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爱上一个不属于你的人，是不是一种罪？”
八月，立秋，高温。
写这个故事之前，我特地给小艾打了电话。
距离我们咨询结束，已经过去整整12个星期了。
我问小艾能不能把她的案例写进书里，当然，我不会用她的真名。
“你不需要问我，我不介意。”
她朗朗地笑着。
我眼前很自然地浮现起她可爱的单侧酒窝。
“无论如何，还是得征得你的同意才行。”
“好啊，我没问题，要如实写哦。”
“我了解，这是生活，不是小说。”
小艾和我缘分，却并非始于生活，而是我的小说。
在没有成为我的来访者之前，她是我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读者。
小艾告诉我，有一年，她特地从杭州赶到上海，来参加我在上海书展举办的小型签售会，那天，我只签一本书，她却带了四本，有三本是旧书，我二话不说就帮她签了。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孩子。
长长的马尾，乌黑的眼睛，睫毛又浓又长，好像瓷娃娃。
再见她还是在上海，另一场新书的宣传活动上，她很活跃地挤在拥挤的媒体群前端，胸前挂着某某报社的记者胸牌。
我一眼便认出了她。
活动完毕之后，我们相约在会场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闲聊。
我坦言，和上次签售会相比，她看上去成长了许多。
“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你的小说可是我大学时代的必修课啊。”
我乐滋滋地笑着，被人关注的感觉真好。
“现在还看小说么？”
“当然看啊，只是时间没有那么多了，一个月顶多看一两本，有时候一本都看不完。”
小艾随意地谈论起我的新作，语气很职业，好像在做专访。
“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工作时间了。”
我善意地提醒她。
“对哦。”
语毕，她不自觉地陷入了沉默，仿佛除了新书的话题外，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这让我意识到，她有心事。
“听说你会算TAROT。”
过了一会儿，她有意无意地问我。
我微笑点头。
“不过，我不是TAROT算命师。”
“TAROT不是用来算命的么？”
“不是。”
虽然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很多次，每一次，总还是会有人会想要问。
“TAROT是一种可以深刻了解自己的工具。”
小艾微微皱眉，略觉不解。
“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命运。”
我继续往下说。
“我看过你在完全时尚生活手册上的TAROT两性分析，很有意思。”
“有没有尝试过接触TAROT？”
我感觉她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仅仅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呢？”
“它的准确度，TAROT，到底准不准？”
她的眼神半信半疑。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TAROT牌，打算让她亲自体验看看。
“随便抽一张。”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有点胆怯。
“想知道答案，你就应该亲自尝试一下，才比较有说服力吧。”
她很慎重地点点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桌上的扇形牌面，仍然有些迟疑。
她也许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才如此敬畏。
大学里，很流行玩TAROT，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她的第一次。
如果她不抽，我不会勉强，但是，她还是随便抽了一张。
正位的圣杯五。
一个忧伤的小女孩，站在池塘边，凝视着手中鱼缸里的一条小金鱼。她的脚下是无数破碎的玻璃碎片，水中的精灵，正飞舞在她眼前，试图对她说些什么，然而，她却只专注于手中唯一仅有的那条小金鱼。
“很遗憾。”
“遗憾什么？”
她诧异地看着我的脸。
“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好准！”
小艾心服口服。
“可是，准又有什么用呢？”
我很平静地反问道。
小艾细细回味着我的话，似乎明白了一些我想要对她表达的，有关TAROT牌的另一层意义。
“是啊，准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帮我解决问题......”
