住了!蒙沙乡蒙格一村、二村的草原变成鼠荒地后,土壤像沙漠一样,松软得连帐篷桩都钉不牢。县里让老百姓们搬迁,老百姓们说:‘这是我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离开这里又能到哪里去呢?’

“石渠县是省级贫困县,老百姓们既淳朴又听话。牧民们没有钱建居民点,只能半定居,特困牧民已经达到三分之一。还有一些无畜户,靠要饭为生。这里既无工业又缺资源,全县的发电量只有几百个千瓦,海拔又高。我下乡一次回来后总是心焦得半个月睡不着觉。我认为,对这种生态极端脆弱而又极端贫困的地方,国家应考虑生态移民。”

20世纪80年代初,石渠县的鼠害地是300万亩左右,2000年便增加到2100余万亩,十几年中增长了7倍之多。80年代初,还基本没有发现沙化草地;2000年,沙化草地的面积却达到了1140余万亩,占全县可用草地面积的40%,而且,每年还在以90万亩左右的速度继续递增!

长期以来,由于认识上的误区,人们一直对草原生态的重要性缺乏认识,以致对草原生态恶化的状况闭目不见,充耳不闻。但实际上,草原不仅是发展畜牧业的物质基础,而且是长江、黄河上游复合生态系统的主体。以甘孜州为例,天然草地占总面积的60%左右。在大量干旱地以及海拔3800米至3800米以上的地区,已经不适合树木的生长,主要的植被只能是天然草地和高寒草甸。因此,可以说,在海拔3800米以上的高原地区,草原是长江和黄河等七大江河水系的源头,是水源涵养、水土保持的第一个保护层。如何保护与改良天然草地,提高植被的覆盖度,实实在在已经是综合治理长江上游生态环境必须解决的燃眉之急。

据专家们研究,草地对防止水土流失,减少地面径流的效果十分明显。草地的水土流失量仅为农业田的1~3%;生长两年的牧草地拦蓄地表径流的能力便可达到50%,宛如一个巨大的蓄水池。因此,专家们说:“高原一亩草,中原十亩田”,草地植物是绿色植被的先锋,是保持水土、防风固沙的绿色卫士。而甘孜州高原上的天然草地,更是经过大自然长期演化、经过残酷的生存竞争后才适应当地严酷的环境,形成的天然屏障,对治理长江上游水土流失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石渠县的草原为什么形成“惨不忍睹”的景象?

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地处雪域高原的石渠县海拔高,气温低,长冬无夏,干旱少雨,气候变化剧烈,自然灾害频繁,牧草生长期极短,生态环境具有先天的脆弱性。近年来,随着全球气候变化的影响,草地退化便更为迅速。

而在石渠危害极烈的鼠兔又具有繁殖力强、破坏性大的特点。这种灰色的小动物一年可以繁殖两次,每次平均可以产仔五只,即使进行灭治,一般三四年甚至两三年后便可以重新恢复到灭治前的数量。如果没有力量进行大面积灭治,鼠兔的数量便会呈几何级数上升。高原鼠兔最喜欢在植被低矮的环境里生存,退化了的草地便为它们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环境。它们不但大量采食鲜草,而且两三只鼠兔一年便可以挖掘上百米的洞道,形成三四十个洞口,大量破坏草根,形成一片片荒地。被鼠兔破坏的草地,更加快了退化的进程,于是,又为鼠兔提供了更好的生活环境……周而复始,形成恶性循环,终于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鼠荒地。

除了这些自然因素外,人为因素更是重要的祸根。

“****”中为了“学大寨”,挖取了大量草皮建围栏、建房、建牲畜圈……挖去草皮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荒滩,二三十年过去了,仍然无法恢复。

草原超载是牧区的普遍现象和难以解决的“顽症”,石渠县也不例外。解放初期,全县只有各种牲畜67万头,但到1980年就增加到105万头。某些领导片面地以牲畜存栏数为考核牧区发展水平和基层政绩的依据,强调牲畜数量的上升;而广大牧民呢?由于商品意识淡薄和宗教等各种原因,不愿宰杀牲畜,许多地方、许多人还把拥有多少牛、多少羊作为财富和身份的象征,于是牲畜越来越多,出栏数却越来越少,使草原不堪重负。过去是“马过草场草扫肚,席地而坐不见人”,现在呢,举目一望,到处毒草丛生,20年中,牧草的产量已经减少了一半!

退化了的草原实在无法养活日益增多的牲畜,为了争夺肥美一些的草场,牧民们竟从口角发展为械斗。石渠县1989年一次争夺草场的械斗中,竟打死打伤了17人。

碧绿的草场被鲜血染成了红色,雪山、蓝天、白云都无言地注视着一片片消失了一切生命迹象的黑土滩,注视着愚蠢而又贪婪的人类……

与草原破坏愈演愈烈形成尖锐对比的,便是对草原的投入严重不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石渠县每年投入治理鼠虫害的经费只有几千元到万把元。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对青藏高原19亿亩草地每亩投入的资金仅仅只有0.42元钱,而从每亩草地抽走的资金却近2.3元,投入与产出之比过分悬殊。甘孜州鼠虫危害面积达2880万亩,但每年投入的经费不到50万元(上世纪90年代以前更少),根本无法普遍治理,更无法开展常年性的监测和反复治理,由于治理的速度大大落后于鼠虫害扩展的速度,泛滥成灾自然也就毫不足奇了!

草原退化、沙化和荒漠化后,石渠县水土流失的面积已经达到1.39万平方公里,占全县总面积的55%。

而这些土地都居高临下地分布在青藏高原这个“世纪屋脊”上,都处于中华民族两条母亲河——长江、黄河的源头地区,“高原一亩草,中原十亩田”,“高原一棵树,中原一眼泉”,高原水土流失的直接后果便是黄河、长江泥沙剧增,河床迅速抬高,给中下游带来严重威胁。

在石渠县的黑土滩上有许多经幡,这是为亡魂超度的。据说,风刮着经幡,便象征着正在为亡魂念经。但是,人们啊,你们听到大自然发出“黑色的警告”吗?注视着这些黑色的、寸草不生的鼠荒地,你的内心深处难道会不感到内疚和恐惧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来,荒漠化也是在自然和人类对话的一种方式,在这种对话中,我们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