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生存与毁灭:长江上游及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考察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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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消失的绿云(4)

在这里我们不去说对三线建设总体的评价,单说以会战的方式从全国各地调集人马集中开发江河上中游天然林区,在今天看来,简直是疯狂的行为。而在当初,却是作为国家建设的重大行动来执行的,反映了当时认识上的愚昧,尤其是当时国家的重大决策中,科学性、民主性都很差,有多少科技工作者的金玉良言听得进去?更多的人则是在当时的政治空气下连执言的勇气也没有,或者只是盲目服从,缺乏独立思考。

组织金沙江伐木大会战的历史背景如今已弄不清楚,知情人也多半逝去,只知道当时提出为了三线建设和开发大西南成立金沙江林区会战指挥部,规模很大,统管和组织金沙江沿线四川和云南两省的伐木工作以及木材的陆运和水运,重点是滇西北和渡口(现攀枝花市)、木里、西昌以及雅砻江沿线。

据原凉山州林业局总工程师杨成林介绍,实际上对金沙江和雅砻江沿线的砍伐,在开展“大会战”前,自“******”的年代便已经开始,1958~1960年各地都上了许多森工局,凉山也有木里林业局、盐边林业局等。这些地方的林区根本还没有道路,完全靠步行和骑马,木材根本运不出山,但是出于狂热和政治的需要,还是拼命“放卫星”,大量砍伐原始森林。除了森工企业砍,老百姓也砍,甚至把庙宇周围的树也砍光,木材简直堆积如山,以致十几年后的1975、1976年,他在木里、普威一带还可以看到堆积一两人高、已经全部腐烂的木材残骸。20世纪60年代修建成昆铁路,也要求凉北和普威两个林业局大量提供木材,连石板上都写有标语。当时采用的是大面积皆伐——“剃光头”——的方式,到底砍去了多少原始森林,现今已不得而知。

凉山州和滇西北都是我国生物资源十分丰富的地方,木里县活立木蓄积量达1亿多立方米,居四川全省之首。由于交通不便,这个小城曾长期是一个安详、原始、美丽的童话世界,著名探险家和地理学家约瑟夫·洛克1925年寻访木里后曾这样写道:

在翻越了几座小山丘后,我回头对着木里城望上最后一眼,这时眼前浮现了那里的人民善良、纯朴、原始的形象……心里默默地祈祷:愿上帝保佑他们……

那天晚上,睡在帐篷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我又回到了那片被高山环抱的童话之地木里,它是如此的美丽与安详。我还梦见了中世纪的黄油与富庶,梦见了涂着黄油的羊肉和松枝火把,一切都是那样安逸、舒适与美好。

1926年,长期居住于云南丽江的约瑟夫·洛克又专门寻访了滇西北金沙江和澜沧江交汇处的原始山谷。后来,他欣喜地写到: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雨林地带。地面上厚厚地覆满了苔藓,巨大的树干上爬满了黄色的、胡子似的地衣,而泛着银色光泽的杜鹃叶形成了整个灌木丛层……”秋天“槭树金黄,其它林木的叶子呈水红色、橙色,而铜色的桦树有着无数的节疤,在粗大的枝干上打着卷。所有的叶子表面上都沐浴着清晨的阳光,闪闪发亮,它们仿佛都是半透明的,在那冷冰冰的冷杉衬托下,分外美丽……”冬天“整个雪原在朝日的辉照下微微呈粉红色,而深深的沟壑间呈现紫黑色……当太阳挂在主分水岭上时,光芒四射,万缕阳光穿透了整个森林,林中的霜和冰就像宝石般光耀夺目。”

在作者的笔下,长江上游的深谷里,“小路两旁长着茂密的各种各样的植物,如绣线菊或鼠李等。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在道路两旁,有时完全将小路覆盖……”在海拔3300多米的地方是高原草场,草场边缘有“可爱的、长得密密层层的铁杉林……在铁杉林的外围,是一片片杜鹃、高大的银莲花和艳丽的蝴蝶花。这里确实是花的海洋……空气爽人心脾,阳光明亮辉煌,鸟儿欢歌乱舞,整个世界焕发出勃勃生机,万物都享受着愉悦的生命。”

但是,凉山州的林木早就让人类产生了觊觎之心。18世纪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和三十四年便在雷波采办了楠木78根,运往北京修建圆明园;乾隆四十八年又在雷波采办楠木133根,修建天坛。以后历代都多次砍伐,木材成为重要商品,光绪年间,经营木材的杉帮已经成为西昌商会十帮之一。西昌、喜德、昭觉接壤的东西河地区,道光(1821~1851)以前是蓊蓊郁郁的林海,但解放前森林覆盖率已不足5%。

******期间,千军万马上山砍树、烧木炭,以后,乱砍滥伐也从未停止,在2001年出版的《凉山州林业志》上曾有这样的记载:

1958年10月,盐源县一个铁厂曾采伐3万多株林木炼铁;

1959年盐源县阿萨、巴折、草坪等乡毁林开荒865公顷(1.3万亩),毁林17.6万株;

