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缠绷带的傅立松，站在王氏祠堂大门坪上，朝天放了一枪，问，里面有人没有？这时候祠堂里传出了婴儿的响亮的啼哭，傅素云被枪声惊生了，一个落下地，又一个落下地，生了两个。两个粉红的生命，落在脚盆里，手脚划动，血光四溅。傅大脚在脚盆里就着血水洗婴儿。傅素云喘着气儿问，生下来了？傅大脚说，生下来了。傅素云问，几个？傅大脚说，两个。两个都是儿啊！傅素云哭了。傅大脚说，你歇着吧。剩下是娘的事。傅大脚脱下身上满大襟儿，撕成两半，洗一个包一个。站在祠堂大门外的傅立松朝里喊，里面的人出来！傅大脚在祠堂里大声说，等会儿，就好了。傅大脚将婴儿洗好了包好了，把傅素云扶起来，将傅素云的衣裳整理了。傅大脚对傅素云说，素云，我们出去。傅大脚抱着两个婴儿，扶着傅素云走出了祠堂的大门，出现在在傅立松的面前。
傅立松什么都明白了，问，生了？傅大脚说，生了。干柴烈火在一起，哪有不生的道理？本来不顺，是你放一枪，把他们惊下了地。傅立松问，还两个？傅大脚说，对，是两个。傅大脚拍着怀中的婴儿，说，兄弟，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放枪，听说你的枪叫八音盒，放出去比唱歌还好听，你再放一枪给他们听听。傅立松说，老姐，兄弟今天对不住人了。傅大脚说，要杀吗？是我，还是这怀中的婴儿？是你的枪声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给他们取好了名字，先落地的叫枪响，后落地叫枪生。傅立松说，你给我出来！傅大脚说，啊，不杀，那就是要烧。傅立松说，你说得对。傅大脚说，那就等我走远点，你再烧。傅大脚对傅素云说，素云，你走得动吗？傅素云哭着说，我走得动。傅大脚哭了，说，儿哇，人家的媳妇生儿要喝鸡汤，你奔死奔活生两个，一口鸡汤没喝，还要血淋淋地走呀！走哇，儿哇。你的老子要烧呀！
傅立松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不烧，我就不是人。
傅大脚说，还说什么人？你烧吧。
傅大脚抱着两个婴儿，扶着傅素云朝石槽冲走。傅素云一路滴着血，那血一滴滴红着弯弯的山路。
傅立松对傻大爷说，还等什么？烧！
傻大爷将手中的火把朝上一丢，就点着了王氏祠堂。
具有二百年历史的王氏祠堂，同样好烧。一会儿烈焰腾空。
傅立松带着“枪会”的会众，追着三支撒退的农会队伍，向麻城县城围去。
就在傅立松领着各地“枪会”的会众，将麻城县城围得水泄不通时，傅立松在凤凰寨出家的大儿斋公，手敲木鱼，一身道袍，青发高束，要下凤凰寨。和尚敲木鱼，道人敲的也是木鱼。斋公是俗家给他绰号。他的道号不叫斋公。上山时师傅给他取的道号叫云根。师傅问云根，你要干什么？云根对师傅说，师傅，我要下山去一趟。师傅说，云根，你还是有根呀！云根答，师傅，云根也是根。师傅说，云根，你看不空今世，修不了真身呀！云根说，我不求真身，只求真心。我的妹子生了。师傅问，你怎么知道？云根说，我闻到了血腥。师傅叹了一口，说，去吧，快去快回。那里不是你久留之地。云根说，师傅，我知道。
云根敲着木鱼下了凤凰寨，来到了夫子河边的傅兴垸。傅兴垸吊桥扯起，垸城上仍然有头裹黄巾的巡逻把守。云根衣袂飘风，站在护城河边敲着手中的木鱼。头裹黄巾的枪会站在城上高声问，那里来的道人？云根说，凤凰寨的。头裹黄巾的枪会，问，你敲什么？云根说，我敲人出来。头裹黄巾的认出了云根，说，哎呀，那不是大少爷吗？大少爷，你怎么回来了？云根不说话，手中的木鱼仍是敲。山上的风一阵阵吹下来，吹得护城河的水，起层层的波浪。
那人赶紧拿着火枪下城到桂花楼给傅夫人报信。