她并不想对我敞开心扉。
我能理解，毕竟我们不熟，但是，我仍然希望可以为她提供一些帮助与支持。
“其实，TAROT是用来玩的。”
我换了一种说法。她很稀奇地张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假设我是那个和你一起玩牌的人，我们之间无需提问，更无需预测什么，我们只关注当下的这个游戏。”
“所以，你可以不知道任何有关我的细节？”
她很怀疑，不认为这对自己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们只是在玩牌。”
我首先得让她放松下来，这样，才能自然而然地靠近她的内心。
“那我可以随便抽咯？”
“当然。”
小艾的表情不再那么防御了，她想着，这只是一个好玩的游戏。
第二张，抽到的是正位的宝剑八。
“好复杂的一张牌。”
小艾的眉头不知不觉地锁在了一起。
“看到这张牌，你有什么感觉？”
“这女人，好像被八根宝剑困住了。”
“为什么要蒙住自己的眼睛，并且绑住自己的手脚呢？”
“因为她想要与外界隔离，不看，不听，不动。”
“是谁锁住了她？”
“她自己。”
“她自己锁住了自己？”
“是的。”
莫名的后悔掠过小艾的眸子，她感觉到了什么。
我们依然在玩，她问，我答，但是，我不打算做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这张牌色调好灰暗哦。”
她继续往下说。
“灰暗的色调代表这女孩此刻的心境，以及她被自缚的内心世界。”
“她好像失去了感受力。”
“是的。”
我能感觉到我们彼此之间的内在场能正在发生激烈的碰撞与交集。
“EIGHT。这是第八张牌。”
“没错，TAROT小阿卡纳宝剑牌组的第八张。”
“第八张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么？”
“TAROT牌里的‘八’代表力量。对于宝剑八里的女子，这份力量源自于倾听她内在声音的能力。双眼被蒙蔽让她无法透过视觉来做判断，也限制了她离开困境的能力，因此她才会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小艾沉默地聆听着。
“但是，她身边的人却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并尾随着各自的目的来限制她自我知觉的能力。”
“你的意思是，有人不让她看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有这个可能。”
“但也可能那个人就其本身，她时刻清醒着、每天生活着的那个自我。”
“我想再抽一张。”
“好啊。”
看来，她有点上瘾了。
第三张，是逆位的宝剑二。
“哦？面临一个选择。”
“什么样的选择？”
“这个，只有你自己知道咯。”
我对她笑笑，她并没有表示质疑。
“而且，你至今仍不打算做出决定。”
她想了一会儿，对我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
“因此，无解。”
“什么无解？”
“就这三张牌来看，你眼下面临的问题没有办法解决。”
“原因是？”
“原因是你失去了合理将事情进行到底，或者，当机立断做出决策的效率。你被什么东西给局限住了，进退两难，也许是一个事件，也许是一个盲点，也许是一种感情，又或者，是一种无明的固执。”
“你说的，大概我都有。”
“那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源头在哪里，你知道么？”
“我知道。但是...无解。”
她重复了这个词，无可奈何地对我微微一笑，嘴角难掩苦涩。
小艾拿起桌上的饮料，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倒去，似乎不想再继续玩了。
既然如此，我便默默地把牌收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看我。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承接她的目光。
酒窝消失了，那张瓷娃娃般明丽可爱的脸庞，雾蒙蒙地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爱上一个不属于你的人，是不是一种罪？”
她很认真地问我。
“爱本身并无罪过。”
我恳切地回答。
“即便有罪，那也是爱与被爱的人所赋予的‘罪’。”
“我想赎罪。”
小艾的嗓音微颤，我体会到很重很重的情绪正迫向她年轻的胸口。
2、“他说，不要迷恋我的影子。”
“或许，你真正迷恋的，是爱情的影子。”
四年前夏天，也就是小艾大学毕业那年，刚到报社实习，就爱上她的主编，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新贵，已婚，无子，夫妻和睦，家庭幸福。