1962年西昌泸山风景区砍光533公顷(8000亩)火烧木、66.7公顷(1000亩)云南松,深沟两侧5公里长的云南松林几乎被砍光;同年,全专区查处毁林开荒2467公顷(3.7万亩);

1964年雷马坪农场烘茶、烧柴批准砍伐5500立方米,实际却砍伐2.7万立方米,约为批准数的5倍;

1964年马边县农民在美姑砍原始林冷杉、桦木1.2万株烘烤木香;美姑县农民砍冷杉2万多立方米,劈瓦板20多万匹;

1964年新建公社毁林开荒160公顷(2400亩);

1968年西昌泸山风景区再度遭到群众性滥伐,持续4个月,砍伐林木15万余株,许多地方被砍光;

1973年德昌县连续毁林开荒411公顷(6165亩),损失木材7000多立方米……

除了乱砍滥伐外,据不完全统计,1950年到1998年,凉山州共为国家提供了商品材1590万立方米,消耗森林资源达4000万立方米以上。

20世纪80年代木材市场放开,特别财政实行“分灶吃饭”以后,凉山州和其他地区一样,地方、集体和个人都加大了对森林的砍伐,再一次千军万马上山,出现了路修到哪儿就砍到哪儿的情况。砍伐时,无设计、无机械、无操作规程,纯粹是咋样好砍就咋样砍,“召之即来,来之即砍,砍了即走”。按规程要求,运距超过50米便要架设索道,不准在地面上推走,以免破坏地表的植被,但是,这时基本全部是人力窜坡,大量植被被彻底破坏;规程要求,胸径40公分以上的树木伐桩不得高于10公分,胸径40公分以下的伐桩不得高于5公分,但许多人为了省力,砍树时甚至不愿弯腰;按规程要求,对木材应“因材施用”,大材大用,小材小用,但有的人为了图方便,竟把许多大树砍成小块,把圆形砍成方形……凉山州宝贵的森林资源再一次遭到浩劫。如今除木里因交通不便还能找到原始森林外,其他地方已被砍光。

长期的毁灭性破坏,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损失殆尽,常绿阔叶林本来是凉山州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海拔1000~1600米以下的河谷地带最常见的植被,但它们逐渐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稀疏的灌木和野草。西昌周围大小山岭几乎都光秃不毛,每降大雨,流经西昌市区的东西河必有洪水。1955年7月,日雨量仅62.2毫米,东河便发生洪灾,淹死200余人。据测定,1958年东河水含沙量已高达每立方米745公斤,基本上是泥浆;西河流域渣都一带地表土每年平均减薄12厘米。发源于林区的几条小河,失去森林的庇护后,流域范围竟形成了5000多处冲沟、1万多处滑坡。

自1958年起,在四川省林业厅的领导下,凉山州开始试验飞播造林,1959年试验成功,以后便陆续大面积推广到全州、全省乃至全国。截至1995年,全州已飞播了45片、48.7万公顷(730万亩),形成了美丽的东西河林区和高原绿海。站在北山望乡台上极目眺望,远处邛海波光闪耀,近处林海绿浪涛涛,森林里松脂溢香,百鸟欢唱。飞播林区水土流失减少了80%,东西河含沙量减少70%至90%,洪期径流量减少27%至69%。西昌城区冬季降水量增加19.2%,空气湿度提高6%,风速减低73%,“风季干风劲吹,沙尘席卷全城;夏季洪水上街,房倒屋塌死人”的景象已成为过去。198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员奥里茨基教授前来考察后赞赏地说:“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水土保持工程……我到过苏联、法国、美国、南斯拉夫等30多个国家,还没有看到像你们这样大规模造林来保护一个城市,也没有取得像你们这样宏伟的成就。”“你们的东西河飞播总面积9.1万公顷(成林2.6万公顷),相当于我们奥地利一个州。”“这个成就很伟大,应把参加过这一工程的人永远记录下来,树成碑,让所有享受这片飞播林利益的青年人知道,让后代都感谢他们。”为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甚至将其列为人类改善自然环境的典范。

然而,令人十分痛心的是,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美丽的飞播林又遭到了人类的巨大破坏。在飞播林里陆续住进了大量“盲流”,据估计可能有数万人,其中不少人吸毒、偷盗、违反计划生育。他们在林区里先砍树木搭棚,再刀耕火种,毁林开荒,有的甚至还砍树卖材……往往毁坏一片树林后两三年间又搬到另一片树林去。年复一年,飞播林终于千疮百孔,到80年代末,飞播林下环部分便基本砍完,以后又在上环“开天窗”和“贴大字报”。除此之外,飞播林里还出现了大量白花花的坟墓,不但破坏了生态,而且上坟时极易引起森林火灾,对发展森林旅游也十分不利。

西昌市退耕还林办的杨主任曾带领我去参观了该市的洛古坡退耕还林示范区。洛古坡地处高原明珠邛海上方。前些年几片山头全是郁郁葱葱的飞播林,但是自70年代末80年代初,西昌市部分农民便开始进入林区毁林开荒,以后其他地区的“盲流”也逐渐进入。到80年代中期便形成了两个村、800多户。飞播林终于被逐渐砍光,再一次成为“童山”,25度以上的陡坡也被开垦。

2000年以后这里开始启动“退耕还林”工程,仅仅一年便退耕还林两千多亩,再一次在荒山上种树。目前老百姓们的生态意识似乎有所觉醒,我去考察时山上已经有了草、有了小树,远远看看去,绿油油的。

但是,我仍然在担忧,5年到8年以后,根据政策,国家对退耕地再不补助粮食了,这里的人会不会再一次毁林开荒?