那人进了桂花楼，傅夫人正在缝毛衫。那人喘着粗气说，夫人，大少爷回来了！傅夫人问，在哪里？那人说，在东门外吊桥头。傅夫人放了针线，赶紧上到一片废墟的东门上，看见太阳下绿水边果然就是她的大儿。傅夫人慌忙解开吊桥的绳子，放下吊桥。傅夫人喊，儿呀，快进来！云根敲着木鱼说，俗家，里面的杀气太重，血腥味太浓，我不能进去。你出来吧。
傅夫人一双小脚慌忙地走，过了吊桥，来到护城河桥头上。云根两眼空茫站在那里敲木鱼。傅夫人说，儿呀，你回来了？云根说，俗家，你认错人了。傅夫人说，儿呀，你怎么跟娘说话？你不是娘身落下的肉吗？云根说，俗家，贫道早已脱胎换骨，以天为父，以地作母。傅夫人说，儿呀，你难道不是我生的吗？云根说，那是皮肉的出处，算不得灵魂的归宿。傅夫人问，那你为什么还回？云根说，俗家，你说错了，不是回，是来。傅夫人问，还来干什么？云根说，来给人间报信。傅夫人问，报什么信？云根敲着手中的木鱼说，俗家，你听这木鱼多么生动。它生动说明人间就有喜讯。傅夫人问，什么喜讯？云根说，天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之中就有人。傅夫人问，谁生了？云根说，人生了。傅夫人明白了，忽然两眼的泪，问，生人了？云根擎一掌鼻下，说，俗家，你说对了！傅夫人问，是你妹子生了？云根说，非也，是人生人了。傅夫人哭了起来，儿哇，你特地下山给娘报信？云根说，青天白日，人间正在杀人放火，没人管生人的事。仙家不能不来。傅夫人咽了一声，我的儿哇！云根说，俗家，我来是必定要来，我去是必定要去。我要走了。云根敲着木鱼就走。傅夫人听着木鱼声响声脆。傅夫人看着那领道袍随着木鱼声上了山。
太阳下，青天四合，山上云缠雾绕。
傅夫人跌跌撞撞回了桂花楼。仆人见她那个样子，问，夫人，怎么了？傅夫人哭一声笑一声说，我得了外孙！于是傅夫人就忙，忙得手忙脚乱，找篮子，篮子不知在哪里，找红纸剪喜字，红纸不知在哪里。一会儿就条条有理了。篮子找着了，红纸找着了，喜字剪好了。
傅夫人迈着两只小脚，提着两只篮子，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顺着山间小路，来到了石槽冲。左手一只篮子里，装着毛衫肚兜儿和小鞋小帽，右手一只篮子里装着几只用红布带缚了脚的老母鸡。傅夫人提着两只篮子，从后山的那条小路，来到王家傅大脚朝后山开的门。那时候的傅夫人听见两个响亮的啼哭从屋里传出来。那两个啼哭大声大气，不间断，像春天山坡上破土的楠竹笋，顶天立地，粗壮有力。傅夫人的心颤了，两眼的泪就流出来了。那是傅家和王家的血脉呀！
远处被烧的王氏祠堂，还在冒烟。四周的山静静的，没有鸟叫。鸟儿被烟火和枪声惊走了。石槽冲空了，人走了。没有狗咬，狗随人走了。除了静，还是静，静得她心空心痛。傅夫人将篮子放在后门对着的山坡上，将左手篮子里的毛衫小鞋小帽拿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将右手篮子里的几只老母鸡捉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鄂东的风俗，送竹米的篮子是要提回去的。不能连篮子都送了。这是规矩，连篮子都丢了，对傅家和王家都不好，不能做断头事。提回去的篮子，也不应该空，应该有回篮的，一礼来一礼去，有礼不还打倒退。没有什么回篮，她就从松树上折了几枝桠，放在篮子里。松树是长青的。这样的回篮，彩头很好。她在心头说，老姐，素云，还有我的刚出世的外孙儿呀！我不能进去了。做外婆的只能这样了。她咽一声，用手抹一把都是泪。然后起身提着两只装着松枝的篮子，转身从山间的小路回去。
二十四
那一仗打得非常乱，乱成了一锅粥。
准确地说不叫仗，更像家族之间的械斗。
鄂东自古光黄之地，民风骠勇，家族之间为水源，为土地，为婚姻，有时候什么都不为就是为了斗气，经常发生械斗。比方说大年三十夜斗火，两个家族住得近了，一个家族在另一个家族认为不该烧火的地方烧了一堆火，就可能发生械斗。这样的时候哪些器械能用，哪些器械不能用，是有规矩的，人是六亲不认的，外甥打破舅爷的头是常有的。打破了就打破了，大年初一的早上外甥照常到舅爷家拜年，提一个糖包加一块肉去，糖果包是拜年的，肉是赔礼。舅爷还是舅爷，外甥还是外甥。
