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夏天,我完成了两件事。
一是小说《天堂大街的相片》,二是Paulina TAROT的初级灵修。
小说不甚满意,当即修改绝非明智之举,文字是需要足够的沉淀才会重新焕发出别样的神采,在这个时候,下水磨练一下TAROT谘商技术,顺便歇息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对任何一位专业的TAROT心理分析师来说,第一位客人,永远都是最难忘的经验。
当时的我,其实已经成为死党朋友和事业伙伴们的“牌奴”,但凡大事小事都会约我出来摸张牌,最离谱的时候,一天会接到四五通电话,疲于赶场的我,便开始四处吆喝要找一个代理经纪人。
事实上,他们都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位顾客。
邂逅那位特殊的NO.1,本身就是一个机缘巧合的偶然。
1、遇见骨灰级“购物狂”。
八月初的某个周末,我先生的社交圈举办了一个小规模的私人商务派对,来者都是沪上的一些政商名流。主办派对的台商夫妇,刚好是我先生的挚交,于是乎,问及可否邀我携牌参加,然后另辟一个VIP房间,用于现场TAROT商务咨询。盛情难却,我自然应允,只是现场咨询的时间有限,基本上一个人十五分钟,只能解决一个问题,对我来说,不算太累,更何况,这样的场合,娱乐效应基本上是大过于咨询效应的。
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面对五星级水准的精美自助餐,我早已打定主意,在VIP顶多呆上一个半小时,就溜出来好好享受一番,却不想,一个十五分钟接着一个十五分钟,好像每个人都有问不完的问题。一场美食盛宴,转眼就变成了人生夜宴。偏偏状态又出奇地好,帝王蟹不知不觉被抛到了脑后,尽可能在十五分钟内帮助别人解决难题,成为了当晚最让我乐此不疲的事。
派对接近尾声时,进来了最后一位客人。
来客是位女士,右手端着一盘丰盛的美食,左手拿一杯饮料。
我有些冏,一个小时前,我已经和我先生一起共进过晚餐,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难免不知所措起来。
“你是要做TAROT咨询么?”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她。
女士看上去四十出头,保养良好,妆扮略显夸张,一头炸开的卷发,身穿一件五颜六色的娃娃装,脚下一双花色的松糕靴。
老实说,“装嫩”这样的词语有点委屈了她。她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那身妆扮在眼下的氛围和人群中显然不妥,但是,单独拿出来观赏,倒也与她契合。
她说,不想摸牌,只是担心我一个晚上没东西吃。
我自然要谢谢她的好意,同时坦言,我已经用过餐了。
她有些尴尬,我知道那只是一个顾及颜面的幌子,等到最后一刻才进来,她一定是纠结了很久的。
“要不要玩玩?”
我换了一个说法,如果她身体里躲着一个害羞的小女孩,那我就必须用女孩的语言来和她对话。
她说好,然后,便把美食和饮料放到一边,兴致勃勃地坐了下来。
教她洗牌摸牌时,她显得新奇又兴奋,并时不时地要我品尝她带来的食物,那种急于想要知道什么的迫切感,让我判断出,她对自己相当缺乏自信。
这场“玩玩”式的TAROT心理咨询就这样戏剧化地拉开了帷幕。
她执意要先随便抽一张,我想,她是想要考验一下我的直觉力,这让我觉察到她以前是接触过TAROT的。
第一张牌面是金币五。
“能猜猜我的问题是什么么?”
果然是个厉害的考官。
“我想,你应该是个购物狂。”
她惊讶地长大了嘴,没想到我会那么直白。
直觉告诉我,她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她大笑着问道:“为什么说我是购物狂而不是穷光蛋?”
