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密语
2748500000031

第31章 陕甘宁篇(3)

而朱序弼说:“我的心愿不是办一两个植物园,而是要在有生之年办起更多、规模更大的植物园,遏制沙漠化的扩展,黄土高原国际民间绿色文化网络正是我实现这个心愿的大舞台……”

沙漠中响起了《信天游》

榆林定边县的杜芳秀是2003年全国绿化奖章获得者,2007年又当选为全国防沙治沙十大标兵之一。

我曾经以为杜芳秀是一个女人,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位个子不高,墩实、憨厚而又聪明的男人,长方形的面庞,被烈日晒得黝黑,手脚上沾着泥土,鬓脚花白,但看不出实际年龄。他有一个外号是“杜二灰”——“二灰”是傻、愣和固执的意思,与朱序弼被称为“傻蛋”相似。至于为什么会取了“杜芳秀”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呢?原因是他刚出生时长得很瘦弱,按农村的风俗,取个女孩子的名字是为了保佑他健康成长。

定边县和靖边、安边一起被称为“三边”,既是征战连年的“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的地方,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就是在吸收“三边”民歌的基础上创作的,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三边没树石头少,庄户人日子过不了。”定边南部是黄土丘陵沟壑区,中部有白于山,北部处于毛乌素沙地南缘。这里是风沙盐碱滩,沙化地约占全县总面积的40%,气候恶劣、风沙肆虐,当地有这样的民谣:“早晨棉袄棉帽,中午凉鞋草帽,下午风镜口罩。”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定边县令曾向朝廷禀报县里已经“沙压城头、埋城顶、齐城颈、没城脐”,陕西布政使接报后称定边为“附骨老疽”,还写了篇《拿沙赋》,其中有“风狂似虎,沙亘如龙”之句。

我是经靖边到定边去的。

定边过去流动沙地有百余万亩,经过多年的治理后,仍然有十几万亩,主要在靖边和定边的接壤地区。路边大量是农田,我本想在这一带应该看到草原,但遗憾的是完全没有,只有光秃秃的、已经翻耕或没有翻耕的农耕地,有的长出了一些孱弱的玉米苗,有的什么作物也没有,出现了白花花的盐碱地。流动沙地虽然减少了,但广种薄收、耕作粗放,土壤退化后便又可能形成新的荒漠化,这是定边和许多地区新的问题。令人极为痛心的是,行道树里的杨树、榆树、柳树不少已经枯死,连一些碗口粗细的树也枯死了,浑身上下都变成了枯黄色或灰白色,于是我再次想到一个问题:在干旱、半干旱地区究竟应不应该种植这些阔叶林?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思虑和杜芳秀不谋而合,他已经考虑到水资源短缺的问题,决心在几年内把自己种植的阔叶林全部更换成针叶林了。

定边县城附近还是一路黄沙,杜芳秀的家在古老的秦长城外面,直到他家附近我才看见了绿色,有了灌木和松树,是杜芳秀种植的。

杜芳秀和妻子尹志琴带我去看他新承包的5000亩沙化土地治理。这片沙化地在县东边约5公里外的地方。尹志琴是个能干而漂亮的女人,陕西省的“绿化女状元”、“三秦巾帼十杰”之一。她二十四五岁开始经营小卖部,赚钱后存了20万元私房钱,杜芳秀治理沙化地没有资金时,她把20万元全部拿出来交给了他……

沿途沙丘连着沙丘,当地林场在有的沙丘上种了几棵杨树,已经成活……杜芳秀承包的沙化地出现了,也是连片的沙丘,远远看去,黄色中已经染上了淡淡的、星星点点的绿色,走近后仔细看,绿色确已成行,种植的是沙柳、沙棘、紫穗槐、樟子松等固沙植物。沙棘只有一二十公分高,它们顽强地在黄沙中探出头来,绽出了小小的、绿色的叶片;樟子松的叶片已经长出了5公分、10公分、15公分,在朔风中左右摇摆,活像一群可爱的小精灵在欢呼生命,欢呼阳光。

