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到了干旱河谷核心地段两河口的生态工程现场,看见这里已经平整出了许多梯状的水平带,远远看去,像荒坡已经被拴上了无数腰带,腰带上已经栽种了槐树、椿树、侧柏、岷江柏等耐旱植物,柏树全部使用了营养袋,然后再引水浇灌——由于考虑成本,没有使用提灌,而是从山上引泉水,工作人员向我介绍,在干旱河谷造林,每亩改地、改水、开辟作业道、打窝、买苗、定植直到管护共需1000元左右。他们认为,目前治理干旱河谷最大的制约仍然在于水的问题,而水的制约又是资金。
他们还说,治理干旱河谷必须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但如果坚持下去,也许10年后会初见成效。
美国一位专家在考察了我国的生态环境状况后,认为要恢复解放初期的水平可能需要300年,但愿我们能够缩短这一进程。
茂县参加干旱河谷生态工程的人工作都十分辛苦。林业局副局长兼造林股股长赵文(羌族)一年中有300多天在荒山上,亲自指挥和参加造林,摸索治理干旱河谷的办法,准备向全县推广。
1999年春天,赵文带着十几位刚从学校毕业的大中专生上了山,青一色十八九岁到20来岁的年轻人,其中还有两位姑娘。
没有住的地方,只有和民工们挤在一起睡单帐篷或老百姓废弃了的破土屋;没有床,八个人挤一个通铺。
干旱河谷许多地方既没有桥也没有路,过江的木筏是自己扎的。有一次过江时正遇到了洪水,一个浪头打来,木筏竟陡地从水面上直直地站了起来。一阵惊呼和忙乱中,幸亏大家都紧紧地抓住了木筏,才没有掉进湍急的河水……
陡峭的山上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路,许多人被摔伤,一位民工的手被摔断,修路时,几位民工的腿也被砸断……
干旱河谷不但日照强烈而且基本每天下午都要刮风,一刮起来天昏地暗,泥沙砸在脸上生疼,满脸满身都是泥土,连头发和牙缝里都是沙粒。人人都变得灰头土脸,只看得见两只眼睛。一个月下来,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上都脱了一层黑壳,年轻的姑娘们竟再也不敢照镜子。
夏天,干旱河谷里连巴掌大的荫凉地都没有,大家心里的愿望都是希望能找到一片树荫,树荫没有,一片树叶、一丛灌木也好。但哪里去找呢?从早晨6点一直到傍晚8点,他们都不得不在火一样的阳光下曝晒。
修蓄水池的时候正遇到冬天,干旱河谷夏天能热死人,冬天也能冻死人。11月就上冻了,呼呼的北风竟把碗口粗的电线杆吹折,蓄水池正浇混凝土,工作人员们必须咬牙昼夜守在池子边。下山时既没有月亮也没有灯光,姑娘们一面摔跤一面哭……但是最后终于修成了31个蓄水池,以后又增加到50多个。
在干旱河谷的腹心地段野鸡坪铺设主水管时,有一段是陡峭的悬崖,天寒地冻,石头更加溜滑,民工们只能绑上保险绳子,吊在悬崖边施工。8公里多的管道铺完了,几乎所有的人身上都有摔伤或冻伤。
经常发生的坍方和泥石流曾多次毁坏铺设的管道,毁坏一次修复一次,至今他们已经记不清到底修复过多少次了……
坤开英(羌族)是西南民族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为了改造干旱河谷,她怀上的第一个孩子流产了,以后又患了肠炎、肩周炎……
县林业局副局长朱勇(回族)患了凶恶的胰腺炎,在成都住院半个月,出院后一回到茂县立即又上了山。
水电局工作人员吴军在妻子生孩子时只请了三天假,三天后回到了工地,这一去又是几个月……
工地负责人谢成华(羌族)实际年龄只有29岁,但看上去却苍老得多。妻子常常抱怨,他不取换洗衣服不会回家,取衣服时也是头天晚上回来,第二天不等天亮就走……考察时我想找他谈谈,但我们从飞虹乡赶到野鸡坪,从野鸡坪又赶到两河口……始终没有赶上,每一个地方都说:“他刚刚来过,已经走了!”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每天的工作时间都是10到12小时以上,但野外津贴每天只有3元钱,月收入不过五六百元到八九百元。但是他们心里都揣着一个理想:
让干旱河谷重新绿起来、湿起来。他们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野心”:希望能创造出一个治理干旱河谷的“模式”,向其他地区推广。
奋战几年,他们已经治理了荒山两千多亩,试种成功洋槐、滇柏、侧柏、岷江柏、元宝枫等树种,在整地、栽种、管护等方面都有了一套独特的办法。困此,他们相信:
死亡的河谷定会复活!