的确,傻瓜都看得出金币五是一张多么饥寒交迫的牌。
“你很富有,只是,改不了乱花钱的毛病。”
她流露出心服口服的表情。
其实,我的依据来自于她的妆扮,一个试图用所有自认的精美之物,把自己全副武装的女人,一定是爱花钱也多少能够花得起钱的。
碍于面子问题,我们不再继续讨论那张金币五。
她坦言,那是她心里多年的梗,不想让我知道太多。
我说,那不如从初次见面开始吧,她问我什么意思?我回答,想着当下的你,抽一张牌,让我看看你的状态。
她再次要求只用大阿卡纳来抽。
TAROT二十二张大阿卡纳牌所呈现的,是一个纯精神层面的格局,只有小阿卡纳才能洞悉人事的原委细节,可见她对于自己,有着极为严密的防御。
第二张牌,是逆位的愚人。
一个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的女人。
加上盲目的自信。
眼前的女人,是一个标准骨灰级的“购物狂”。
这位女士的经济实力真的不可小觑,而且她拥有完全不受约束无限挥霍的权力,不劳而获地享受人生是她目前生活的主旋律。
坦白说,我并不认为这场咨询会有后话,于是,便直言相告。
她沉思片刻,神色出乎意料地清晰了起来。
“我想请你做我的TAROT分析师。”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很突然。
“可是你并不相信这会对你有帮助。”
她点点头,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所以并不介意。
“我周遭的朋友多半分两种,一种是专门找我去花钱的,一种是鄙视我这样花钱的,你是个例外,不予评判,只说事实。”
“对这样的人生状态,要做到不去评判,其实很难。”
她对我的坦率十分着迷,我想,她身边应该很少有人愿意对她说实话。
“所以,我想跟你聊聊。”
就这样,Serena成为了我TAROT谘商生涯的第一位雇主。
如今,再翻开那时候的咨询笔记,发现,那更像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一段有缘无份的“灵魂撞击”。
在特定的时候,遇见一个特定的人,你不能不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但是,能不能因此而改变一种人生,却始终是一个未知数。
和Serena的交往前前后后持续了近半年,我们的关系很纯粹,却也始终充斥着一股无奈的悲沧,后来的很多话题已经超过了我们最初的预设,只因,Serena的生命轨迹与我截然不同,而命运,却让我和她相遇在一个对她而言,实难逆转的临界点上。
2、“说真的,和别人比起来,我的命真的很好。”
Serena选择了一个市区僻静的咖啡馆和我见面。
我们每次会晤的时间大约是一个半小时,她依然打扮得繁花似锦,让我忍不住猜想,她每天花在镜子前面的时间到底有多久?但是,她从不迟到。而且,不管别人对她投以怎样异样的目光,她的自我感觉始终都极其良好。
Serena的心理防御好像一只用贵重金属打造的特洛伊木马。
训练她和我的TAROT建立精神链接,花费了不少功夫。
最初的牌面几乎都是投射性的,仅仅只是呈现出她当下的心情与感受,而大多数的牌都显示出她的人生正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与焦虑之中,购物情结很可能来自于某种程度的宣泄。
Serena的丈夫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儿子就读于名牌私立外语学校,品学兼优。
“说真的,和别人比起来,我的命真的很好。”
这句话,她时常会挂在嘴边,尤其说到忍耐她“购物病症”多年的伴侣、衣食无忧的全职太太生活和她育儿有道的孩子。
Serena的丈夫是一位很标准的“圣杯国王”,对妻子有着极强的忍耐力和包容度,而且几乎是没有底线的。圣杯国王通常都很能“忍”,尤其是当他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他不会去思考自己究竟可以忍多久,是否也会有心力交瘁的那一天,倘若不幸遇见一个并不懂得珍惜的人,那无疑是对幸福极端的消耗。
“你能够想像我可以花钱购买500件不同颜色同样款式的东西么?每次都后悔,不知道买来做什么?但是,那种欲望很难克制,停不下来,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做到,所以只能随他去。”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开心,真的很开心。”
她脸色依然会散发出熠熠光芒,好像一个渴望拥有全世界的无知的小女孩。
“除了购物之外,还有什么时刻是让你感到很开心的?”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了一个不着边际的答案。
她有美满的家庭、优秀的儿女,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疯狂购物的那一瞬间给她带来的快乐,这让我不得不质疑,眼前的幸福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将话题转向了她从小成长的年代,她不愿意多说,只愿意摸一张牌来看看,她对于TAROT的好奇似乎也仅限于寻找她想要的“答案”,我无法告诉她,TAROT所给予的,永远都是“你所不知道的答案”,而非“你想要的答案”。
牌面是权杖三的正位。
“看到这张牌,有什么感觉?”我问她。
她想了一会儿,这期间,我并没有感觉到她和TAROT之间有任何场能的链接,似乎只是在透过这张牌,想着自己。
“满足。”
这是她的答案。
“你呢?”她反问我道。
“孤独。”
那一瞬间,Serena的神情凝固了。
“我出生在一个相当富裕的单亲家庭,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只可惜,她总是选错男人。”
Serena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母亲的前夫,还是后来的继父。
继父没过几年也和母亲分道扬镳了,除了留下丰厚的家产之外,便杳无音讯。
“我母亲终日忙碌,她继承了几位前夫的产业需要打理,另外,还要继续追求她所谓的爱情,忙工作忙约会忙恋爱,不过,从小到大,我都很幸福,别人有的我都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有。”
权杖三本身暗示着,她是一个自幼在前辈所创造的物质条件下成长起来的孩子。
Serena是一个生活在大宅子里的小公主,就物欲层面而言,母亲给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不需要选择,也没有机会让她选择,直到后来,遇见了她现在的丈夫。
