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生存与毁灭:长江上游及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考察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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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雪域高原的选择(2)

藏民族还提倡,一个人活着时固然要多做善事,死后也仍然要尽可能作出奉献,“天葬”的习俗即是这种心理的表现。死者的遗体要全部喂给鹫鹰,剩下的一点点残骨和头发也要揀起来烧成灰撒向草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随着血肉之躯全部还原于大自然,人的灵魂也就到了天堂的极乐世界……

人的活动是造成环境灾难的巨大因素,人口的过量增长必然会造成生态环境的失衡。在人口控制方面,藏族人民有一个特殊的做法:自古以来只要家里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便要出家为僧(尼),僧尼是不允许结婚的,于是这个家族的人口增长数量便减少了三分之一。此外,再加上高寒、高海拔、严酷的环境等因素,人口的增长便缓慢下来。当然,出家为僧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控制人口,但客观上却起到了控制人口的功效。

总之,正如青海省民委多才旦先生所说:“藏民族没有故作深沉的思想,没有过分强烈的自我意识。这也许是藏民族的经济发展虽然缓慢而精神并不空虚,生活水平虽然低下但自然环境并没有受到大的破坏的原因之一。”

在藏区考察时,有几件小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件是离开“跑马溜溜的”康定,翻过海拔4300米的折多山后我来到了甘孜州的草原上,使我感到特别有趣的是,我第一次看到,所有的动物竟全不害怕人们和汽车,它们或单独或三五成群地在路边、在路中央潇洒地大摇大摆地站着、卧着,对司机的喇叭声完全置之不理,有的斜睨眼睛瞟瞟我们,有的却连眼睛也懒得睁开。于是,司机不得不扭动方向盘,绕开它们走。特别有意思的是一条小花狗,一直伸出两条前腿横躺在公路的正中,司机对着它按按喇叭,它竟很不高兴地昂起头来对着汽车“汪汪”大叫,惹得我忍不住笑了。

当地人告诉我,这些动物外号是“高原警察”,一遇到它们,所有的司机都会小心翼翼地停车。在高原上,从来没有一个司机会伤害这些动物……

另一件是,在道孚县考察时,我发现活跃而豪爽的司机尔金不愿吃鱼,特别是望见一大盘小鱼时,他更会苦着脸,皱着眉头从不动箸。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我:“吃一条大鱼只伤害了一条生命,但是一大盘小鱼呢?是多少条生命啊!”

听了他的话,我的筷子在半空中僵住了……从此我才明白,为什么在高原明澈的湖泊里,会保留下来那么多自由自在的鱼儿。

还有一件是,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炉霍县考察期间,我结识了另一位藏族青年司机赤勒。赤勒和道孚县的尔金从长相到性格都完全不同。高大的尔金爱说话、爱开玩笑,一上车几乎从来没有闭过嘴;而个子不高的赤勒却沉默寡言,只默默地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一切,一整天难得说上两句话。有一次,我们的车正在疾驶时,突然从窗外飞进来一只蚊子,赤勒一伸左手抓住了它,但过了一会儿又把手伸到窗外把这只蚊子放了……看见这有趣的细节我便笑着问道:“为啥要放了它,你不愿杀生是不是?”赤勒仍然没有说话,只略带腼腆地点了点头。