那一仗说是家族之间械斗也不完全是。
王幼勇和黄麻地下党的负责人，宣传委员说鼓书的“肥肉“，组织委员向铁匠等人领着乘马顺河的三支农会义勇队，押着一路抓来的乡绅，撒进麻城县城时，县城里新上任的国民党县长，见势不妙，急忙调东八奎民团来县城保驾。东八奎民团国民政府资助起来的组织，与各地“枪会“不同。各地“枪会”完全是乡绅自己组织起来的，带着浓厚的家族色彩。武汉的国共两党破裂了，黄安与麻城天高皇帝远，两党尚未撕破脸，同在国民县政府的旗帜之下。东八奎民团团长与新上任的国民党麻城县长私交不错，接到县长的信，带着民团来了。所以这一仗阵线不很分明，有许多说不清楚。
傅立松领着各地“枪会”一万多会众，押着一路抓来的地下党负责人的家属，将麻城县城团团围住时，天已经黑了。
古老的麻城县城四门紧闭。黑黑的城墙，黑黑的夜，被城外“枪会”会众举在手中的火把烧红了。农会义勇队和东八奎民团在城里，傅立松带的各地“枪会”会众在城外。双方对峙着。城外的傅立松以地下党负责人的家属作人质，要城里的放抓去的乡绅。城里的王幼勇与黄麻地下党负责人和国民党新上任的县长一道，将农会义勇队和东八奎的民团统一编为农民自卫军，同时将城里的店员和工人，也编成了队伍，统一指挥上城墙，动员城里的各家各户把灯笼拿出来，点着，一个城垛子放一个，严防死守。城上的对城下的喊，喂，说一声，夜里打不打？城下的说，你们说。城上的说，你们说。双方都不说。于是就达成了默契，夜黑着，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天亮了，城外的火把熄了，城墙上的灯笼熄了，天上的太阳出来了。天上的太阳出来了就不需要各自的亮。新上任的县长领着王幼勇一行人在城墙上巡视。巡视到城东门，新上任的县长看见城外的枪会的会众出了宿营的树林，聚集在各色的旗帜下，驮着刀矛，多得像蚂蚁。驮刀矛队伍的后面是成排的快枪手。各地“枪会”用钱买的快枪不少，比民团的还多。新上任的县长就怕了，吓得脸都白了。原来的县长由于治地无方，被国民政府撤职了。治地无方是因为农民运动过头。他刚上任就遇上了傅立松领着各地“枪会”围攻县城。新任县长站在城墙上喊，傅会长！你在哪里？你出来！我有话要说。只见一乘轿子从树林里抬出来，抬到空地上搁着。从轿子里走出了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傅立松。新任县长指着傅立松问，你这是干什么？要造反吗？傅立松说，我来剿匪！新上任的县长问，我是匪吗？傅立松说，你身边的是。新上任的县长问，谁说的？傅立松说，国民政府说的。新上任的县长问，我怎么没听说？傅立松说，那是你装糊涂。新上任的县长说，总理遗嘱说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你带人回去吧！我正在设法调停。傅立松说，要我带人回去简单，只要你叫他们把关在县城牢里的乡绅放出来，只要你把站在你身边的人抓起来。新上任的县长说，傅会长，我上任时可是上门拜访过你的。兄弟十年寒窗，当个七品芝麻官不容易。傅立松说，我不为难你，只要你带着东八奎的民团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新上任的县长脸气白了，说，岂有此理！傅立松说，事到如此，由不得你了！
