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是那个时代的潮流,她也和着那潮流,下乡插队了。幸好他们没有像老三届毕业生那样去冰天雪地的北疆或贫困闭塞的晋陕山区,他们下乡的地方只不过是离城不过百里的郊区农场。
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向兰坐在知青宿舍外间的灶锅前漫不经心地烧着火。下雨不出工,知青们便聚在一起甩那几张破旧的扑克牌。李刚的嗓门最大,向兰知道他心里非常不痛快。他的父母亲去世了,惟一的姐姐也上了东北兵团,家里只有一个奶奶。他对向兰说起自家在****中的遭遇时语调低沉,充满了愤慨。那时候,轻声诉说彼此家庭在****中的遭遇是他俩在一起时谈论最多的话题,这种谈论在无形中拉近了两颗心的距离。
不知什么时候,灶里的火沿着地上的枯枝败叶已烧到脚下,她慌忙起身跑到外边墙角又抱进一捆玉米秸,然后心不在焉地打开,将玉米秸一根接一跟地送进灶坑。她的神思深深地滞留在思念中,她想念下放边疆的父亲和哥哥,想念家中的母亲和弟弟……忽然,她感到自己的手抓住了一段冰凉软滑的东西,低头一看:一条黑背花蛇正扭曲着手指般粗细的粗糙脖颈,吐着尖细的红信子,用一对阴鸷的小眼睛在死死盯着她。她惊恐万分地拼命甩着手,并且大声喊叫起来……
屋里摔牌的十几个知青们都跑了出来。李刚一眼看见了正在灶边扭曲翻动的蛇,一弯腰,提着蛇的尾巴拎起来抡了两圈儿,走到门边一扬手将蛇扔进了屋前的水塘。知青们也赶忙你一言他一语地安慰向兰。这时,李刚又从锅里舀出一瓢热水,把她牵到门口说:“来,洗洗手,怕什么,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
虽然知青们都说没事,可她回到宿舍后一躺下就再也没起来,一连几天高烧不退,总觉得手里有一段冰凉的蛇身,总是不住地甩手,甩乏了便昏睡过去……当她又一次睁开眼睛时,看见他坐在炕边,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她醒了,不由宽慰的说:“你可真能吓人,挺文静的女孩子躺在那里喊叫起来却是大嗓门,我要是不抓住你的手,估计这会儿就被你给甩断了。”她被他说得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患难之交,谢什么?你饿吗?我去给你做点儿面条汤。”她拦着他说自己不饿,其实,她是不想让他离开自己。他看着她说:“千万不要太往心里去,上学的时候我经常去故宫筒子河游泳,每次上来下去都得攀着那直上直下的围墙,那老围墙得有上百年了吧,砖缝又深又大。有一次,我看见墙缝里趴着一条一尺来长的大壁虎,嘿!真正的面对面,估计也就差6厘米,大蝎虎子瞪着血红的小眼睛,背上一层黑疙瘩,不断冲我尖叫,吓得我腾地一下子掉进了水里,可第二天我又去爬城墙了……”
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无声地滚落下来,她知道李刚在安慰自己,他在用自身的可怕经历分散她所受到的惊吓。“别哭了。”李刚说着话将她的手放在他的唇边吻着,浓密的胡茬扎得她的心里好痒好痒。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动情地用嘴含住了她的手指。顿时,一股温暖的感觉涌遍全身,与此同时,那种冰凉的感觉竟然彻底消失了,她猛然坐起身攀住了他的脖子……
从此,李刚走进了她的生活。在苦闷的艰难岁月中,在单调的沉重劳作之余,她需要他的帮助与关心,而他也渴望着她的温存和安慰。
重 逢
在农村生活了3年多,他们回到了城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可以听到狂劲的西北风在疏朗的树林间的啸叫。他们这些返城知青聚集在村口,等待着招工单位来车接。木材厂的车第一个来了,李刚上了车。她冲他挥着手说:“回去找我!”他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车开走了,望着李刚远去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忧伤袭上心头,离别引发的缠绵情思竟然令她泪流满面……
回城以后,他居然一次也没找过她。那时候,甭说寻呼机和手机了,电话都很少,恋人们要想见面比较困难。尽管她很想念他,但女孩子本能的矜持让她对他未能如约而来心怀不满,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新生活的到来填补了她对情感生活的渴望,单位负责人非常重视她们这些返城知青,她有幸被安排到厂长办公室工作。她的父亲已被单位落实政策回到北京,哥哥也有望随着大批知青的回返而归来,一家人终于在经历过长久的分离后再次团聚了。
然而,几年之后她与李刚竟然在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考场上不期而遇。她想这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否则茫茫人海凭什么他们能够再度重逢?他们在经过了瞬间的惊诧和问候之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地相拥到一起。他们谁也没有去问对方这几年都做什么,更没有去问为什么在回城之后没有主动找对方。她搂着他高大的身躯说:“你又长高了。”他抚摸着她的脸庞说:“你又漂亮了。”
他们用了整整4年的时间才分别拿下自学高考的中文本科文凭。在那期间,他们真诚而快乐地相爱了,联名发表了十几篇小说。她始终认为在感情生活里找到李刚是件很幸运的事,他给了她任何其他人无法给予的独特的人生感受。可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他却弃她而去——