面对这样的民族,我陡然对自己民族的残忍和凶暴感到羞愧了。

后来,赤勒开车翻过海拔5000多米的雀儿山送我到德格县去,他的全家——包括岳母、弟弟、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全都同行,原因是德格县有著名的、藏区最大的印经院,这是藏传佛教的“圣地”,他们全家利用这次机会朝圣。在雀儿山下,我们碰到了三群磕着长头到拉萨去朝圣的人,里面还有女人。他(她)们面庞黧黑,满面满身都是尘土,手上戴着皮套和木板,皮袄上套着生牛皮制成的长围裙。皮套和围裙已经磨光,脚上的胶鞋早已磨破,有的人额头和手臂上都磨出了干茧,干茧上又渗出了鲜血,但神情在肃穆中却透出了满足和快乐。当赤勒一家和他们攀谈时,他们的微笑简直像灿烂的阳光……他们每前进一步便先合掌举过头顶,然后手掌降到鼻尖、胸口,身体前扑,全身匍匐在地,划一个记号,起身,跨两步到划记号的地方,再合掌举过头顶,再向前扑……随着周而复始的动作,雪原上响起了木板叩击在冻土上“达达”的声音,虽然单调但极清脆,似乎在叩击每个人的灵魂……

通过赤勒的询问,我知道了他们是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出发的,每天前进不到10公里,单炉霍到雀儿山下280公里便走了一个多月,走到拉萨可能得两年多。

想到他们马上要磕着长头匍匐着翻越陡峭的、终年积雪、空气极为稀薄的雀儿山,我感到不寒而栗了。

向他们捐了一点钱表示心意后,我又为他们照了相,他们笑着祝我“一路平安”。

听说在朝圣中,不少人把自己的躯体永远留在了半道的雪原上,但是他们认为,这也是一种幸福,因为自己死去时能带走人间的全部苦难,让所有活着的人幸福吉祥。

面对这种虔诚的苦行,这种百折不回、生死置之度外的精神,这种大慈大悲对众生的终极关怀,我们能说些什么呢?

在参观和朝拜印经院时,赤勒自己掏钱为我们每个人准备了一条供佛的哈达。当看见我在记录翻译介绍的印经院历史和珍藏的经书名称时,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突然激动地轻声说了句:“你是一个好人!”

而我却感觉到,生活于雪域高原上的藏族人民,物质虽然匮乏,精神上却是富有的。

访雪域康巴文化古城德格

2001年5月下旬到7月上旬,我是在四川西部、青藏高原东南缘的甘孜藏族自治州度过的。

甘孜藏语为“洁白美丽”的意思。一踏进这块神奇的土地我便感觉到,在这个无数高耸的雪峰和幽深的河谷组成的世界里,到处都堆积着厚重的文化,正是层层堆积着的文化,把这块土地变得更有魅力。

甘孜州最吸引人的地区之一是被称为“康巴文化走廊”和“康巴文化古城”的德格县。

德格县地处川西北的丘状高原区,属长江重要的支流金沙江和雅砻江的上游地带,险峻的雀儿山横亘全境。境内有冰川30多条,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30座,到处都有美丽的高山湖泊,德格县城的海拔是3240米。

藏学界一直把德格作为藏文化的三大发祥地之首。原因是历史上德格土司不但在政治、经济、军事、法律各方面建立了相当完备的管理体制,而且对藏传佛教白、黄、花、红、黑五大教派都采取了一种开放的、兼收并蓄的态度,以致五大教派的主持人全都来到了德格,民族文化与佛教文化相融合,创造了丰富多彩独具一格的德格文化。

德格藏语音调优美,被称为藏语的“普通话”;德格人书写的藏文十分美观,被称为“德格手法”。开放的文化观念,使德格学者云集、群星灿烂,在佛学理论、医学艺术、天文历算、语法修辞、历史地理等各方面都有许多建树,有的人一生著作竟达百部。德格画派被称为“神奇的画派”,能巧妙地利用散点透视的手法,在有限的画面上表现出最大的时空,20世纪80年代末曾在香港展出,独特的美术理论体系和绘画技巧,不仅在国内,而且在蒙古、印度、不丹、尼泊尔、锡金、日本、泰国、马来西亚等地都有广泛影响。德格的锅庄、弦子、歌舞乃至建筑独具魅力。德格的医学也极为发达,德格藏医院已有500多年历史。

至于素有“藏族地区璀璨的明珠”、“雪域文化宝库”、“康巴的敦煌”之称的德格印经院,更收藏了藏文化70%的著作,早已名扬四海,成为藏区人民朝拜的圣地和中外学者研究的对象。