望着茁壮成长的树苗,杜芳秀显然兴奋起来,他告诉我,樟子松是从大兴安岭带着根部的“土球”引进的,许多树苗经他亲手种下,他吃着方便面、住着单帐篷在沙漠里坚持了整整18天,旧历大年初一和“五一”劳动节夫妻俩也在这里种树。指点着绿色的树苗,杜芳秀显然很得意,他说:“这片沙地是我去年(2006年)承包今年开始绿化的。5年后这些林子一起来,人都进不来了!沙柳长大后可能太密了,还得移栽一部分。我在沙地种树时,林业局的人都说:‘老杜,像你这样干不行,沙地里种不成树!’可是我说:‘不过20万块钱嘛,瞎就瞎了,不试验咋知道行不行哩?’现在试验成功了,你看那樟子松,从东北来到我们这儿,活得这么好,真是了不起!”

为了治沙,他还在沙漠里修了两条路,一条是生产路,一条是交通路,各长6公里,花了20多万元,国家没有补助一分钱。如今杜芳秀囊中空空,还借了高利贷,妻子苦笑着调侃地对我说:“我们钱没挣上,就挣上了一包奖状!”我说了句“大实话”安慰她:“除了一包奖状还有满坡绿色哩,给子孙后代都做了好事!”

杜芳秀的成名不是因为这5000亩沙化地,而是因为他曾经一道沟一道梁地绿化了无定河源头白于山的156架山,他领导的秀海荒山治理公司,治理荒山面积已经达到37.6万多亩!

闭上眼睛想一想这156架山、36万多亩地的绿化该是一个什么样的规模吧,即使政府出面,动员群众,也是个艰巨的工程,也得干好些年才能完成,而杜芳秀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而且他并不富裕!

杜芳秀亲自开着破旧的越野车,领我去参观城西南100来公里外被他绿化的荒山。53岁的他似乎还有些孩子气,一路上兴高采烈地唱着《信天游》,妻子也小声地应和着他,他们唱了《三十里铺》又唱《蓝花花》,后来又唱起了我不知道的歌曲,我只大概听清楚了两句歌词:“田边芽芽苦菜根,有人生来没人疼”,还有一句是“黄土里哭来黄土里笑”,我觉得这几句歌词很有意思便追问他“什么叫黄土里哭来黄土里笑”,他瞅瞅婆姨顽皮地回答道:“苦的时候望见秃山,婆姨可没少哭哩……”

我们走的完全是盘山路,越野车翻过了一道又一道山梁,沿途都是土路,车颠簸得很厉害,杜芳秀常常故意大叫着“哎呀”,还告诉我,这些路都是他亲自修的,原先连这样的路也没有,最初搞荒山绿化时是用农用三轮车拉树苗,好几次他都连车带人翻到了山沟里……

路虽然不好,但山却很美。山坡上一排排整齐的鱼鳞坑里都种上了杨树、榆树、侧柏、山杏、山桃、木瓜、油松、沙棘、柠条、大黄、黄芪、草苜蓿……杨树和榆树小的碗口粗,大的足有面盆粗细了。杏花开得粉嘟嘟的,柏树上已经缀满了柏籽,杏子已经拇指大小,木瓜也有核桃大。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满山都是山花野草的清香,路边常常窜出一两只慌忙奔跑的野兔,有时还有成双成对、趾高气扬散着步的山鸡……望着慌慌张张的野兔,杜芳秀笑着说:“野兔爱吃我们的树苗,修路时为了抓野兔我整夜不睡觉,一夜要抓二三十只哩!”他一面怡然自得地打量着群山,一面指点着远山近壑向我介绍,哪条路是他亲自修的,哪些树是什么时候栽的……

蓦地,在巨大的山体上,我看见了用树苗和鱼鳞坑组成的“绿化祖国”四个大字,这几个字是普通老百姓杜芳秀的理想,也是他的决心,刹那间我的心像被重锤击打了一样,我的眼睛模糊了,于是在我的要求下,杜芳秀一面开车一面向我叙述了艰难的创业史:

许多外国专家来考察时都曾说我们这里是“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但是中国这么多人口我们住到哪儿去呢?

