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生存与毁灭:长江上游及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考察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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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2)

1960年南坪森林资源调查队第二次对九寨沟进行考察,当时的九寨沟仍然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到处是直插云天、几人合抱的大树,许多是珍稀树种。大树上纠集和悬挂着老藤,地上是各种灌木、野草和软软的腐殖层。一层层、一叠叠浓密的树枝和树叶挡住了高原辉煌的阳光,连大白天也是黑黢黢的。山风乍起,林涛澎湃,宛如万马奔腾。郁郁苍苍、雾霭沉沉的大森林里,还常常闪烁着野兽们窥视的眼睛……无山不绿,有水皆清,海子里到处是五色的游鱼,山坡上随处可见野猪、猴子、狐狸等野生动物,确实美极了。他们在大森林里测量了一个多月,一位技术人员、三位工人竟因为迷路付出了生命。但由于极“左”思想泛滥,人们只知“与天斗争”、“与地斗争”,“美”被视作没落的“资产阶级情调”,无人敢于提及更不敢进行宣传,以致调查队向上级汇报时并没有提及九寨沟的景色,只称:“沟内森林资源丰富,可以建一个大型森工局进行采伐。”

人们感兴趣的仅仅剩下了木头,这难道不是国家的愚昧和民族的悲哀?

20世纪60年代初,国家开展“三线”建设,对木材的需要量陡增,采伐九寨沟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但当时由于交通不便,木材无法运出,便暂时被搁置下来。60年代中期,当国家农林部获悉九寨沟的木材可以通过白龙江水运出山后,九寨沟终于在劫难逃了。

1966年和1970年,九寨沟在海拔3000多米处先后成立了两个林场,开始对原始森林进行大规模的采伐,每年的任务是5万立方米,毁掉的树木则达10万立方米以上。最初是小面积“皆伐”,以后逐渐发展到大面积“皆伐”——也就是被后人戏称的“剃光头”,这是对原始森林最野蛮的毁灭性破坏。

九寨沟的老百姓们也曾经流着血泪呼吁过、阻拦过、抗争过,但面对鲜血一样殷红殷红的红头子文件,面对钢铁一样冷冰冰、硬梆梆的指令性计划,他们的声音和努力都显得那样的软弱和无济于事……

特别林场成立的时间正好遇到了中国的“**********”,在一片狂热的气氛中,九寨沟遭受的劫难便更加惊人。1974年,九寨沟内竟有八个工段、近千名工人同时进行“轰轰烈烈”的大采伐。日日夜夜号子阵阵、机声隆隆,“顺山倒”的吼声震得四山回应。大片大片昔日翠木森森的地方变成了荒坡,到处横七竖八地堆着被砍倒的参天大树,活像古战场上勇士们血迹斑斑的遗骸。九寨沟遍体鳞伤,满目疮痍……

1969年8月,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的印开蒲、溥发鼎、胡隆基三人在进行川西北的薯芋资源调查时,第一次从生物学的角度,重点考察了九寨沟的生态环境。

年轻的印开蒲性情直率、易于激动、酷爱文学,是一位“性情中人”,他17岁参加工作,长期从事生物多样性研究(现在已经是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生态中心副主任和高级专家了)。一踏进九寨沟,他便对沟内的景色着了迷,以致竟激动得彻夜难眠,后来他曾回忆说:“夜晚,一阵微风掠过蓝色的海子,我仿佛听见了飒飒的声音。在星光浩荡中,湖光山色仿佛都在和人们说话。芦苇海上那一丛丛鹅黄色的、纤柔的芦苇,在星光下变成了一抹淡淡的色彩,活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从此,他便老是牵挂着九寨沟。

1975年,在进行四川西部植被调查时,印开蒲和中科院、四川农业大学的专家们一起第二次到了九寨沟。这时的九寨沟,让印开蒲震惊之余感到十分痛心。由于沟内已经进行了将近10年的大规模森林砍伐,瀑布环绕的诺日朗附近原始森林已被砍光,小巧玲珑、彩色斑斓的五彩池四周原始森林已经被剃了“光头”。从海拔2000多米的九寨沟口,上行60公里直到海拔3000多米处,沿沟两边近10公里内,所有的大树都只留下了可怜的树桩……失去了森林的庇护后,五彩池、长海和许多海子,水位都在剧烈下降,野生动物已经绝迹。