愚昧、狂热和毁灭性破坏

四川省在对森林的几次大规模破坏中,损失最惨重的可能是盆地内的丘陵地区,许多地方森林覆盖率降到5%以下,甚至到了1%。许多人回忆起当时的情况都感到不可思议。

下面举几个例子。

地处嘉陵江上游的广元市,历史上由于秦岭的阻隔和复杂的地形地貌,一些沟壑形成“天然庇护所”,躲过了冰川的袭击,留下了一些古老而珍贵的种群,植物有巴山松、岩松、水杉、珙桐、银杏、秃杉等,动物有金丝猴,大熊猫、云豹等。广元为历史文化名城,传说是武则天的出生地,两千年来一直是秦、蜀经济文化交汇的区域,20世纪30年代为川陕革命根据地。当地有种树的传统,名闻中外、近8000株古柏组成的“翠云廊”就在境内。

直到50年代初,在建造宝成铁路之前,广元市还是山青水秀,嘉陵江水资源丰沛,支流南河还可以漂运木材(现在已什么都不能运了)。据广元市林业局总工程师粟安全回忆,1955年他曾随修宝成铁路的父亲到了广元,当时从广元到昭化,路边全是遮天蔽日的青冈林,即使正午走进去也是黑黢黢的,让上小学的他常常感到很害怕。到处都是小鸟,乌鸦站在电线上:“呀呀”地大叫,八哥调皮地飞到牛背上骨碌碌地转动着小眼睛东瞧西瞧,狐狸常常叼走了农民家的小鸡……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恢复了……”说这句话时,粟安全的眼睛里充满了惆怅。

广元市对森林的第一次破坏是为了修建宝成铁路。

第二次破坏是在1958~1961年的“******”中。这一次的破坏程度是毁灭性的。当时,四川省委和绵阳地委提出了“三个大办”的口号——大办钢铁、大办食堂、大办粮食。为了“大办钢铁”地委组织“十万人上山”砍树炼铁,交通沿线所有的林木都剃了光头,甚至把农民家里的棺木、门板都收来炼铁。在“大办食堂”中,仅广元一县就办起了公共食堂3200个,为了解决食堂的烧柴,哪里方便就在哪里砍。为了“大办粮食”,在“一条心,一股劲,一个样”的口号声中,为确保“元帅升帐,卫星上天”大搞“肥山肥海”,大量毁林开荒。不仅砍光了树,搂光了树叶,挖光了树疙瘩,还连草皮都铲光。有的地方甚至吼出了“苦战××天,誓叫青山变红山”的口号。于是广元的林区元气大伤,生态环境急剧恶化。

第三次破坏是“**********”。由于各级政府瘫痪,无政府主义盛行,乱砍盗伐严重。嘉陵江一级支流羊木河、潜溪河植被破坏后水土流失加剧,1964~1974年10年间河床平均升高1.5米,为1980年、1991年两次大洪灾留下了隐患。

第四次破坏是80年代木材市场放开,山林所有权划到农户。自1965年以来,广元便开始学习西昌经验,营造飞播林,并且对飞播林加以管护,还建立了若干检查站,检查盗伐盗运情况。但是这些正确的做法却受到了上级的批评,被斥为“****思想猖獗”,开林业工作会时不准进入会场,部分检查站被撤消,一些国家投资的飞播林被划到农户。再一次形成严重的乱砍滥伐,并一直延续到90年代初。

现在广元境内真正的原始天然林只剩下了青川县唐家河自然保护区和旺苍县鼓城山森林公园一些小块的地方,其余地区基本荡然无存。

广元本是著名的“风城”和“十年九旱”的地方,生态环境恶化又加剧了水土流失和自然灾害的发生。全市水土流失约占总面积的60%,年土壤侵蚀模数高达每平方公里4000吨以上,大量泥沙进入嘉陵江,从而又带入长江。

2001年我到广元时,又遇到一个“灾害年”。连续300多天的大旱,再加上春天的低温冻害和秋天的秋淋、洪灾,粮食减产40%以上;各区、县都发生了滑坡和泥石流,公路被毁,2700多户房屋倒塌,广元市副市长何启书万分感慨地对我说:“历史上广元是青山绿水,天人和谐,现在却成了山穷人更穷。”

国家林业总局已把广元列为生态环境的重点治理地区之一。

南充是嘉陵江流域又一处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的地区。

旧志记载,南充明清时“青翠重重是绿云”,“当清初世,地旷人稀,森林甚富,迄光绪初,尤多古木。”清初山上有虎豹麂狐出没,直到20世纪50年代仍有豹、野猪、麂子、弥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