在茂县我似乎看到了干旱河谷复活的希望,但是到了汶川后,这希望又被现实击得粉碎。
和茂县一样,汶川也是干旱河谷的腹心,也被国家列入了了生态工程试点县,但汶川却没有茂县那重重叠叠、一望无际的梯状水平带,路边也没有那么多茂盛的、正开着芬芳花朵的小刺槐,甚至连县城周围都没有绿荫,举目四望,东南西北都是荒山,刮起风来,便是“浩汗霜风刮天地”了。
汶川也曾是森林茂密、水草丰美的好地方,直到20世纪初期,森林覆盖率也达70%左右。大量砍伐森林记载始于1880年,到1949年已经有大小木商27家。解放后,50~60年代继续采伐,修筑成阿公路的时候,曾沿岷江东岸砍树数十万株;1958年“******”,对森林的采伐更加严重,仅在茅岭山一地就砍去森林万余方。70年代以后,采伐量逐渐增大,从每年八九千立方逐渐突破万方,1985年达1.9万方。
和茂县一样,汶川也是一个地质灾害频仍和“十年九旱”的地方。即使是夏天,下午走上干旱河谷的荒坡,耳边也会响起“呜呜”的风声。干旱河谷地区威州一带年降水量仅500多毫米,蒸发量却达1500毫米以上。
和茂县一样,汶川也有治理干旱河谷的“生态工程”,但我到现场去考察后,觉得这里的做法和效果都比茂县差了很多。茂县的生态工程有人统一规划、统一指挥、统一协调,虽说是各个部门联合参战,但却没有各自为政的现象。而这里却不同,农牧、水电、林业等各部门由于缺乏统一规划和统一指挥,难免“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造成人力、物力、财力分散、无序以及无保障的状况。
但是,汶川县也出现了一些令人鼓舞的现象。由于水能资源蕴藏量达340万千瓦,可开发的也达130多万千瓦,因此汶川县大力发展水电,全县装机容量已近100万千瓦,除了国家投资的一些中型电站外,地方上又建设了许多小电站。********陈吉福十分明确地告诉我:
汶川县新的经济增长点一是开发水电资源。县级水电站已经有了40多座,装机容量10来万千瓦,我们准备再搞一些,争取达到15万千瓦,同时进行农网改造,达到城乡同价,以电代木,让农民再不去砍伐树林。农网改造从1999年已经开始,2002年全部搞完。另一个增长点则是引进一些高能耗企业,这种企业往往很容易污染环境,必须要求采用新技术和新工艺。与此同时,我们在大力提高全县人民生态意识的同时,利用生态工程、天保工程、退耕还林三大工程进行结构调整,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的比重将从7比3调整为5比5……
对“以电代木”的思路我十分赞赏,许多地方反映,天然林禁伐后,薪柴已经成了一个大问题,让农民随意砍伐不行,但不让他们砍伐又怎么办?而对引进高能耗企业我却有一些担心,汶川境内过去曾设立过“四川省高能耗工业经济开发区”,由于污染问题没有解决,遭到了许多环保专家的抨击和反对。至今那里的一些硅铁厂、电冶厂等还是冒出一片滚滚的黑烟,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煤味;攀枝花二滩电站附近生产黄磷的高能耗企业采用的是全套进口设备,但仍然污染了环境,并且酿出了重大事故……
考察中,我曾特意采访了汶川县已经实行以电、煤代柴的白果坪村。这是岷江支流寿溪河畔的一个小村庄,村民们的住宅墙面上贴着白色的磁砖,屋顶是红色或彩色的瓦片,在绿色的山坡映衬下,显得安谧而美丽。据村民们介绍,还在国家下达“禁伐令”以前,白果坪村便已经停止了对森林的砍伐,在村主任杨克富的带领下,全村青壮年都外出到建筑行业打工。1996年元月制定的“村规民约”中便规定:“不准乱砍乱伐集体和他人山上的竹木。如需要,经村民小组申请,村委会批准后方可砍伐,违者交资源费200~300元。有提供情报者,具有人证物证,奖提供者现金50~200元。”
国家实行“天保工程”后,白果坪村人更坚定了爱护森林的决心,进行农网改造后,全村已经全部烧煤或用电,真正达到“家家电器响,户户自来水”的境界了。
2000年国家863计划中,利用遥感技术对岷江中上游的生态环境进行了监测,承担这个课题的单位是成都理工大学和四川省遥感中心,课题负责人是杨武年和袁佩新。年轻的杨武年教授因肾病刚出院不久,他抱病向我介绍了遥感调查的情况:
森林方面主要问题是:林线不断下降,草甸下侵,灌丛扩大,林草交错带沙化严重,特别在山原地带用“剃光头”的方式采伐后更新十分困难;干旱河谷进一步扩展,约有三分之一的河谷向半荒漠过渡,除了向山体上部发展外,还有沿岷江正流及主要支流延伸的趋势;水土流失加剧,森林水源涵养功能减弱。
调查证明,岷江中上游的森林资源由于过度砍伐、农业垦殖、生态环境恶化等原因,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退化现象,1990年到2000年10月间天然林的年退化率达到1%以上。而增加的是近年来营造的人工林和经济林,目前增加的速度还没有赶上减少的速度,但较10年前已有好转。