我是延安吴旗县人,从小就生长在白于山区,10岁放羊挣工分,13岁被生产队派去修路,19岁到部队。到部队后才知道,黄河流域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方就在我们这里,我曾经做过试验,下大雨时舀一碗水,里面足足有半碗泥……我明白了,要生存就必须治理水土流失。

我在部队努力自学,终于有了文化,当时一些高中生还不如我,要找我替他们改“大批判”稿哩。5年后我24岁该复员了,部队不让走,但我想回来建设家乡就回来了。回来后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种树打坝。那时乡亲们还是穷,我便办了第一个养猪场。79年大家选我当队长,我动员大家植树绿化,当了一年队长后家里的长辈们决定让我从吴旗迁到定边,照顾我老姨,我就迁来了。

那时定边的山都光秃秃的,别说是树,连草都很少,我们迁来后没有烧柴,老婆只得去拾些牲畜的粪便晾干了当柴火烧,有人送了我们一个难听的外号——扒地穷。

我只是拼命种树,不管是谁的地界都去种。有人就找我闹,质问我是不是想占他们的地?我说:“山都穷了老百姓能富吗?我们要搞荒山造林。树长大后归你,我只折几根树枝。”好容易说服了大家,后来在我的带动下,大家也开始种树了。

包产到户后看见报上登有人种中药材黄芪,效益很好,我便也种了20亩,结果一下子收入了两万多元。靠这两万多元87年我开始承包2200亩荒山造林,一面种树一面种甘草、黄芪和别的中药材,“定边三宝”就是盐、皮毛、甘草,白于山是适合甘草生长的地方,我们的中药材长得很好。为了管理树林和药材,我把家搬进了荒山,住在原先“羊倌”住的两孔破窑洞里,还在门上贴了副对联:“誓要沙漠变绿洲,定叫荒山成林海”,横批是“痴心不改”这副对联整整贴了四年,我承包的两千多亩荒山也慢慢变绿了。

白于山本来是个经常闹旱灾的地方,我们这里有首民歌:“白于山,白于山,十年九年旱,男人走西口,女人泪不干……”可94年偏偏连下了几天暴雨,农历六月二十一又是一夜大雨,早晨天刚麻麻亮我就听见有人在喊:“大坝快塌了!”当时我还是民兵连长,听见喊声啥也没顾上想便扛起自家小卖部的一捆麻袋往大坝上跑……这大坝叫营盘山大坝,是陕西省的重点库坝,要是决了口,不光我们村完了,下游的横山、米脂、绥德和内蒙的一些旗县上百万人生命财产都会受到威胁。水库本来有个管理所,但因为常年干旱就没人值班……

赶到大坝上后,我看见水已经涨了4米多,水闸已经被淹了。我和几个年轻的村干部一起跳下水去,套上升降闸门的绞杆,想放下闸门保住大坝,可是一使劲生铁绞把断了,螺丝也坏了,水又冷得刺骨,我咬住牙动员大家:“水性好的再跟我下,保住了大坝,我杀羊请大家!”我们一人一碗老酒,一人拴一条麻绳,大家喝几口酒轮流下水……好容易折腾了四五个小时,终于放下了闸门。以后又雇人修水闸,坚持三天三夜看见大坝确实保住了我才回家。

大坝虽然保住,可是这场水灾让我两千多亩药材和林草全毁了,整整7年的心血啥也没剩下,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还让我的腰疼病犯了,疼得啥也不能干,只得去北京治病。

病好一些后我在街上转悠,发现北京人特别喜欢荞麦壳做的枕头,我就从老家拉来荞麦壳卖,95年我把家搬到了北京,婆姨负责收购荞麦壳,我负责卖,每年挣10多万,到99年有30多万元了,可这时我做梦也想绿化白于山。于是我对婆姨说:“金圪崂银圪崂,不如咱的穷圪崂,我们还是回家吧,我还是要去绿化荒山!”婆姨支持了我,我们又回来了。