很早就听人说有一种东西叫预感,她一直不相信,但出事的那天早晨,她刚到单位就接到他的电话。他告诉她夜里做了一个梦:他把她丢下之后自己走了。她笑着大声纠正他别瞎想,并且温柔地表示再过几天就是他的人了。
下班以后,他俩在东四见面了。他们向南走到东单时,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块招牌问:“来瓶酸奶,冰镇的?”她正在例行每月的公事,不敢吃凉的。他将书包扔给她,风一样刮过马路。他买完酸奶回过身,一边用吸管嘬一边孩子般地冲她挤眉弄眼,隔着马路他俩相对而笑。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被幸福浸泡得“滋滋”作响……
李刚过来了,就在他跑到路中间时,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撞倒了他,他那高大的身躯竟然像纸片一样飞起来,后脑重重地撞到了坚硬的马路牙子上,蓝色风衣张开着,像一团飞掠而过的黑云……她简直不敢相信刚才还是欢蹦乱跳的大活人,转眼之间就倒在了自己的面前。她看到歪在马路中央的丰田轿车的保险杠深深地凹进了一块,躺在路边的李刚一动不动,她狂呼着扑了过去,抱起他的头失声痛哭……
火化那天,她看见李刚的脸很紫,淤满了血,不由得想起了医生的话。她忽然感到后悔:自己为什么拒绝从他那极棒的身体里吸收一些极棒的东西呢?春节的时候,他的父母亲去外地探访战友,她去陪他。晚上,他悄悄爬上了她的床,趴在她的耳边央求她,她扳住他的肩头好言拒绝了。他喘息着表示那样的时刻太折磨人了。她痛苦地看着他,心说自己何尝不希望立刻冲破底线,因为丰腴而健康的青春身体和炽热的爱情告诉自己需要他的挤压和搂抱。可是,为了将神秘感保留到最后,她强压住内心深处翻滚奔涌的激情……
抚摸着李刚在太平间冷藏柜里冻了好几天的脸和身体,她真想扑上去搂住他用自己的捂热他,使他重新醒来。然而,他已在冰冷的世界里呆得太久了。
心理的依恋
她并没有因为失去李刚而将自己的心灵封闭起来,那不是一个现代女性的思维方式,最好的怀念就是将那段感情供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她一边读研究生一边努力调整自己的情感,当她觉得可以接受新的情感时,便在朋友的介绍下结识了新的男友。在与新男友接触的过程中,向兰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李刚,但过去的一切竟然像底片一样烙在心间。为了摆脱那挥之不去的记忆,为了得到他的充分信任,向兰产生了一定要向他诉说自己过去的愿望,虽然她考虑过诉说之后可能产生的后果,但一想到两个人既然真诚相爱就不应该互相隐瞒,何况,她与李刚的恋情只是自己人生经历中的一个片断,只不过比较重要罢了。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不想欺骗他,她希望真诚地与他对话,并期待着能够在自己诉说之后得到他的安慰。那样,她不仅将摆脱记忆的纠缠,也会用全部的热情去再次深爱这个给予自己体谅和宽容的男人。她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就落了泪,或许,为一个活泼生命的惨死而惋惜,抑或在为一段逝去的情怀而伤感。
然而,事实证明她太傻。他紧张地看着她,匆忙问道:“你们来往了几年?”她说:“前前后后有5年多吧。”他长叹了一声低下头。她解释道:“我们只是情感交流。”说完了这句话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多余了,因为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慢慢地,她明白了因为信任而敞开心怀,坦诚地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别人是多么的失策。现实生活里需要善意的隐瞒甚至欺骗。因为有新的对方知道你的过去后就会不信任你和看不起你,男人们似乎不光需要生理上的处女,还需要感情上的处女。因而她与现在的丈夫相识时没有说实话。当她面:“怎么这么晚才谈恋爱?”她笑眯眯地说:“嗨,没碰上合适的呗!”他也笑眯眯地说:“眼高?”她说:“可能吧,结果就沦落成为高不成、低不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货色。”她虽然在轻松调侃,但心中却涌动着悲哀的暗流。
一晃儿,他们在一起生活了10年,关系还算和谐。她虽然没有对他挑明自己的过去,但她知道过去的生活依然在影响着自己,过去的经历使她变得开朗通达,知道生命的短暂和宝贵而更加珍惜眼前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她并不希望自己在婚姻生活中再次获得超过当初的爱。但每逢想到李刚,心中仍然一片酸涩。
也许,现实的婚姻生活需要每个人严守过去的秘密,秘密就在自己心中,没有必要用过去再干扰现在。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过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永远埋葬。毫无疑问,揪心扯肺的痛苦是因为没有得到,一切都因失去而变得格外珍贵,也因无法得到而更加向往,如果真的得到未必像现在这样珍视。一位哲学家曾经说过:“我在看不到你的时候才最爱你。”
逝去的初恋只能永远藏在个人的心里。
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而由谁来解向兰的铃,只有她自己,逝去的永远逝去了,时间能抚平她的创伤,安慰她的痛苦,这种情结埋藏于心里,只能给婚姻带来隐患,难以经得起长久。爱情的考验,因为爱情的质量高低是保证婚姻长久的基础,愿向兰能从阴影中彻底走出,坦然地面对现实,最终为自己营造一个幸福的环境和宽松的氛围,走向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