九寨沟惨遭蹂躏的状况使专家们十分担忧,印开蒲更是痛心疾首。他知道,长此以往,用不了多久,神话般的九寨沟美景将被彻底破坏,将从地球上完全消失。于是考察结束后,他和专家们立即忧心忡忡地向阿坝自治州、四川省科委、四川省革委会郑重提出了建议,要求停止砍伐,在九寨沟建立自然保护区。但是,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这个建议自然不可能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

在印开蒲等人第二次进入九寨沟后,白发苍苍的中国林科院院长吴中伦教授也到九寨沟进行考察了。考察后,这位德高望重、足迹遍及全世界的著名专家十分感慨地说:“我曾到过欧美许多国家,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美的景色,必须认真保护它!”以后,他不但特地上书四川省革委会,而且还把自己的意见当面告知了四川省林业局领导。中国林科院院长的头衔让他的意见终于引起了四川省的重视,省林业局正式发文通知地处九寨沟的南坪林业局:“九寨沟则查洼、日则沿沟两百米以外才于砍伐。”

“两百米”,仅仅只有两百米,对于保护九寨沟说来自是可笑而微不足道的措施,但却是在“**********”那种特殊的政治背景下,林业部门为保护九寨沟进行的第一次努力。

继林科院院长之后,同年,国家农林部派出工作组对九寨沟进行了综合考察,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九寨沟不仅蕴藏了丰富、珍贵的动植物资源,也是世界上少有的优美风景区。”

也就是这一年,中国的生物界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川西北箭竹大面积开花,造成熊猫大量死亡。

有“活化石”之称的大熊猫是全世界人民喜爱的珍稀动物,中国1972年便有了“熊猫外交”,于是,箭竹开花便立即和“政治”和“国际形象”挂起钩来,从而引起了各方面的广泛关注。国家农林部保护司副司长卿建华奉命来川进行调查,竟赫然发现了100多具大熊猫的尸骨。在九寨沟考察时,他发现砍伐森林后大熊猫全部逃离。后来,在上报熊猫的情况时,卿建华便建议在九寨沟等地成立自然保护区,农林部领导同意了他的意见,并上报了******。

也许,九寨沟沾了这史前活化石的光,会得到保护了吧?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九寨沟仍然没有停止砍伐。尽管专家们进行了多次努力,但他们微弱而顽强的理性呼唤却仍然被淹没在“****”的混乱和铺天盖地的政治口号中,变得十分微弱。砍伐的“极盛”时期,日则沟附近一处类似“珍珠滩”的美景被“变”成了盘山路,甚至还成立了“女子伐木队”,冒着生命危险把悬崖上硕果仅存的一些大树砍下,并荒谬地宣传曰:“这是无产阶级革命行动!”

当时,每一年九寨沟被砍下的大树约有10万棵之多。最初曾有人兴高采烈地宣称:“九寨沟森林多得很,可以砍一千年!”但1978年经过调查,发现最多三至五年后,九寨沟便面临无树可砍的绝境。

九寨沟生命垂危!

1978年7月,印开蒲第三次进入九寨沟。看见沟内萧条衰败、遍地狼籍的惨状,看见108个海子中已经有三分之一干涸,印开蒲仰天长叹,欲哭无泪。回所后,他立即向所领导、著名生物学家刘照光、赵德华再次汇报。在所领导的支持下,1978年8月印开蒲连夜奋笔疾书撰写了《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关于建议在四川建立几个自然保护区的报告》,正式建议国家在九寨沟等地建立自然保护区,保护生态环境。当时,四川省个别部门一把手曾对这个报告坚决反对,指责印开蒲“攻击国家林业政策”,甚至说:“如果同意了这个报告,过去我们伐木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因而坚决反对上报。但中科院成都分院院长、著名作家马识途却清醒地认识到《报告》的价值,不但全力支持,而且亲自将《报告》送到北京,直接向******副总理、中科院院长方毅当面汇报。方毅听了马识途的汇报后十分重视,亲笔批示后将《报告》转送农林部研究处理。