回家后,我把过去承包的2200亩荒山又续了20年,交了1.6万元承包费,还答应20年后把绿化了的荒山无偿地还给村集体。2000年我种的山杏被野兔和松鼠吃了树根和嫩芽,我在林地里放上了老鼠药,事先我给放牲口的安顿过,还立了“警示牌”,谁知仍然毒死了邻村的13只羊,我同意赔钱,别人“狮子大张口”,几十元一只的羊要我赔300元,我不同意他们就雇人打我。衣服撕烂了,脸上身上都是伤,回家后只告诉老婆“不小心三轮车翻了”,第二天照样去干活。

为了实现“誓叫沙漠变绿洲,定叫荒山成林海”的理想,我动员大家一起造林,一家家访问,一家家宣传。最初百姓不响应,我和老婆便请大家吃饭,好烟好酒还有肉招待大家,先后开过11次会才统一了思想,最后决定由我出技术、出钱买树苗,村集体出土地,群众出劳力,有了效益群众得八成,集体得一成,我只得一成。有了这个决定后,我们便承包了1万亩荒山造林,不到一个月就把树全部种上了。

这件事更让我认识到群众的潜力还很大,于是继续动员大家造林,到2001年便治理了3万亩荒山。这时我成立了定边县秀海荒山治理责任有限公司,发动大家用劳力或现金入股,治理水土流失,并以山养山。“秀海”就是“秀美山川”和“像大海一样绿”的意思。

以后国家也开始了退耕还林等生态工程,政策好了,老百姓积极性更高,许多人要求入股,现在公司成员已经有7乡镇35村1500多户,治理面积达到了37.6万多亩。这是林业局测量的水平面积,作业面积比水平面积还大。

公司发展快主要靠我让利于老百姓,收入100元我只抽5元管理费,国家的退耕还林补偿费我不抽取,全部给老百姓。一些人出外打工后地没人种了,我也把它承包下来种树,我帮他们交农税提留,退耕还林补助费仍然给他们。参加造林,种一季树每户便能挣四五千元劳务费,一年的化肥农药都解决了……帮助大家致富,乡亲们曾经敲锣打鼓给我送来6面锦旗。为了解决治理生态环境的资金,我家夏天造林,冬天做生意,开小门市部,儿女的工资也全部投入,做生意赚了100多万吧,都用在治理生态上了。

我常常想,作为一个造林人,我可能已经干不了多少年了,要抓紧,现在政策好,机不可失,所以今年大年初一上午我就领上全家人给树浇水。地球变化、生态恶化督促着我努力干,从人类生存考虑,为了后人,我也得好好干。我们得拿出当年打日本的精神,改变荒漠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

今年新开工这个治理沙漠的工程是我自愿争取的,当前最大的困难仍然是资金,“手中无刀,杀不了人”,没钱我只得借高利贷,我不愿向领导要钱,当然国家能够支持一点就更好。

我想探索沙漠化到底应该怎样遏制,希望专家学者和我们这些实践者一起研究。最近我常想,杨树用水量太大,是抽水机,西北地区缺水,地下水在下降,我准备把杨树全部改成樟子松、油松、侧柏、臭柏这些针叶树,国家也应该赶快把杨树换掉,农田林网应该用针叶树或山杏、枣树这些经济林,不能再种杨树了。我想在沙漠里可以种植沙蒿、沙棘、沙柳等固沙植物,国家应该动员社会力量一起搞防沙治沙,建立严格的制度,有合同、有验收,保证质量,只要搞得好就是专家,不要只把钱拨给某些部门,层层克扣到造林人手里根本没钱了!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杜芳秀一家人曾经居住过的破窑洞,这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窑洞里有许多蜘蛛网,但门前几年前种植的柏树和杏树却长得很好,已经两米多高,杜芳秀的妻子摘了几颗拇指大的杏子递给我,扔在嘴里酸中还带着一丝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