小艾一恋就是四年，期间不乏有优秀的男生追求，可她总也提不起兴趣。反之，在工作上，她对自己的要求很高，于是，做得越来越出色，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从不知道你喜欢他么？”
“一直都不知道，今年，我和他在工作上交集比较多，慢慢地，他就有感觉了。”
很标准的办公室恋情，而且，还是一场苦恋。
“他喜欢你么？”
小艾对我这个问题感到惊讶。
我尊重敢爱敢恨的人，更何况，这样的爱情很难对别人开口，想必她也是掏心掏肺过的，在承受了不少异样的眼光之后，只有彻底沉默了。
小艾对我摇摇头。
“他很幸福，找到了自己最爱的人。”
“但你并不认为爱上他就是你的不幸。”
小艾笑了笑，我显然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爱一个人，纯粹就是为了爱，不为得到什么。”
好单纯的女孩，好单纯的爱情。
“你觉得是命运把我拧巴了？还是我拧巴了我自己？”
“抽张牌吧，让我看看他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
这一回，小艾洗牌洗得很认真，她要求随便切一张。
牌面是正位的圣杯国王。
“一个温柔体贴，拥有充沛的爱之能力的极富创意的男子。”
“好精准的总结。”
说到他，小艾的眼睛会本能地散发出耀眼的亮光。
“我喜欢看他笑，在工作的时候，他很少笑，但是，只要一笑，你就会不知不觉被融化掉。”
“圣杯国王的确是这样的人。”
小艾突然伤感起来，睫毛微垂，不动声色地伸手摸了一张牌。
我感到有些意外，意识到她需要TAROT，因为，有些话她说不出来。
一张逆位的圣杯女皇。
我感到忧愁。
“哦，小艾......”
一时之间，我真不知该怎么说。
“你知道你不可能成为她。”
“你说什么？”
我默默地看着她的眉眼，她的目光如此纯洁，这样的爱情，她竟然想要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一个没有希望的人。
“你知道，你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
“我有这样想过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那种感觉已经扎根在她的潜意识里好久好久了，她的命运之轮早已因此而彻底停摆，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想要得到，是无限制付出的后续本能。”
“可我真的不想给他什么负担，也不奢求任何回报。”
小艾认为我的话不符合她的心理逻辑，事实上，许多情感的萌发都是非理性的，尤其是单恋一个人，你无时无刻不希望这样的情感能够回归理性，因此，不断压抑自己的情感，并试图忽略自身的欲望，就成为了痛苦最直接的来源，而那些欲望，恰恰又是我们必须好好参透才有可能放下的。
“你可以不想，但却很难抵御自己深层次的需要。”
“任何一种情感的付出都必须是双向的才能达到和谐与平衡。单方面付出太多而得不到同等回应的恋情，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折磨别人，要么折磨自己。”
“这话让我又想起那张宝剑八了。”
“你无法回避那张牌，这是你当下的核心状态，在自我体察的过程中，我们必须经常讨论这张牌。不过，现在，我想先说说圣杯皇后。”
“圣杯皇后是不是特会折腾？我感觉我就是这样的。”
小艾的神色陷入哀怨的迷雾中，TAROT彻底冲破了她内心的防线，她一直以为自己把“那一部分”隐藏得很好很安全，其实不然。
“正位的圣杯女皇从不折磨自己，不仅不折磨自己，而且还很擅长释解别人的折磨。”
“可我的牌是逆位的。”
“当圣杯皇后变成逆位时，那水与土所营造的感情世界便瞬间失去了联系。一个冷漠的、极度失望的灰色世界因此而呈现。所有倒立的圣杯皇后都势必经历过至少一次情感上的重大背叛或伤害。”
“我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地爱一个人，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但这份爱情让你感觉非常痛。”
小艾的眼眶蓦地湿润了。
我默默递给她一张纸巾。
“很痛，而且很不快乐，你不能否认，这样的爱情的确在无可救药地伤害着你。”
小艾无语，拭泪，抬起头来聆听。
“逆位的圣杯女皇很可能因此而陷入彻底的沮丧，并丧失所有的创造性与爱的感知力，甚至，切断与朋友的一切联结，包括内在和外在的，彻底封闭自己，从而迷失在悲伤与固着的暗流中。”