“我母亲并不赞成我嫁给他,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穷小子,她觉得委屈我了。可是,我觉得他和那些追求我的公子哥儿不一样,他爱我,那是真的,在感情上,我承认我很脆弱,无法忍受任何可能存在的背叛,我丈夫不是那种男人,他虽然出身贫寒,对人却特别真挚,我觉得,他才是那个会真正爱我一辈子的人。”
在面包和爱情面前,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爱情,我相信,那是她第一次勇敢地抓住了自己的命运。
“我老公只让我吃了几个月的苦,那段时间我的确很没有安全感,但是,我母亲一直背地里给我钱,这些,我丈夫并不知道。婆家面对我这样的家庭背景,自然是很有压力的,他们看不惯我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因此,我和公婆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他们对我的价值观始终保持质疑,刚结婚那几年,有好几次,我们差点为了他父母的事闹到要离婚。但是,我先生最后都会选择站在我这边,他对我很包容,我觉得换作其他男人,恐怕早就受不了了。生完孩子之后,我开始面临做全职家庭主妇还是重返职场的选择,我丈夫希望我可以出去工作,但是我母亲却希望我安心在家带孩子,她问我出去工作一年的薪水是多少,她给我就是了,就这样我依旧拿着我娘家的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提到这件事,我先生至今都很不满意,他不理解我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选择。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始终觉得接受我母亲的财富只是暂时的,我不怕他赚不到钱,结婚前,我是特地找人帮我算过的,算命的说我天生旺夫,开始我还不信,后来,没想到,我先生和我结婚后,事业就蒸蒸日上,一旺就旺到现在。我想,我大概是别人所说的那种天生命好的人吧。”
说到命定的话题,Serena就会显得尤为兴奋,那番沾沾自喜的得意像极了站在悬崖边上跳舞的愚人。
盲目对愚人来说是致命的,而在Serena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好命”,却变成了她理所当然的“成就”。
物欲的高度富足,变成了Serena命运的一个生锈的主轴。
我没有办法与她深入探讨这个话题,她对于人生课业的了解还停留在十分浅薄的基础上,因此,我只能试探。
“如果我告诉你,权杖三的第一根权杖代表你的父母,第二根代表你的丈夫,而第三根,意味着一种全新的创造力,你觉得,眼下,它正握在谁的手里呢?”
Serena毫不犹豫地回答,第三根权杖肯定握在她儿子的手里,儿子的未来就是她后半生最大的依靠。
可见,仰赖别人已经成为她生存法则中最重要的基础。
“那是一根属于你的权杖,为什么要交给你的孩子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那是我的么?可我能用它来做什么呢?”
“用它来改变你的命运。”
“命运?我的命一向都很好啊,我母亲、我丈夫和我小孩都对我很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决定要把自己的人生全权交给别人来负责了?”
我不得不打断她的话。
究竟是从甘愿做大宅子里孤独的小公主开始的?还是从享受母亲蕴含着强烈控制欲的恩惠开始的呢?我真的很想知道。可是,Serena却无比诧异地看着我,眼中蕴含着不解的愤怒。
“我的人生一直掌握在我自己手里,今天,就算没有我丈夫,我照样可以活得好好的。”她刻意提高的嗓音微微颤抖着,这番话说得很逞强,很没有底气。
“再抽一张吧。”
为了缓和气氛,我微笑地把牌推到她面前。
她心怀不满地随便切了一张,并且给了我一个不屑的眼神。
我开始意识到,这一刻,她已经不再相信TAROT可以给她明确的答案。
但是,我知道,眼下的这张牌,会变成一面最冷静的镜子,毫无遮掩地反射出她内心的真相——
Serena被画面上,那个被魔鬼牢牢锁住的女人震慑住了。
她不再说话。
我想,我不必解释魔鬼牌的意义是什么。
事实上,她已经完全感受到了TAROT所暗示的一切。
一张混沌不堪的命运之网无比清晰地在我眼前打开。
而她,正是一只不知不觉被命运的天罗地网牢牢锁住的飞蛾。
3、“欲望的源头,是你从未体验过的爱。”
大约有大半个月的时间,Serena没有再找我。
想必是魔鬼牌给她带来了强大冲击,尚未得以消化。
当魔鬼牌出现的时候,我渐渐为这段缘分预设了一种使命感。
那是一个被物欲操纵已久的女人,我的出现,或许可以给她带来一丝转变的契机。
后来,我才知道,那纯粹是一个初出茅庐的TAROT心理分析师自以为是的责任感。
当一个人决定要选择站在被命运掌握的那一边时,任何人为的推动都是有限的,命运有其不可抗拒的力量,当你在命运面前选择“弱势”的时候,命运便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布置一连串的功课,以及各种形式的考试,而这一边的人们却总是期待着命运的眷顾,以为,只要我虔诚地信命,命便不会亏待于我。
TAROT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事实恰恰相反。
但是,要让笃信命运帷幄一切的人,去相信命运的不公与挫折,恰恰来自于他过分地相信,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开始准备修改小说的大纲。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Serena突然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在市中心的一家购物广场见面。
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再次“阵亡”,我们不得不选择一个靠墙的长沙发座位,因为咖啡馆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纳得了她血拼来的购物袋。
Serena一言不发地喝着饮料,显得很苦恼。
“购物也不能让你快乐了么?”我微笑着打破沉默。
她懊恼地皱起眉头。
“这都怪你。”
我知道这是她的玩笑话,否则她不会鼓起勇气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