新上任的县长问，你要攻城？傅立松说，对。箭在弦上。新上任的县长问，大开杀戒？傅立松说，忍无可忍！新上任的县长问，君子在德不在杀。傅立松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新上任的县长问，非破不可？傅立松朝城上拱了拱手说，对不住了。新上任的县长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城下的傅立松也拔出腰间的盒子，问，要用枪吗？新上任的县长说，对。城下的傅立松站着不动，问，你先用吧。你用一枪我用一枪。县长你瞄准我要命的地方！最好是头，一枪打死我。傅某没死在外甥手里，死在你手里，也是一个了结，值！如果你没瞄准，一枪要不了我的命，那莫怪我还手了。
新上任的县长仰天长叹一声，说，我知道此地凶险，不知是如此的凶险。好在我只身赴任没带家人。县城里不足一千，怎敌一万之众。傅会长，我来陪你！新上任的县长手枪对准自己的脑门，扣动搬机，纵身一跳，枪响了，身子像鸟儿一样飞到城下，落到傅立松的轿子旁。上任仅一个月的县长就这样死了。
傅立松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说，兄弟，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我了。
由于枪伤傅立松的胳膊肿得厉害，发烧不能走，坐轿子让人抬来的。这乘轿子就成了攻城的临时指挥所。树林的深处传来斑鸠姑古咕的声音，这东西天阴也叫，天晴也叫。太阳就慢慢地升高了。围着的乡绅对着轿子问，傅会长，太阳升高了。傅立松闭着眼睛说，我知道太阳升高了。姓黄的乡绅问，攻还是不攻？我们听鼓下钹。傅立松闭着眼睛说，不是围着了吗？姓黄的乡绅问，是不是开始？傅立松说，新任县长他死了啊！姓黄的乡绅说，是他自己死的。傅立松问，你为什么不自己死？姓黄的乡绅说，我自己死还用得跟你来吗？我的父亲可要在城里的牢里等死啊！傅立松问，谁家打头阵？黄兄，你家的“红枪会”训练有素，担当此任如何？姓黄的乡绅笑了，说，傅会长，黄家小门小户，捉蚂蚁凑兵，岂敢担当此任？你们傅兴垸的“黄枪会”那才叫训练有素。旁边的傻大爷将腰间的盒子一抽，叫了起来，说个卵子。我们打头阵就是。于是就解下腰间的盒子拿起大刀，对师爷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上！
师爷的眼睛亮了，摇动黄旗一喊，傅兴垸的“黄枪会”的会众，就刷地站起来，整成了队伍。师爷一声令下，众人来到池塘边，跟着师爷一律脱成赤膊，将头上的黄巾缠紧了，左脚一伸右手出力，右脚一伸左手出力，将腰间的黄带子系紧了，腰带上嵌着的小铜镜闪闪发亮。然后用手拍拍冷水，拍得哗哗响。轿子里闭着眼睛的傅立松，眼泪流了出来，喃喃地说，回去吧。乡绅们问，傅会长，你在说什么？傻大爷说，莫听他的。他烧糊涂了，在说胡话。
师爷在前，傻大爷在后，傅兴垸的“黄枪会”会众们，手拿刀矛，肩扛梯子，念着咒语，从东城门开始攻城。各地枪会的会众们蜂群般地跟在后面。守东城门的是王家兄弟。城墙上的王幼猛瞄准冲在最前面的师爷，举起飞镖，狠命掷去，只听嗖地一声，飞镖正中师爷的脑门。师爷两手向空中乱抓着，没抓着什么，抓着脑门上的飞镖，拔出来，鲜血喷了出来，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会儿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脑门上的鲜血竟然停了，又向前冲。王幼刚举起手中的掰子，对准了师爷的脑袋，扣动搬机，乓的一声，师爷的脑袋就开了瓢，脑浆和血又喷了出来。脑子空了的师爷竟然没有倒地，树桩一样地站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王幼强和王幼健抓起石灰包，向城下抛去，一片白雾，会众们捂着被石灰烧痛的眼睛乱叫。
傻大爷领着傅兴垸的“黄枪会”退下阵来。
城墙上的王家兄弟大叫大笑，喊，再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