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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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刘炳森:跋涉在时代的伤口

他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复杂的从军从政经历,没有在革命年代出生入死,也没有战火纷飞中苦苦求学。比起文化部同时下放到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中的其他人员,刘炳森无疑属小字辈,相比那一个个泰斗级的文化人,他的经历普通得如同一条淡淡的直线。从私塾到小学、中学再上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就是这样一道大众式的人生公式。如果时代允许,他应该平稳地继续走着一个读书人的人生道路。

他的特殊性在于,他出生与成长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他的每一个人生足迹里都刻着深深的时代烙印。

20岁左右,当他正是一名美术专业的在校大学生,他随着年轻的共和国一起跃动着脉搏。上街画壁画,书写“亩产十万斤”、“坐着瓜皮过黄河”的巨大标语,他用画笔为那个火红的时代涂写色彩。三更半夜里大炼钢铁,卷起铺盖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大辩论,一辩就是十来个月,他在特定历史环境中继续他的学生生涯。

在无止境的学工学农中,擦干汗水,他的眼里终于有了迷茫的色彩,他开始眷念起他的教室和课堂。当有一天,他把行李又重新放回学校,他感到“哪儿也不如我们的宿舍舒服。”于是每当有机会可以坐在教室听课,他就显得格外地孜孜不倦和争分夺秒。

大学毕业,带着无以言表的欣喜,刘炳森兴冲冲地走进了紫禁城,成了故宫博物院文物修复工厂的一名工作人员。他心无旁骛地埋头于他的工作,心中描绘一幅全新的艺术人生蓝图。

可是,时代的干预再度来临,在“****”的大潮中,他被下放到了“五七”干校,成了一名手握锄头把的农民。

对于酷爱与执着于艺术的刘炳森而言,比当农民更可怕的是向阳湖里没有艺术!他想研究书法,学习国画,希望可以吹拉弹唱。可是,他只能看“样板戏”!

他的愿望总是与时代不在同一节拍,他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但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对艺术的渴望。虽然劳动和开会占去太多的时间,他只能充分利用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听收音机,《红色娘子军》、《黄河》这些优秀的音乐节目,成为他一天中最丰盛的精神大餐。白天,一个人在空旷的玉米地里,和着雨水吃着冰凉的午餐,他会用口琴把《红色娘子军》吹上一遍又一遍。

然而,一曲《红色娘子军》怎么可以填满他的精神世界!在孤愤中,他填了一首词《向阳湖》:“身在江南耕作,心念丹青文翰,盼诏杳音书。窃对苍穹问,几日上归途?”

他把这首词写在心里,却不敢述诸笔端,担心被发觉后上升成政治问题。

不日他却真的盼到了“诏书”,他提前回京了,再次获得从艺的机会。如同获得新生一般,他说:“那种沁透心脾的凉爽,我向来没有感觉到过。”

好事多磨,由于被认为是个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再度到永定门火车站登车,目的地是另外一所干校。最大的痛苦在于他又一次离开了心爱的艺术,将来何去何从更是一个未知数。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对艺术的痴迷,工休时间,蹲在猪圈旁的土坡上,拿着树枝在沙土地上练习草书。遇上没有沙的时候,他就用手在空中比划,练习写字,称为“书空”。

就是在这样极度困难环境下的锲而不舍,成就了未来的书法大家刘炳森。

当“****”在一片否定声中落下帷幕,刘炳森终于可以昂首于他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这时候,他想到了要圆一个埋在心底多少年的梦想,那就是踏上苏联的土地,去感受那里的文明,感受那里的艺术。

当他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中苏关系正处在蜜月期,学校的外语是俄语,读的小说、看的电影、唱的歌曲差不多都是苏联的,交往的笔友,也是苏联的中学生。从佩戴红领巾的年龄开始,他就向往着那片神奇的热土。也就是说,特殊的时代给予了刘炳森特别的梦想。

在苏联期间,徜徉于博大的艺术世界里,刘炳森就像与一个多年前的老朋友会晤,时常感动得热泪盈眶。面对苏联保存完好的文化艺术精品,他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的祖国,想到了那场巨大的文化劫难,他说:“看看人家,想想自己,能不捶胸顿足、切齿痛恨!”只有在那个时代度过青春的人,才会对苏联有种不一样的情感,也只有遭遇过那场浩劫的人,才对我们文化的损毁有切齿的痛!

2005年,刘先生以67岁的年龄匆匆谢世。回望他的一生,他的人生历程里注入的是明显的时代因素。他带着单纯的人生理想、执着的艺术追求,在一个不受接纳的时代里苦苦跋涉,虽然曾经头破血流,也曾经迷惑于未来的不可知,但是他没有放弃更没有回头,他的蜚声国内外的书画艺术成就,是他困境中永不放弃的最好馈赠,值得我们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