小艾不自觉地点点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想着他，一个人的时候什么事也干不了，觉得自己性格都变了，以前我是很爱闹的，而今，连最好的朋友都疏远了。”
我不得不重新拿出宝剑八，慎重地放在小艾的面前，她必须熟悉这张牌，这正是她现在的状态，只有先接受现实，我才能帮助她重新找回失去的力量。
“糟糕的是，你面临罪恶感。”
“明知道不该爱，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明知道他给不了，却又无时无刻不渴望出现一些转机，你知道这等同于变相地希望他和妻子之间出现问题，这种近乎诅咒的想法又让你陷入无法原谅自己的泥沼。”
“真的很像宝剑八，我从不知道，我的世界已经变得如此灰暗了。”
“要知道，圣杯皇后对爱的付出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除非让她受到屈辱，她才会毅然决然收回全部。问题是，你面对的是一个圣杯国王，他很包容很有耐心，他只会默默地和你保持距离，绝对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伤害到你。”
“的确是这样，这也是我难以忍受的地方。”
“你希望他能对你表示什么呢？”
“我不知道，最起码，让我感觉好受些吧。”
“他怎么做你都不会好受，所以，他什么都不做。”
“有一次，只有一次，他给过我一个暗示，虽然并不是我期望的那种。”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报社举办一个周年庆的活动，他当众请我跳了一支舞，我第一次和他靠得那么近，当时，我的心跳得好快，快得直犯晕。他表现得非常绅士，非常优雅。”
“你可不希望他那么优雅。”
我的话让小艾脸色绯红，眼角顾盼流光，仿佛，依旧沉浸在那一刻的浑然忘我之中。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不要迷恋一个虚幻的影子。”
这个男人真的很“圣杯”，既懂感情又懂女人，难怪小艾无法自拔。
“小艾，别告诉我你不明白他的意思，圣杯皇后可是所有女性宫廷牌中EQ最高的一位。”
“我觉得我很笨。”
小艾自嘲地笑笑。
“他的话让我想起另一张TAROT牌。”
我忍不住说道。
“哦？”
“如果他和我们在一起的话，我会要求他想着你，抽一张牌，估计他肯定会抽到这一张。”
我找出圣杯七，然后，将牌逆位，摆在小艾的面前。
“什么意思？”
小艾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意思是，你真正迷恋的，也许并不是他的影子，而是某种爱情的幻觉。”
3、“每次都想放弃，却担心，放弃会让我觉得更痛苦。”
“难道，你不担心，这痛苦会变成一种爱的业力么？”
逆位的圣杯七——
“牌面上，一个女孩茫然地指着天边的一座云雾缭绕的神秘岛屿，告诉身边的男孩，我要去那里，请带我去那里，男孩一筹莫展，因为他发现地图上根本就不存在那个地方。”
“海市蜃楼。”
小艾敏锐地想到了这个比喻。
逆位的圣杯七暗示的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情感幻想。
“如果，这张牌是为了告诉你，这份爱情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海市蜃楼的话，那么，他对你来说是很可能不是单纯的一个男人，而是某种类型的男人，又或者，是某种类型的爱情。”
“我爱上的，难道是爱情，而不是他么？”
我微笑不语，让小艾自己去体味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自省，对现在的小艾来说，是最宝贵最有力量的一个瞬间。
我的任务，是借由TAROT，不断地激发她自我觉醒的潜力。
“七号牌，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
“TAROT所有七号牌的核心意义是‘坚持’，正位，暗示‘继续坚持定有收获’，逆位，则暗示‘不要坚持’，换言之，TAROT建议你放弃这段感情会对你比较有利。”
“我没办法放弃，我不是没有试过，而且，还不止一次。”
“让你屡次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小艾思索了好一会儿。
“我想，是因为我害怕。”
“没有得到的东西，谈不上失去，我想知道，你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我承认，这样爱一个人很痛苦，可是，我又担心，一旦放弃他，也许，我会觉得更加痛苦。”
“我理解，也不理解。”
“怎么说？”
“我理解你的担忧，却不理解你把痛苦当作爱情的吗啡。”
“爱情的吗啡？”
“一种刺激你去爱一个人，不太健康的原动力。”