在方毅的亲自过问下,1978年11月,国家农林部林业总局通知四川省革委会,要求四川省林业局和成都生物研究所联合写出报告,就建立自然保护区一事正式上报四川省革委会。这个报告后来也是由印开蒲执笔起草的。

在农林部林业总局、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和四川省林业局的共同努力下,打倒“******”后的两年,1978年12月******终于发文,正式批准建立九寨沟等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四川省林业局立即向南坪林业局发出加急电报,命令立即停止采伐……

九寨沟终于死里逃生,经过一番生死劫难后,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春天。

在九寨沟自然保护区建立前后,印开蒲还利用自己掌握的大量资料,冒着政治风险写出了论据翔实、论点尖锐的《四川省森林资源开发利用上存在问题及其后果调查报告》,新华社记者贺晓林将报告的内容在《新华社内参》和《人民日报》上摘要刊登,首次公开提出了森林过度砍伐带来的严重生态危机,引起了中央和四川省领导的重视。南坪林业局职工张国威、《人民画报》记者、南坪县工作人员田树昌、邓一等也写了一系列文章、摄制了许多照片介绍九寨沟美丽的风光,向中央、向四川省领导、向国内外广泛宣传,并呼吁对九寨沟内的森林停止砍伐。

1984年,九寨沟对外开放,立即引来全国和全世界的震惊和赞叹,被誉为“童话世界”和“人间天堂”。香港著名摄影家陈复礼专程来到这里,拍摄了大量美仑美奂的照片;新加坡游客说:“中国人拥有这样的美景真是得天独厚。”九寨沟美丽的海子和溪水更迷住了所有的人,被誉为是地球上“最好,最清,最有特色的水”。世界自然遗产组织专家卢卡斯博士曾这样赞叹:“这些湖水的色彩太丰富了,有的颜色我在英语中简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他曾在九寨沟的留言簿上这样写道:“九寨沟是一个无比神奇、美妙和令人惊叹的地方,看到和欣赏它,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荣幸。”另一位专家桑塞尔博士则这样留言:“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世界上最壮观、最神奇的一处自然景观,世界自然与自然资源保护联盟将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九寨沟的工作,使子孙后代能像我们一样在这里欣赏九寨沟的美景时留连忘返。”

而过去九寨沟林场的伐木者呢?他们已经全部变成了植树人和森林的卫士。南坪林业局在弓杠岭下、九寨沟沟口建成了一个示范林场——122场。尽管过去砍伐森林是出自国家建设的需要,每一方木材都带着国家硬性的“指令性计划”,非完成不可,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实在并不该由林业局和林业职工们负责,但是痛定思痛,回想九寨沟从发现、毁灭到保护、重生的艰难历程,许多林业职工痛心和内疚地说:“我们过去的行为是犯罪,以后一定会砍了多少恢复多少,除此之外,还要把没有砍过的荒山也全部绿化。”“四川省、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只有一个九寨沟,我们一定要保护好这里的一草一木,还要告诉子孙后代永远不要再干我们过去干过的那种蠢事!”

经过20多年持续不断的努力,从弓杠岭到九寨沟几十公里已是满目翠绿,满山碧荫,秋天更像一幅色彩斑斓的巨幅油画,红红绿绿,高下相间。还没有进九寨沟已是先声夺人,进了九寨沟更是目不暇接。

虽然大自然用包容一切的博大襟怀,原谅了我们的贪婪和愚蠢,艰难地修复着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继续把旷世稀有的美景奉献给我们,然而,望着历史上那一串串愚昧和智慧重叠交叉的脚印,生活在今天的我们,怎能不认真反思?而对逝去的历史进行反思,其目的便是为了明天,为了子孙……

九寨沟的翠海林岚将永远记住逝去岁月中的浩劫,记住为保护它们呼吁、奔走的人们,中国感谢他们,世界感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