而最值得当地人引以自豪的,德格还是民族英雄格萨尔的故乡。

德格全县只有6万多人,县城只有6000来人,但在古老而狭窄的街道上,却经常迎面碰见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游客和研究藏文化的外国学者们。

我们的汽车离开炉霍县,经过甘孜县后进入了德格县境内。

甘孜县地处川、藏、甘交通要道,城市漂亮而堂皇,一条条水泥大道、一座座装修一新的楼房,街上商店林立,甘肃、西藏和甘孜自治州许多县的商人都到这里做生意。但令人遗憾的是,城市外面一眼望去到处是光秃秃的赭色的山坡,不但没有参天大树,连灌木都很少。317国道沿着雅砻江蜿蜒,江水是浑浊的,雪山下的草原是退化了的……

直到进入德格县境内才终于看见了森林,草原的绿色也变得厚重起来。

远远地望见雀儿山的雪峰和冰川了,汽车奔驰而去,出乎意料之外,在雀儿山山脚下我们竟突然发现了仪态万方的新路海。

这是一个美丽得让人目瞪口呆的地方。银光闪耀的雪山和冰川、黛色的森林、气势磅礴的瀑布围绕着蓝绿色的海子——最奇异的是海子的颜色是变幻不定的,半个月后它将从蓝绿色变成乳白色了。海子里的水静静的,清澈得可以一眼望到水底圆圆的卵石,白色的、红色的、灰色的、黑色的鱼儿自由自在地倏忽往返,山峦和森林的倒影都清清楚楚地映在海子里。由于游人稀少,新路海显得十分宁静,宁静得飘然脱俗,远离尘嚣,宛如仙女的化身。

新路海海拔4000多米,除了风景秀丽,还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唇鹿和二级保护动物香獐、岩羊、盘羊等经常出没的地方,如今,德格县林业局已经在这里建立了白唇鹿自然保护区(后又成为省级保护区)。保护区的负责人小李告诉我,前几天曾有几位外国专家带着翻译来到这里,但一下车,翻译便出现了严重的高山反应,他们只得遗憾地匆匆驱车返回了。

相传很久以前新路海叫“金鹿海”(藏语色夏措),湖中住着海神祖纳仁青和太子昂旺。湖边住着一户牧民,牧民的姑娘名叫拉姆,既美丽又勤劳、善良。昂旺爱上拉姆了,他变成一只小金鹿跟着姑娘来到了她的家,和姑娘朝夕相伴,当她家没有钱买盐巴、茶叶时,小鹿便会屙出一小块金子。消息传到了大土司的耳朵里,贪婪的大土司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抢走了小鹿。但小鹿从此以后不吃不喝也不屙金子。大土司和管家把小鹿牵到湖边,湖的上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骤起,湖水汹涌翻滚,卷走了大土司和管家……湖水平静了,拉姆又来到湖边背水,小金鹿又从湖里跳了出来,而且变成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向姑娘求婚。从此,草原兴旺了,人民富裕了。牧民们把鹿子作为嘉宾的象征,不准任何人猎取,于是野鹿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和牧民的牛羊为伍……

保护区的负责人小李以高原人特有的热情和淳朴,向我们介绍了许多关于新路海的神话。他还对我说,湖边的岩洞里住着一位多加尔喇嘛,这位喇嘛已经面壁修行了25年,无论冬夏都赤着脚,大家叫他“赤脚大仙”。国家实行天然林保护工程(简称“天保工程”)并建立新路海自然保护区后,多加尔喇嘛出山了,他经常热心地向牧民们宣传保护生态环境的重要性。

小李的介绍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于是我问道:“能采访一下这位多加尔喇嘛吗?”

小李摇了摇头,犹豫地回答:“不知道,不知道今天他会不会来……”但突然,他指着我的身后惊喜地欢呼:“多加尔喇嘛来了!”