水资源方面:首先是生态水已严重减少。生态水指的是地球表层和植物体相关的水体,包括林冠截留、植被层蓄存、森林土壤蓄水等类型。据有关资料我们加以推算,600多年以前,岷江上游的森林覆盖率高达50%。1950年覆盖率为32%,1980年降到18.8%,平均每年减少0.9万公顷(13.5万亩)左右,递减的速度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由于生态水层的破坏,1950年到2000年50年中,岷江枯期的径流随着森林的减少一直呈下降趋势,80年代和40年代相比,仅2月(枯期最小流量出现)平均流量每秒就减少了30.4方,全月减少了250万方,推算下去,全年生态水量便减少了3000万方,相当于一座巨型水库。
由于生态水层的破坏,岷江上游5县的水土流失面积已经占到幅员面积的44.7%,河水的含沙量由50年代的每立方米0.43公斤增加到70年代的0.73公斤。自然地理灾害随之频繁发生。规模较大的泥石流灾害50年代仅发生1次,80年代以来却发生了4次。仅茂县境内的塌方地段就有52处;理县至鹧鸪山有滑坡、泥石流153处,平均每公里1.7处。
根据遥感监测的资料我们分析,岷江水资源量最近10年变化并不显著,最显著的阶段是20世纪70~80年代。1950~1980年30年间地表水、地下水和生态水都在显著减少,每年减少的水量约5000万立方。近年来由于停止了森林砍伐,又大规模植树造林,植被已开始复苏,即使在茂县一带的干旱河谷部分地区也看到了稀疏的绿色,生态水也在逐渐增加……当然,生态水层的形成还需要一个自然过程,还需要持续不断的努力。
来自干热河谷的呼吁
金沙江上流及其支流地段,滇北高原和川西南山地之间,与攀西大裂谷的交汇之处,包括云南和四川部分县市,是被称为干热河谷的地方。这个区域较干旱河谷范围更大,仅四川境内面积便达40余万公顷(600余万亩)。
干热河谷地区旱季受西风南支急流影响,气流下沉增温,常有“焚风”发生,而河谷深切,气流不畅和辐射增温等因素,又使气候更加炎热,地表温度可以达到72℃,而且干热季持续时间很长,旱季长达7个月之久。蒸发量是降水量的2.7~6倍,植被一经破坏,恢复起来便特别困难。
虽然专家们并没有把四川甘孜州的巴塘县划入干热河谷地区,但我在那里考察时却已经看到了干热河谷的魔影。从县城到金沙江9公里的巴楚河两岸都没有任何植被;从巴楚河与金沙江交汇处沿318国道向南行走33公里到了金沙江大桥(桥头有为长江科考漂流队烈士立的纪念碑),沿途仍然没有任何植被,尤其让人感到不安的是,沿河已经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沙丘,和我在新疆沙漠地带看到的一样。当地人告诉我,越往南走,生态环境越糟,根本就算没有植被的地方,夏天还可以看到野草带来的一点绿色,冬天就只有满目黄土、满江黄水、一片凄凉了。
当地林业部门的工作人员们一再呼吁,希望“科技进林”,林科院的专家们对干热河谷的造林问题进行攻关。
金沙江在青海的直门达以上被称为“通天河”,在直门达以后就被称为金沙江,奔流到四川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城”的宜宾后与岷江汇合,完成了万里长江漫长的序曲后,才被正式称之为长江。金沙江全长2316公里,为长江全流程三分之一强。它跨越了中国地形的两个阶梯,跨越了川西高原、横断山地、川西南山地和滇北高原……在崇山峻岭的悬崖陡壁间奔突、冲撞、切割、坠落,一泻千里,奔腾而下,在仅仅650公里的距离内,便曾下跌了1400多米。
金沙江最大的支流是雅砻江,流量大于黄河,发源于巴颜喀拉山南麓,在青海省境内被称为扎曲和清水河,这是又一条在高山峡谷中奔腾的河流。
但是,金沙江上游又是一个生态环境十分严峻的地方。
在云南穿过了20多个县的金沙江长谷,几乎到了“万里不见树”的境况。20世纪80年代当地居民平均每户每年烧去木材3.4立方米;每熬1斤糖便烧去木材两公斤,烤1斤烟要烧去木材3公斤。1985年,云南仅烤烟一项就烧去木材200万立方米。森林过度砍伐造成全流域水土流失面积达4.7万平方公里,为总面积的42.83%,水土流失量居云南省六大流域之首,每年流失的土壤高达2.6亿吨。
金沙江南岸的元谋县是元谋人的故乡,1965年地质学家们在这里发现了“元谋人”的牙齿化石标本,采用古地磁学方法测定,元谋人生存的年代距今约170万年。我国地质、古生物、古人类工作者曾对诞生元谋人的元谋盆地第四纪地层进行了大量研究,发现了剑齿象、犀牛、鹿、鱼类等化石,亚热带植物孢粉乃至落叶阔叶林和针叶林树种等等。可以想像得到,当时的元谋盆地一定是一个生物资源丰富、生气勃勃、最适合人类生息繁衍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