一转身,我看见了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环保志愿者”。他的年龄也许是40多岁,也许更大一些或更小一些,我说不清楚;黧黑的面庞,皮肤上满是风霜雨雪的痕迹,但并不见其衰老;及肩的长发披散着,微微带着天然的卷曲,显然很久没有梳理过了,但黑发中并没有出现银丝;身上穿着黄色和赭色的布袍,没有一点豪华的装饰;脚上没有穿鞋,赤脚的脚掌很宽,沾着泥土但并没有皲裂的地方,看上去不像血肉构成的更像一些坚硬的树根,10个脚趾头抠在地上,像树根一样地有力。这是一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脚,它不知道已经爬山涉水走过多少地方了。

多加尔喇嘛含着微笑望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表情柔和而单纯,就像高原上的蓝天一样明朗,和我想像中的“世外高人”大大不同,于是我问他:

“您为什么这样关心生态环境呢?”

他用汉语平和地回答我,并没有提高声音:“我有责任保护这个地方——保护生态环境每个人都有责任。”

“每个人都有责任”,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却包容了多么丰富的内涵!

“您具体怎样做呢?”我又问。

“我经常向农牧民宣传必须保护自然环境,要不然我们会受到惩罚。以后我还会反反复复地向他们宣传。另外,我还有一个心愿,要修一座宣传保护环境的白塔。我已经在甘肃、青海一带开始化缘了,准备在新路海旁边修建这座白塔,让后代永远珍惜雪域高原的自然环境!”

我知道修建白塔是佛教表达教义最郑重的方式之一。

我提出要为多加尔喇嘛照一张相,他欣然答应了,在单独照相之后,他又邀请我和他共照了一张。

告别时,我笑着对多加尔喇嘛说:“我们马上要翻越雀儿山了,我是为采访生态环境而来的,请您祝福我采访顺利,一路平安吧!”

多加尔喇嘛点了点头,脸色变得严肃了,他双手放在我的头上,虔诚地喃喃念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

离开新路海后,汽车便向号称“川藏第一险”和“川藏第一高”的雀儿山驶去。山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稀薄,虽然是6月中旬,但车窗外鹰曲的溪水仍然被冻得严严实实,刺破蓝天的群山只是一片单调的白色,让人感到冷峻中沉重的压力。从炉霍出发专程送我到德格的小陈开始感到胸闷和头痛,我也感到太阳穴阵阵发胀了。

我们终于来到了雀儿山的垭口,雀儿山最高峰海拔6168米,垭口处也在5000米以上。狂风卷着雪花击打着车窗,许多地段发生了雪崩,随着“轰轰隆隆……”的一阵巨响,山崖被几吨重的冰块砸开了缺口,冰碴儿和碎雪四处飞散,大大小小的冰块在山崖上摔打和滚动……山在发怒,冰雪也在发怒了。

推土机一直在吃力地推着雪。听说中午曾有许多汽车堵在雪崩地段,幸运的是,我们通过时道路已经基本被清理了。

翻过雀儿山便到了德格县城,第二天早晨,我便去参观向往已久的德格印经院。

印经院面积不大,连金顶在内一共只有四层,是国家一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金顶熠熠闪光,大门上有许多漂亮的浮雕,但里面只是普通的木楼。占地不足6000平方米,建筑面积不足9000平方米,只是收藏品之丰富令人吃惊。到1998年底,已经收藏了各种印版27.5万多块、画版3500余幅、各类典藉400多部、300多册两亿多字,有的著作已经有两千多年历史。其中佛学经典、佛学哲理、佛本生传约占全部馆藏15%,而大量馆藏是藏民族历代创作的诗歌音韵、道德修养、文学逻辑、绘画工艺、气功医学、建筑雕刻、天文历算、生态环境、辞书文法、历史传记等著作。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印经院收藏和刻制的印版内容严格保持了原文的真实性,有的印版甚至用两种到三种文字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